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眼前又闪过阿金方才奋不顾身的模样，挡在她头顶。
她愿为她豁出命去，难道她就是个胆小鬼？
人的道义还不如一个小鱼妖？
慕容离握紧阿金的肩膀，势要与她同生共死。
就在天雷就要击中她们前一刻。
数不尽的鱼儿游来，在她们面前化作一道鱼墙。
将慕容离阿金挡在鱼墙之下。
那天雷停在无数生灵以身躯搭起的墙壁前，不再向前。
趁着这个间隙，慕容离带着阿金逃离了。
阿金失去意识，一上岸，连人身也难以维持，转眼间化为一条半掌大的金鲤鱼。
后背一道灼伤。
她吐出妖丹来，将妖丹塞入鱼口中。
然而阿金只是无力地伏在泥土上。
鱼如何能离水，慕容离想送她回水中，又怕她就此摇尾回到水下再也不敢上来。
就在她犹豫的间隙，天雷再次来袭。
在岸上它瞄得更准了。
慕容离一仰头，见一道雷已劈了下来。
她没有思考的时间，也俯身挡在阿金身前。
想象中的剧痛没有出现，但身上一阵麻酥，双手双脚都在发颤。
这阵酥麻持续许久，久到慕容离晕倒在地。
等她再次醒来，见头顶是熟悉的塔顶，身边是床帷。
“阿金！”
她掀开被子，到处寻她的踪影。
方才叫了一句，阿金便跳了出来，唇色还是一样的惨白，脸色好了一些。
“你怎么不睡了？”
慕容离握住她的双手，“你没事吧？”
阿金摇摇头，“我已经好了。”
“撒谎，你的背后都被雷击得焦黑。”
她要看她的伤，阿金却推她回到被窝中，“还说我，你的身子那么弱，为什么还要为我挡住。”
她笑了两声，“原来天雷对我没什么用，光伤你。”
阿金说，“那是因为你把妖丹还给了我，当时在水下，雷朝着你去，恐怕也是因为妖丹在你身上，它错认是我，幸好你后来上岸就将妖丹还给了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管怎样，现在雷劫过了。
她说起当时在水下的凶险，说起鱼儿筑起的高墙，敢与天一战。
她还从未见过这幅场景。
阿金若有所思。
“我想，那些鱼都是认识你的，它们不忍你丢了性命。”慕容离开解她。
“它们没你想得那样讨厌你，只是你久久不同它们相交，便以为它们不愿同你交往同行。”
阿金点点头，“你比我聪明，想得更明白，我总以为它们厌恶到我这个异类到了极点，却没想到它们也愿意救我。”
她往里挪了一挪，给阿金让开个位，“上来和我一起躺着吧。”
阿金说不，“我身上很凉，你受不了的。”
她的肌肤如寒冰，一碰到慕容离的手臂，就能看见她手臂上起的鸡皮疙瘩，冻得一颤。
“不要紧的，阿金。”
生死一遭，从碧游潭回来，此时却还没天亮。
“你累了吧？”
慕容离说没有，语气却虚弱不少，“快天亮了，等到天亮就没有雷劫了吧。”
“也许。”阿金也不知道，可她生死之间徘徊，压过恐惧的是喜悦，原来有这么多人都愿意保护她。
她不是孤零零的一条鱼。
“阿金，你想不想听故事？”
阿金说想，她的声音很好听，每晚说的故事都那样跌宕起伏。
“今天讲什么故事呢？”
慕容离道，就讲一座塔的故事吧。
正好，她们也被困在这塔里。
她说到西湖初遇，借伞相识。十二骨竹制绘花油纸伞。
说那书生见白蛇，一见钟情。红了脸和耳朵。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说那白蛇带着青蛇与书生开药坊救济百姓。
