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大雨一连下了半个月,乌云沉沉,雷霆不断。
季玉珠昨夜一直没睡安稳,梦到自己垂垂老矣,满脸皱纹,临死之际佝偻着身子,四四方方的宫墙之中,她不停打转,怎么也走不出去。
“不要!”
她像是被水鬼索命了般大汗淋漓,瘫着动都动不了,胸口不停起伏,长着嘴大口呼吸。
听见屋里有动静,大宫女梅蕊忙进来给她拍背顺气。足足缓了半刻钟,季玉珠渐渐平复。
“梅蕊?怎么是你?”她记得昨晚上是紫竹守夜。
“回娘娘,紫竹早上去司制殿了。”
皇帝要给贵妃举办赏花宴,就在今天,紫竹是说过她要去领新衣裳。
床幔摇曳,季玉珠被风吹的哆嗦了下。
梅蕊见有窗户开着,飞速关上后,召来一个丫鬟。
丫鬟害怕跪下,季玉珠支起身子斜眼看去。
梅蕊呵斥道,“窗户为何没关?你是怎么做事的,往日看你细心,昨日才提拔你进内殿伺候,你倒好,头一个晚上连窗户都不关好,若是害娘娘因此染了病,你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平日里季玉珠是不管梅蕊是如何调教凤仪宫内仆从的,只是她还没从梦魇中彻底缓过来,只觉得头疼,有心饶过这个丫鬟,“梅蕊,以后让她继续做外头洒扫的粗活就是了。我再睡一会儿,你下去吧。”
丫鬟走时回头看了一眼梅蕊,又看了一眼季玉珠。季玉珠现在浑身不舒服正闭着眼睛缓解,所以没有看到这丫鬟似乎是有话要说。
梅蕊闻言退了出去。
偌大的寝室之中,季玉珠穿着寝衣下地,寝衣是明黄色绣满了凤凰花图案,代表皇后至高无上的身份,只有她一人可穿,奢华以极。
季玉珠稳稳走到铜镜前。
眼前这面铜镜足有一人高,乃是西域去岁进贡的珍品,照人面清晰可见。
镜中女子妆容未施,肤白胜雪,眉不化而浓,似狐狸的凤眼遗传了娘亲的,娇娆妩媚。明明她没有做任何表情,却让人觉得她眼含春情,像是在勾引人似的。
勾引人,
倒是很久没有听到人这么说了。
自打她接到了先皇赐婚的圣旨之后。
在那之前,随着季玉珠的出生,她从小听到大的,说她爹爹武安侯世子季循居然娶了个商户女,是自降身份、自甘堕落,她娘陆氏美的惊心动魄,便被人说是女妖精,季玉珠自然就成了小妖精,没想到小妖精也生了一副魅惑面孔,妖精之名是名副其实。
听得实在是多了,季玉珠反倒觉得这是赞美。
可是老是因为容貌成为百姓们口中的话题,妨碍了朝廷需要百姓讨论的内容。开始懂事的季玉珠就学娘亲,母女俩每每出门都会为自己改变容颜。
变得端庄了,妖精之论果然就少了许多。
到了先帝赐婚后,季家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季玉珠更是每日施妆,把原本上翘着的眼尾往下压,唇瓣也模糊线条,鼻子画粗大些,唇色用老气的颜色,好显得她端庄持重。
再之后她成了皇后,更是需要保持威仪,每日戴上璀璨夺目的凤冠,穿上奢华的凤袍,坐在凤座之上,当个人人敬仰都菩萨。
这般隆重架势的确让人望而生畏,其中也包含她的夫君——皇帝萧熙。
见紫竹回来后默默研起墨来,伺候她抄写经书。
“紫竹,我记得你只比我小两岁,今年若再寻死觅活不肯出宫,你爹娘怕是要恨我了,冤枉是我不肯放你走呢。”季玉珠打趣道。
