这夜的清辉此后便无数次出现在她脑海中。
无数个难以安寝的夜晚,她翻来覆去,梦境中全是那副场景,午夜梦回,神魂俱碎,只在一个个不见天光的黑暗夜幕下反复咀嚼这早已无味的回忆。
慕容离是人,非妖,也非水族,自然不能潜入水下去。
阿金试探着吐出了自己的妖丹。
是一颗金色的珠子,和阿金尾巴的颜色极相似,不过这金色珠子外头还微微闪着红色的血光,阿金是以精血在养着这颗妖丹。
她不知道失了妖丹会如何,因为这颗妖丹从未离她太远,偶尔闲着无聊了,吐出来在水里拿尾巴拨弄着玩,玩完了再吞进腹内。
奇怪奇怪,阿金的肌肤冰冷,因她是鱼,在寒水中生长,可阿金吐出的这颗珠子却是暖和的,阿金吐在慕容离掌心,她握紧了,珠子很快暖热了她在夜风中被吹得微凉的手。
“这是什么?”
“妖丹。”
“所有的妖怪都有?”
阿金不知道,“可能吧。”
“你吐这个给我做什么?”慕容离生怕她没了妖丹,下一刻就灰飞烟灭了。
可阿金还好好的,叫她松了一口气。
“你噙着我的妖丹,然后我们潜水下去玩儿。”
“可是我不会游水,会不会溺死?”
阿金道,“试一试,若你带着我的妖丹还觉得不能入水,我就将你送上岸去。”
她道好,送珠入口。
阿金的妖丹手拿着时还无色无味,此时入了她的口,她脑中立刻出现了雨后的池塘景色,仿佛嗅到了雨水砸碎凡间水面的清爽气息。
阿金牵着她的手,下了水。
她也有点担心,慕容离从未下过水,不知道妖丹能不能助她闭气。
两人一步一步往碧游潭中央去,水到了腰之时,阿金与她互相看了一眼,“准备好了?”
她点点头。
两人牵着手,猛地将头沉浸水中。
阿金一入水就想化为原形遨游,念着慕容离在旁边,若她化了鱼,也不能牵着她了。
她说不准会害怕。
此时是深夜了,碧游潭里黑漆漆的,水下什么都看不见。
幸而有一丝月光,可这月光在她们潜入水底时也消失了。
阿金一直观察她的呼吸。
“如何?”
她不说话,一直朝水底游去,比起阿金,她更像一尾自在的游鱼。
“你去哪儿?”阿金跟上她。
“我同你说话,你怎么不理我?”
慕容离回过身,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哦,我给忘了,你还含着我的妖丹,不能说话。”
被她猜对了,水族的妖丹给人用,人也是能在水底如同鱼儿一般畅游。
“我带你去看大蚌。”
两人游过潭底圆得像是巨大鸡蛋的石头堆,在各色的水草鱼群中穿行。
见两个人居然跟它们一样在水下游泳,鱼群显然震惊了。
一传十,十传百。
她们偶遇的鱼群越来越多了。
阿金道,“那都是我的同族,我们自幼在碧游潭长大。”
慕容离打着手势,指向一条长得有点奇怪的鱼,它的嘴豁了一个大口,眼也只有一只。
“你说它啊,它也是我同族,别怕它,它就是长得有点可怜,它的嘴巴是有一次垂钓的人用钩子钩住了,后来就伤了,眼睛是怎么伤的,我就不知道了。”
阿金说着,游上前去。
那鱼倒也不怕阿金。
慕容离忽觉手中空了,连忙上前去抓阿金的背影,可阿金是鱼啊,她一个人又怎么抓得住游鱼。
那奇怪的鱼儿见慕容离靠近,尾巴一摆,走了。
“我刚刚问了,她说,她的眼睛是被一条胖头鱼啃伤的,她游得快,后来就逃掉了。”
慕容离似乎对她说的并不感兴趣,回过身便游走了。
阿金连忙去追,“哎,你怎么走了,不去看大蚌了?”