僧人法海势要拆散白蛇和书生许仙。
五月端午，一碗雄黄酒让白娘子现了原形，吓死了她那胆小如鼠的相公。
白蛇不惧上仙，盗仙草，救夫君。
说法海掳走许仙，逼他剃度为僧，断情绝爱，不再与白蛇纠缠。
白蛇与青蛇控水，水漫金山，救出许仙。
阿金听得振奋极了，从枕上抬起头看她，“后来呢，后来呢？”
她真喜欢这个故事。
“后来……”她咳嗽了一声。
“你渴了是不是？”
阿金下了床，给她倒了一盏茶，“喝吧，喝了就好了。”
她接过茶水，手颤得茶水倾倒在被面上。
浅色的锦绣牡丹被面染了一块茶色。
阿金忙用袖子擦，“不碍事。”
话声刚落，慕容离呕出一口鲜血来。
喷在方才茶水弄湿之处。
她倒在枕上，鲜血顺着她的唇角不断流出。
“慕容离！”
阿金手忙脚乱，以法术救她。
源源不断的金光自妖丹输入她身体中，然而一点用也不管。
她还在说着她的故事，“后来白蛇就带她夫君回了家，还有青蛇，法海再也没出现了。“
阿金笑着，可眼中疼得不行，“这故事真好，可是……跟塔有什么关系？”
慕容离气息若有若无，“没……没什么关系……是我记岔了……”
她无泪，眼中却落生生下一颗血珠，滚进床榻间，“是我害了你，是我，如果不是我非要带你去看明珠，你就不会被天雷劈了，全都是我的错。”阿金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救她。
“我不怕死，阿金，能救你，我很高兴。”
“我不要你死。”阿金想到她说的故事，“我也要为你去盗仙草，白蛇都能救她死去的夫君，我怎么不能救你，况且你还活着，我一定能救你。”
慕容离握住她的手，“那是假的，天知道世上有没有这么一个妖怪。别离开我，我不想一个人待着，如果我死，我也想有你陪在我身边。”
阿金的手顺着腹下寻找，摸到一处，狠狠一拔，原来是一片如花瓣般的金色鱼鳞。
“这是我的护心鳞，长了五百年才长出来，你拿着它，我去替你找仙草，很快就回来，别怕。”
她向她许诺，起誓，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她，“我一定回来。”
若不是此时她受了伤法力有损，没有妖丹就不能化为人形，她定要将妖丹也留给她。
她没有回头再去看她一眼。
还以为她们很快就会相聚。
可惜誓言有时像是阿金吐出的泡泡，转瞬即逝破碎。
“蚌姐姐，你在吗？”
阿金回了水底，头顶已不再跟着天雷，她失落地坐在水底古城，盼那蚌妖再出现。
终于，等到阿金唤她第一百次时，一个声音缓缓传出。
“吵死了，让不让人睡了？”
蚌妖现了人身，坐在石座上捧着下巴，“哦，你还活着。”
的确有几分惊讶，向来不过一千岁的妖过天劫都是九死一生，这小鱼妖，真有几分造化，没被天雷劈死。
“天雷没有劈中你？”
阿金说劈中了，“只是我命大，没死。”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既然没被劈死，此时你就应该老实去修养个百八十年，恢复你的妖力，就算是只受了一道天雷，恐怕也折损了你五六百年的修行。”
“救救慕容离吧，她伤得很重，她的脉息很微弱，我几乎快听不见她的心脏跳动了。”
她上前跪在蚌妖脚边，牵起她的手百般请求。
“你是说她也被天雷击中了？”
“对，现在该怎么办？”
“奇了怪，除非是前世犯下极大过错的罪人或者本世造下罄竹难书的罪行，否则一般的凡人是不会被天雷伤到的。”