原本她也给紫竹寻了一门亲事,可是紫竹不肯走,撒泼打滚号啕大哭指责她不要她了,说是出宫后就要一头撞死。
又提这事,紫竹不乐意,“娘娘,奴婢说了不嫁人。而且梅蕊姐姐比奴婢还大,她也没嫁。”
梅蕊端着点心,脚刚要踏进门槛就停住了。
季玉珠无可奈何:“梅蕊的事用不着你操心,我自会安排。你只管说你到底什么喜欢样儿的?是喜欢文人公子,还是威猛武将?你得告诉我,我才能找个你喜欢的呀,否则岂不是害了你。”
紫竹跺脚:“娘娘……”
梅蕊没进屋,自嘲一笑,转身退了出去,没有惊动屋里人。
紫竹不想理娘娘了,心思却飘远。
半年前御花园里,娘娘见二皇子可爱,便将桌上摆放的糕点拿了一块递给他,谁知二皇子当晚就发起热来,经查是那些糕点被下了毒。皇上偏心,即使那些毒物根本查不到来源,还是信了贵妃的话,将娘娘禁足并罚抄写经书。
堂堂皇后,被嫔妃陷害,紫竹真是为季玉珠感到不值,若是做夫妻都如同皇上对娘娘这般冷淡的话,那她永远不嫁。
紫竹转移话题:“娘娘这些年抄经书不下千遍了,也不知道这些经书有没有用。”
果然季玉珠一听,忙嘘紫竹,虽然她也不信这些神佛之说,可抄了这许多遍佛经之后,也觉得四大皆空是件幸事,只是她自己做不到罢了。“不许胡说。你这丫头,满口没忌讳。”
“奴婢是认真的。就比如经书上说,多积功德必有福报,可奴婢看那些寿终正果之人,也不见得是多良善之辈。忠君报国之辈,也不见得有几人长命百岁。”
季玉珠不认同地点了点紫竹,“早在太祖皇帝起,历朝历代都在弘扬佛法,修庙建寺,礼遇僧人。虽然如你方才说的,善不一定有善报,恶也不一定有恶果。但只有信佛的人多了,上至公候,下至黎明,大家都多做善事,才会天下安泰,百姓们才能安居乐业,国力昌盛不惧外族来犯,方能海清河晏,永享太平!”
紫竹受教。
季玉珠灵光一闪。
好像记得刚刚她抄过的一句佛语,很重要可想不起来是哪句,便在誊抄的这些经书里翻找。
紫竹也帮着她找起来,“娘娘找什么?”
找什么,她也不知道,翻了一通好似确实没有她要找的那句,心生迷茫。
“罢了,许是我庸人自扰了。”
季玉珠笑笑,抚平纸张,继续誊抄。
过了半刻,紫竹看时辰差不多了便问道,“娘娘,那今日还召章太医来吗?”
季玉珠理所应当,“当然要召,太后头风之症近日总是反复,昨日我扎了几针后,她老人家说舒服多了,我得继续跟章太医学习。”
紫竹闻言很是不解,“太后和贵妃都是顾家人,总是帮着贵妃欺负您,您怎么还对太后如此尽心呢,若是奴婢的婆母这样帮着小妾欺负我,奴婢才不管她。”
季玉珠刚好抄完一卷经书,放下笔。
紫竹便上前为她揉捏手腕。
季玉珠面容冷淡,“我并非全然是为了给太后尽孝,而是因为祖母当年离开也是因为头风。原以为头风是不治之症,没想到章太医告诉我,针灸可以医治这病,虽然无法做到根除,但缓解是可以的。若是长久施针,太后说不定还能多活很多年。”
若能治好太后,可以缓解季玉珠内心对祖母的愧疚。
“娘娘,章太医到了。”梅蕊提醒后先去奉茶了。
季玉珠整理了仪容,紫竹为她上妆,压住了眼角媚气。
—
季玉珠还原了一遍,昨日为太后扎针的针法和穴位。
章太医看完后连连点头。
“娘娘扎的这几个穴位和力度都刚刚好,若是太后觉得有刺痛,娘娘可以扎得浅一些;反之若太后仍发作频繁,娘娘可以再多扎耳后这处穴位。”
一位年逾六十的老大人指点季玉珠落针。