慕容离不语。
阿金比她更快,她的手臂是鱼鳍,她的双腿是鱼尾,水就是她的空气,水波就是她的风,借着水波,她来去自由。
一瞬间便挡住了慕容离的去路。
“你要回去了?”
慕容离点头。
“看完大蚌再走,好不好,这整个碧游潭,没有人能找到比那颗珍珠更美的景色了。”
慕容离还在生气她说走就走,可阿金这蠢货压根搞不清楚她在气什么。
尽管如此,她还是将手交给了阿金。
阿金在她身边,向她微笑着,她身躯划出的气泡,在水底里,像是一颗颗的小珍珠,不用她带她去看什么大蚌里的珍珠了,她想自己已看见了想看的珍珠。
四下还是漆黑,只有阿金的身边有光。
她们一路游,慕容离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小的碧游潭,居然底下这般宽阔。
阿金在水下拇指与食指一撮,从她指尖飞出一个泡泡,带着光,仿佛一个小灯笼为她们照亮前路。
两人不在向前,便停在这里。
那泡泡越来越大,等它彻底变成灯笼大小,照亮了这底下的旷世奇观。
竟是一座被潭水淹没的古城。
城外入口的石门上写着长和门。
往前去,是数不尽的石阶。
由于时日太久,石阶上长满青苔水草。
这里没有居民,鱼儿已成古城的主人。
石屋里空荡荡,屋脊上的雕刻还未被磨灭,漫步其中,俨然就是一座完整的小城。
这样空旷的建筑,一个人都见不到,慕容离实在害怕,她紧紧握住了阿金的手,阿金被她握得有点疼,也没多说什么,人到水底下会被水溺亡,凡人天生就对深不见底的水下有畏惧之情。
“大蚌就在里头。”
慕容离不想看了。
她指了指头顶。
“你想上去?”
她点点头。
“哎呀,来都来了。”
阿金拖着她往里继续走。
古城里面有些人家宅院前放着石狮子,被水浸着,石狮子虽依旧完整,可慕容离竟不敢直视它们的眼睛。
继续往里不知游了多久,若不是有阿金拉着她,她都没有力气了。
慕容离看见一只巨大的石塑乌龟。
比一座凉亭还要大的乌龟。
阿金笑了笑,“你是不是以为这是龟?”
她点头,当然是乌龟了,此处虽然昏暗,可她已瞧见了龟的整个形状,不知是何人雕刻,粗糙却极有生机。
阿金让她走远些。
她不肯。
放了手,如果阿金跑了,那她该怎么办,她不放。
阿金没法子,一手拉着她,俯身下去捡起一块巨大的石头。
猛地往前一丢。
乌龟的壳震动着。
轰轰轰。
周遭的石头屋子都震动了。
看似像是龟壳的大蚌张开了蚌壳。
好聪明的蚌,藏身在此,若一直不张开蚌壳,任谁都以为这是一只石头乌龟罢了。
凉亭一样大的蚌壳中间。
一颗莹润的,散发着白色和奶黄色光茫的珍珠缓缓出现在阿金和慕容离面前。
那是一颗像是初生婴儿般大的珍珠。
它一现身,周遭的景色全都难以入眼了。
方才还让她惊呼古老神秘的古城,在这颗硕大的珍珠衬托下,就像是沙地上垒起的沙屋,渺小无聊。
无数光柱由于蚌壳的张开,也照射到阿金和慕容离身上。
阿金牵着它,围绕那蚌壳起舞。
她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她与阿金了。
她们奇形怪状地在水底做着滑稽的动作,根本不像是起舞,可她还是觉得那是在跳舞,阿金的长发与她的头发在水里像是两簇浓密的水草,纠缠在一起,像是本来就是同一根系所生的植株。
她决然地将长发与阿金的分离开。
她开始嫉妒了。
在阿金的万千世界前,她是如此木讷,阿金是自由的,她来去自由,生命自由,只要她想,她能看遍全天下的美景。