“她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阿金愧疚不已。
蚌妖翻了个白眼，张张嫣红的嘴巴，“我意思是如果天雷击中她了，那也说明她命该如此。”
“不，不，她是个很好的凡人，我不要她死，她是我的朋友，于我而言很珍贵，比我的妖丹还珍贵。”
最傻便是这句话，一个妖怪居然说一个凡人比她的妖丹还珍贵。
“就算是你这次救了她又如何？”
蚌妖拍拍她的肩膀，“凡人不过百年寿命，她的性命卑微得像是你肩上的一颗尘土，你掸去便是。”
“慕容离不是尘土，她是……是上天赐予我的最后一片金鳞。”
蚌妖愣了一下，随即便大笑起来，实在是个蠢货。
可她没法子不帮她，“你知道追踪之法？”
“什么是追踪之法。”
拿她没办法，“想着慕容……就是你那个朋友的气息。”
她闭了眼，在漆黑的水底，在寒冷和闭塞中，回忆她身上的香气，放在檀木匣子里的白色牡丹花，刚从枝上剪下，还带着清露。
蚌妖运用起她的法力来。
只见一道白色的光自她指尖冒出，她念了个口诀，“寻！”
一道白光在黎明之际飞向刺史府，钻入了年久失修的古老石塔里。
落在慕容离的额间，慢慢隐入她身体中。
“好了吗？”
蚌妖道，“她命不久矣，我此法也只能替她续续命罢了，有了我的法力，她还能多活十日。”
死亡的概念对阿金而言并不那么清晰，指望一个活了九百年，游荡在水下的鲤鱼妖明白死亡，实在让人为难。
“你发什么呆，不知道什么是生，什么是死？”
阿金道，“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蚌妖道，“人与妖不同，妖无完整的七情六欲，也无魂魄，不入轮回，他们的魂魄不灭，即便肉身死去，也会一次次轮回，若是作恶多端，也许来世才会被贬为畜生道，然而魂魄还是存在。”
阿金在思考，可得不出答案来，她也发觉自己不聪明。
例如，同一个魂魄，变成了不一样的人，那她们都是慕容离么？
变成新的人之后，慕容离会忘记她还是牢记她。
慕容离的那双眼睛还是忧郁又多情么？
她的声音还是一样温柔，她的手还是一样柔软？
阿金问蚌妖，后者比她聪明却也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也许还是她吧，就像是换了杯盏，里头的茶水还是一样。”蚌妖道。
阿金不想再多思了，她要留住当下的慕容离，不管以后会如何。
“你听说过仙草吗？”
“那是什么？”
阿金将白蛇和许仙的故事讲了给她听。
“你没有听说过这个故事？”阿金有点得意，慕容离给她讲的故事，旁人都不知道。
可要是她不知道，那谁能告诉她仙草在哪里，阿金又开始担心起来。
蚌妖冷笑，“她告诉你最后的结局是白蛇救了许仙，他们终生相守，再也不分离？”
“难道不是？”阿金一向奉慕容离的话为圣旨，她肯定不会骗她。
可蚌妖只顾着笑。
阿金不想再耽误时间，她要找人问仙草，去蓬莱或是瑶池，要找到仙草救慕容离。
“喂！”蚌妖叫住了她。
“你既然不知道，那就算了，不过你为她续命，这份恩情我会记得，日后你若有需要我帮的，我一定不辞辛劳，倾尽全力。”
她不忍她被蒙在鼓里，凡人诡计多端，谁知道她为何撒谎骗愚蠢的阿金，“白蛇被法海压在雷峰塔下，除非西湖水干，雷峰塔倒，白蛇才能出世。”
阿金缓慢地转过身来，“你说的是真的?”