章衡,太医院院首,原本乃一游医,被季玉珠偶然见到他为中风妇人下针缓解,便将他带进宫里来。此后多有棘手之症,他的一手针灸之术总能化解,逐步成为了太医院第一人。
知道他对自己心存感恩,她想学针灸为太后尽孝,他便每日花一个时辰教她。
季玉珠继续尝试了几次落针的位置和力道,都分毫不差。
章太医点头夸赞。
季玉珠真心道:“这些年跟着您学医,本宫才知道想要一个人死很容易,可要救活一个人有多难,要想那人能健康长寿更是需要付出多少精力。”
章太医:“娘娘对太后的病如此上心,日日施针,此番孝心,定会感动上苍,保佑太后无虞。”
又颇有些遗憾道:“倘若娘娘成为一名真正的大夫,行医救人,造福百姓,那才是苍生之幸,万民之福。”
季玉珠听此话甚为向往,自己身为皇后,想出宫都难,更别提治病救人了。
“您给本宫讲讲,您在宫外是怎么给百姓们看病的吧。”
提起宫外,章太医滔滔不绝。
他的确怀念以前在宫外当游医日子,因为遇到的病人症状都不一样,更有利于他钻研医术,进宫后他只能给宫里人瞧些小病。但只有做了御医,他才能收那么多的徒弟传扬医术,他的子孙才可以有为官的路径。
紫竹送章太医离开后,端水进来服侍季玉珠洗手。
梅蕊进来禀报道,“各宫内务管事都到了。”
每日内务府,御膳房还有掌管宫内各处用度的宫人们都要来凤仪宫禀报,小事他们自会处理,可有拿捏不好之事,还是需要皇后示下。
季玉珠接见了他们,约莫一个时辰后总算是结束了。
梅蕊按照指示将腰牌分发,宫人们纷纷拿到任务离开。
这是凤仪宫日日都要经历的一幕。
紫竹奉上糕点,见季玉珠咳嗽不止,劝说道,“娘娘当心身子,章太医说了,您劳累太过,于寿数无益呀!”
与梅蕊对视一眼,趁机提议,语气中带了些许恳求。“方才奴婢去瞧了一眼,宴席就摆在御植园。之前摆的那些个新培育的牡丹,有好些花都开了,什么颜色的都有,今日您正好可以看个新鲜。奴婢知道娘娘不喜欢参加这些宴席,可久不出去,他们更不把娘娘放在眼里了。”
主仆多年,季玉珠自然瞧出了二人今日的不对劲。
眼风一扫,紫竹乖乖把她听到的倒豆子般都说了。
外头纷纷传言,说贵妃与皇上相识于年少,本该是佳偶天成,奈何先帝偏偏要棒打鸳鸯,立武安侯世子季循之女季玉珠为太子妃,害得贵妃只能当贵妃。
娘娘父亲已亡,也无兄弟帮衬,这叫鸠占鹊巢。
今日赏花宴上,皇上会废了娘娘。
让贵妃成为皇后!
季玉珠想过无数次,这一天终于来了。
但她总是心存幻想觉得萧熙会遵守承诺,让她永居后位。虽然她与萧熙本无情意,承蒙先皇厚恩,让她登上后位,得享万民供养,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于是她刻意忽略萧熙每次看向季玉珠的眼神里都透着对贵妃的愧意。
季玉珠伸手抚平紫竹皱起的眉头,笑笑,“怎么一个个都跟个小老太太似的,动不动就皱眉呢,小心以后满脸皱纹,不好看啦。”
“娘娘。”紫竹实在是为季玉珠抱屈,“您与陛下乃是先皇赐婚,天定良缘,那顾贵妃若真是个良善的,就该劝着皇上不要废了您改立她为后才是。咱们得去阻止他们。”
按理她确实要去一趟,亲眼看看萧熙是如何背弃诺言,另立她人。
“行听你的,今日就去看看。还不快替本宫更衣。”
这才对嘛,紫竹忙推着季玉珠坐在梳妆台前,拿起妆刷,又想到了什么,抿抿嘴询问道:“娘娘还是要化得端庄些吗?”