她的尾巴可以游遍每一片大江大河,她的足迹可以踩过任何一片土地。
阿金的生命漫长而悠闲,没有痛苦也没有愁绪。
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了数百年,以后数百年,数千年,阿金都会这样过。
可是她不能,她病体缠身,又是被拘在阁楼上的小姐,未成旁人的妻子前,她得在父亲的园子院落中起居安寝,成了另一个男子的爱妻后,她又要在夫君的宅院中操持家务,绵延子嗣,生下一群她根本不爱的孩子,等到她的夫君老死,她得儿女孝顺,颐养天年,困在不麻利的身躯中,身旁围绕子孙,静静等待死亡到来。
这是一个女子最幸福的日子。
富贵,安稳,长寿,宁静。
可每一步,都叫她痛苦难以言表。
她便开始嫉妒了。
为何她不是妖,天底下那么多妖,偏偏她是人,要做一辈子的人。
没等她将怨气发泄出来。
她们的头顶便传来阵阵雷声。
阿金道,“好像要下雨了,我们早些回去吧,免得被你家人发现。”
她攥住慕容离无力的手,就要浮上水面。
蚌壳里传来一个声音,“你要是想找死,大可现在浮上去。”
阿金吓得一愣,返身回来。
“大蚌,是你说话了吗?”
慕容离含着她的妖丹,也听见了。
乌黑的蚌壳摇身一变,坐在水底的石桌上,双手撑着桌面朝后仰面瞥着两人,好似对她们扰了她清修很不满。
“大蚌,我来了那么多次,你都没有说话,原来你是会说话的。”
蚌妖哼了一声,“你都来了七百五十三次了。”
“你的记性真好。”阿金夸赞。
“可你怎么一次招呼都不和我打?”
蚌妖道,“你是什么贵人么?非神非仙,有什么资格要我向你问候?”
阿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或许,我们能做个朋友,碧游潭里,我最熟的就是你了。”
慕容离听了有些不安,摇摇她的手就要催她走。
“太晚了,我要送慕容离回家去了,下次我来,再和你寒暄。”
蚌妖手指抬了抬,指向水面。
“怎么了?下雨。”
蚌妖叹了口气,“你还是很笨,没妖告诉你么?这是雷劫。”
“啊?”阿金拍了拍自己脑袋,“好像是要到了我渡劫的日子。”
她松开慕容离,“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蚌妖无语呆滞。
片刻后才问道,“你晓得什么是雷劫?”
“不就是雷电在我头上打一遭么?”阿金道。
慕容离听得心惊胆战,雷电乃是天罚,原来阿金是要被雷劈的。
蚌妖见她愚不可及,恨铁不成钢告诉她。
妖之一道,乃夺自然之造化,侵日月之精华,鬼神皆憎。
故此妖活到一定年纪,便有上天降下惩罚,若劫难不过,就此灰飞烟灭,不入轮回。
“那要是过了呢?”阿金追问。
“继续活。”蚌妖道。
慕容离听罢心生恐惧,原来妖并非她想得那般自由,时刻要担心天诛地罚。
“还有一桩,就算你过了雷劫,还有火劫。”
“火劫?”
“自你脚下燃起不灭之光,除非将你烧得干干净净,否则地火不散。”
阿金一直生活在水中,不晓得火的可怕,万一哪天她被逮住了,穿在棍子上烤,下油锅炸,她恐怕才明白火多炙热。
“总之,你先过了雷劫再说。”
慕容离将妖丹压在舌下,开口问道,“可能避开雷劫?”
蚌妖瞥她一眼,凡人生成她这副模样,倒是不赖,蚌妖歪歪头,挥手将自己的脸变成慕容离,“你的脸我很喜欢,我用了。”
慕容离心中虽恼,却也不敢惹这妖怪。
阿金瞧出她的不满,劝道,“换回你原先的样子吧,用别人的相貌,算是好妖?”