“看你相信哪一个。”
“骗子，我不信你。”
“你就那么有自信她不是骗你。”
阿金心中早就定论。
她说要同她说一个跟塔有关的故事，讲到最后也没说到塔，也许，从那时候她便为她更改了结局。
“人与妖结缘，注定没有好下场，人是天地的宠儿，而妖类，原就是逆天而行，被鬼神所唾弃，因此后头的结局，往往是妖不得善终。别说是妖，就算是仙，就算是神，也不能同凡人在一起，这是天地的法则，神仙起念，六界不宁。”
“我不怕！”
阿金坚定而勇敢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她摇摇头，还是年纪太小了，不曾被世道毒打。
“涂山的千年九尾狐与凡人相恋，落得什么下场？不得好死，九尾皆断。”
“天宫的七仙女与凡人成婚，又如何？剔去仙骨，剔了整整九十九日，她的惨叫九重天诸仙尊无一不知。”
“哪怕是西岳圣母宫高高在上的神女，私自下界同凡人生下孽种，最后也逃不过天罚，被镇压在莲花峰下，生生世世，不得逃脱。”
从来没有人跟阿金说过这么多可怕的故事。
“害怕了吗？”蚌妖问。
当然害怕。
不过阿金说道，“我肯定没那么惨。”
“哦，为何？”
“我不与慕容离相恋，不与她成婚，不与她生子，那我就永不会被天罚。”
蚌妖在她耳畔轻声问道，“如果要救她，就要拿你的命来换，你肯吗？”
阿金点点头。
“那如果要救她，你就永远不能见她，你也愿意？”
“只要她能好好活着，我怎么样都可以。”
蚌妖匆忙撇开脸，这些话太过熟悉，她听见了未免露出虚弱之态。
“你惨了。”
阿金不懂，“为何惨了？”
“有一日你会明白。”
“那你为何现在不告诉我？”
“非亲身经历不可领悟，旁人告诉你，你也不能明白。”
“我该走了，去找救她的办法。”
天光乍现，日光透过水面，刺穿此处的平静。
蚌妖仰着头去看微弱的光，“什么仙丹，仙草，都在各处天宫里藏着，你是去不了的。”
“要上天入地？”
“你有腾云驾雾的本事？”
“我……”
“你只是有妖力，能移动得比凡人快一些而已。”
阿金被她拆穿，也不做辩解了。
“那我怎么办？”
“放弃去找喽。”她摊摊手，两手戴着的珍珠戒指闪闪发光。
“我不能放弃。”阿金求她再想想办法。
“也不是没其他法子。”
阿金凑过耳朵去，“灵感大王？”
她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也怪她见识浅薄，不曾混入水族的大圈子中。
蚌妖一挥手，水底展开一幅地图，“这是水底的路线，你顺着路游，要是游错了，不能在十日内回来，她就会死。”
“这个叫灵感大王的鱼妖，他有仙草？”
蚌妖道不是，“他也是鲤鱼妖，你也是鲤鱼妖，听闻他的水宫附近会有一个和尚路过。”
“和尚？我要找的是仙草。”阿金不忘初心。
“傻子，仙草仙丹你偷不走的，白素贞一千多年的修行差点被白鹤仙童打得妖丹破裂，你去了，人家直接让你下油锅。”
“我不怕！”
蚌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别翻来覆去就说这么一句，真烦。”
“可我又不找和尚，为何要去？”
“这条鲤鱼精，周身乌黑，可他又喜好金色，到时候你把你的金鳞给他几片，说不定能换一些和尚。”
“去了很多和尚么？”
“不是啊，灵感大王等的只是一个和尚而已。”
“我还是不明白，为何要等一个和尚。“
“这个和尚不一般，十世好人，吃他一块肉能长生不老，延年益寿，喝他一滴血，能百病尽消，万毒皆除。”
阿金高兴地蹦起来，“所以我只要他一滴血，就能救慕容离。”
“你终于听明白了，累死我了。”
阿金激动地抱住她，“谢谢你，大蚌，谢谢你……”
求人的时候叫姐姐，求完了，就叫大蚌了，蚌妖推开她，真讨厌。
“别小看那和尚。”
“不就是一个凡人吗？”
“灵感大王的修为远在你之上，都不敢小瞧他，你还这么蠢？”
说着，从乱石堆里拔出一根棍子，两头圆圆，各雕刻一朵九瓣菡萏。
猛地一晃手腕，石头碎开，露出里面的本色。
是一根两尺长的精钢长棍，“喏，做你的武器吧，听说那和尚有一个徒弟也用一根棍子，叫什么……金箍棒，你要是碰上了他，还能用这跟棍子跟他碰一碰，免得被打得抱头鼠窜。”
阿金接过，“这兵器当真称手，多谢，等我用完，我再拿回来还你。”
蚌妖搂住她的肩膀，“提醒你一下吼，丝——这和尚呢，有几个徒弟，本事不小，你要是遇上了，打不过，记得跪下来求饶，说好汉饶命。”
阿金不以为然，和尚就是个凡人，凡人的徒弟能有多厉害，“行，行，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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