季玉珠看着镜中人,心中也游过一丝不甘,她明明拥有倾城容颜,却要刻意掩盖。可是无论她是什么模样,都不是萧熙不守承诺的理由。
她并不屑于用容貌去吸引一个男人,就更不会用之去挽回一个男人。
“一样。”
紫竹掩盖住失落,细细为季玉珠描画起来。
——
御植园里,地上还有许多落花未清理,主路上已经是干干净净了,随处可见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生机勃勃。池塘边上许多花草娇嫩欲滴,飘着几片小荷叶煞是可爱。
中央移开了盆栽后腾出来一大块空地,分成男女两处,足以容纳上百人的席位。
宫人门正忙碌着准备酒水吃食,往来交错。金丝楠木的桌椅依次排落,铺上绣着花好月圆图案的精锻桌布,玉雕镂刻的酒壶,汉白玉的小巧酒杯,每张桌后还有预备好的火盆,怕天气冷可以随时点上烘烤。
宾客们陆续进场,文武百官都穿着新制的常服,家眷们个个戴金着锦,互相寒暄后纷纷落座。年纪小些的男孩们早就凑在了一起追闹,小姑娘们则都乖巧地跟在娘亲身后,小眼神东张西望。
赏花宴办得轰轰烈烈,足以证明贵妃在皇上心里的份量有多重。
“皇上驾到,贵妃娘娘到。”太监扯着嗓音高喊。
皇帝与贵妃相携而来,贵妃果然美艳动人,圣宠优渥啊。
只是不知,另立新后的传言是否为真。
“参加皇上,参见贵妃娘娘。”众人行跪拜礼。
“平身吧,”萧熙穿着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色常服落座。“今日是家宴,朕只想与诸位一同,赏花饮酒,都随意些。”
众人听了顿感轻松不少,起身回到座位上才发现。
太后的位置空着,而顾贵妃已泰然地坐在了凤位之上。
众人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皇帝像是默认了贵妃的位置,对首领太监孙福兴吩咐道,“太后她老人家今日身体违和,就不来了,孙福兴,你命人送些玉兰去永寿宫,太后最喜欢玉兰了。”
孙公公转身吩咐了几句,又回到皇帝身边。
“有皇上如此孝顺,太后定然会很快康复的。”说这话的是朝廷新贵、定国公世子裴泓。
裴家乃是近些年崛起的武将之家,裴泓的兄长裴阙前不久又打了胜仗回来。说起来,这个裴阙多年前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后,左腿没了。但后面的战事中,他坐在帐中,却能够运筹帷幄,无往而不利,百姓都称他为战神。去年已经受封定国候了,今年又升任定国公,世袭罔替,子孙都能够享受他的荣光。
可惜这裴阙无妻无子,他的二弟裴泓便成了裴家世子。
顾贵妃对着裴泓解释道,也是告诉所有人,“裴世子不必忧心,本宫昨日亲手炖了药膳,太后喝完便舒服多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裴泓:“娘娘躬身行孝,实乃天下女之楷模。”
“这算什么,有定国公这样的忠君爱国之臣,才能国泰民安,本宫与太后才能在后宫平安度日。”
裴泓颔首。
萧熙则更关心,“裴卿,定国公的伤如何了?”
裴泓起身拱手,“回皇上,家兄腿疾恶化,无法进宫面圣,命臣代他向皇上和贵妃问安。”
萧熙少不得关怀一番,“若需什么药材的,尽管来找朕,朕不会亏待功臣的。”
裴泓感动不已,众人起身,三呼万岁,感念皇恩浩荡。
“皇后娘娘到——”
众人听到立即转身朝着门口方向跪,脑子梳理着局势。
皇后怎么来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