哈哈哈哈哈哈,蚌妖大笑一阵,“好妖?你已经是个九百岁的大妖了,就不要再像个孩子一样,咱们做妖怪的,哪来的自己的脸。”
阿金指着自己的面皮,“喏,这就是我自己变的。”
蚌妖解释,“你也说是自己变的,难道你不懂,妖力所变幻之物,皆如水中月镜中花,全是虚幻而生,若无实物,又怎会有镜影?”
“那我这张脸,其实根本不是我的脸?”
阿金才晓得自己是偷用的旁人的脸。
“当然了,你是妖,原身是鱼身,哪来的人脸。”
“可我没有偷窥旁人的脸,变幻为我的。”阿金强调。
头顶雷声阵阵,阿金却还在纠结不甚重要的琐事,慕容离晃晃她肩膀,“现在重要的是你偷了谁的脸吗?”
阿金心道,怎么不重要,她这么多年勤勤恳恳吃水草,抓螺蛳,逮虾米,可从未偷过旁鱼的猎物。
“也许是因缘巧合。”
蚌妖显然轻车熟路,同阿金说,妖怪一旦和人结缘,便也可能得到有缘人的面目。
“这张脸的主人,就是我的有缘人?”
慕容离低声道一句,“扯淡。”舌头相似抵时,妖丹险些从口中滚出去。
一个巨雷穿透水面,转瞬间在两妖一人身旁炸开。
砰!
慕容离的耳朵都要被震碎了。
“现在怎么办?”阿金生怕雷劈到慕容离,将她拉到身后,又扯到身前,实在没法子了,将她的头按在怀里,不叫她抬头。
蚌妖才不管那么多,悠悠然转回原位,重在石龟上现了原形休憩。
一个雷转眼又降了下来。
阿金便带着慕容离飞速在水中躲藏。
可无论她是躲在水草密藻中,还是石头堆下,雷电长了眼睛一样死死地跟着她们两个。
阿金明白了,这天雷是冲着她来的,不劈到她身上不会停。
她一把推开慕容离,“你躲远些,不要靠近我。”
慕容离也怕极了,躲在水草中不敢乱动。
阿金游开坡远,雷电终于不再降下了。
她轻舒一口气,回身正要去找慕容离。
眼见一个响雷打在慕容离身旁,幸亏她也在水中也灵活,没有被雷击中。
这是怎么回事,雷不是光捡她劈么?跟着慕容离做什么?
阿金不解,但现在天雷明显朝着慕容离去了。
她想也不想,就在雷已罩在慕容离头顶之际,她的背已稳稳挡住了那一击。
霎时间金光四起,那雷竟带着无尽血色,一道带血的长箭似的,穿透了阿金的背。
她捂住嘴,见长箭在阿金血肉中穿过,又在潭水中消散。
阿金背后的血肉已发黑,油锅里炸过一样,她那娇艳似蔷薇花的唇失了血色,粉嫩似新春桃花的面颊惨白如纸。
慕容离上前便抱住了她,“阿金!”
她的妖丹在她口中迅速变冷,不再如此前带着阵阵暖意。
慕容离敏感地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
常在病中的人,比寻常人要更容易嗅到死亡。
她的眼泪和潭水混在一处,辨不出冷热。
“我带你走,别怕。”她定了心,环抱住阿金的肩膀,带她一路潜上去。
无数相似的光箭穿透水纹,激荡起千千万万的水下气泡,浑浊了潭底的清水。
但她不怕。
阿金的命就在她手中握着,她不能停下。
既然水中躲不过,那她就带她到岸上去,躲到屋中,床底去。
关上门窗,看它天雷怎么钻进来打阿金。
人怎么胜天机。
一道金光再次出现。
等慕容离抬头一看,光箭离她们只一臂距离。
糟了,小命要断送在这里了。
她想过千万种死法,或许是病重死在床榻上,或许是分娩死于难产,或是死于一个暴戾的夫君手中。
可她从未想过竟是同一个妖怪死在不见天光的水下。
抛下她。
她的脑子忽然想到这个法子。
一切全因她而起,放下阿金,一个人逃命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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