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二十六年,正值腊月,街道上一派祥和,唯独武安侯府季家气氛沉重。
一夜之间,街道上开始流传起了季玉臣在怀朔城失踪,勾结柔然,身投敌营的说法,好几个版本的说法纷纷攘攘,成了街头巷尾最惹人探讨的新鲜事。
几个丫鬟打扫庭院,扫着扫着聚到了一处。
“外头都在说咱家大公子失踪了,连尸身都搜不到。”
“有人说他此前瞧见大公子和柔然人交谈甚欢呢。”
“如今二姑娘又突发疾病多日未醒,夫人连皇后的邀约都推拒了。”
“还没醒啊,都十几日了吧?”
“再不醒来,怕是不好说了。”
“嘘,当心让人听见。”
琼芳院内,药气弥漫。黄花梨制的拔步床内,厚实的床帐一层层垂着。
厨房的药熬完了立刻有人送来,丫鬟端着药入内,匆匆一眼,她便瞧见了拔步床上用被子捂严实了只露出了一张小脸的女郎,毫无血色,双眼紧紧闭着,都快没有呼吸了。
丫鬟心头一紧,不敢再看,匆匆退下了。
看着女儿小小的脸蛋惨白惨白的,因为难受五官都缩成一团,本该红润的嘴唇也惨白,昏迷了十三日,身形瘦了一大圈。想起昨天半夜女儿发起高烧来,请来大夫看了后连连摇头,还暗示可以准备后事了。
陆氏更是心痛难当,亲自用帕子为女儿擦拭全身,将参汤一勺勺地喂进女儿嘴里,漏出来的汤水再擦掉,女儿的嘴边都被擦得红红的。见女儿一动不动,若不是心跳还在,陆氏都以为女儿已经死了。
直到天空泛白,紫竹惊喜喊道,“夫人快摸摸,姑娘不烧了。”
陆氏这才惊觉,“快去请大夫过来。”
在偏屋小憩的大夫被拉着过来,沉了沉心,搭上小姑娘的脉。真是奇了,昨夜这小女娃分明是濒死之象,今日这脉象居然又如正常人一样。
“二小姐已然无碍了,很快便能醒来,想来是老夫最后那一剂药管上用场了。”
屋内众人闻言才松了口气。
“多谢大夫!回头我定会找人多多宣扬您的医术!”陆氏感激道。
岑嬷嬷递上银票,大夫也不推辞,乐呵呵地开了个新的方子离去了。
“阿珠不怕,娘亲在这里。”陆氏爱抚着女儿,怎么也看不够。若是女儿真的死了,她也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定要陪着女儿一起去,免得她黄泉路上害怕,遇着凶恶的鬼差欺负她。
“娘……”女儿梦语道。
陆氏心疼坏了,搂着女儿不停安抚。
“爹爹。”
陆氏这才想起来夫君季循进宫去请御医了,也不知眼下这情景,他能不能请得来。本该全家人都谨言慎行的当口,他为了女儿毫不犹豫进宫面圣,陆氏心中知道夫君对女儿的爱不比她少。
“爹爹给阿珠找大夫去了,阿珠快些醒来就能看到爹爹啦。”怜惜温暖的话语在季玉珠脑中盘桓,她迫不及待地想睁眼看看是不是娘亲在说话。
起起伏伏,明明暗暗。
季玉珠眼睛睁开了一条小缝,若不是病容明显,就跟往日里睡醒了一样。
怎么好像是娘亲,娘亲变得好年轻啊!一袭青色常服,眉眼一抹愁色却难掩风韵。陆家乃是江南赫赫有名的商贾大家,陆堇的嫁妆不计其数,吃穿用度都是最顶尖的,即使嫁为人妇,陆堇也是上京首屈一指的美人。
“阿珠醒啦!”
娘亲笑了,笑起来真好看。
印象里的娘亲自爹爹纳妾后就再也没有笑过,每次进宫见她都比上次更虚弱憔悴,季玉珠之记得娘亲最后一次见她时嘴里喃喃道,她后悔不理爹爹了。娘亲和爹爹是克服千难万险才在一起的,最后爹爹死前二人都没和好。娘让季玉珠也不要怪爹爹,都怪她把丈夫推远,以至于后来丈夫纳妾,她便再也不愿见他,爹爹走的时候她都不愿意送他一程。
娘亲未免也太年轻了吧?
环视屋内,这分明是她的闺房,紫竹也成了十三四岁的模样。
季玉珠委屈地抱住娘亲,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娘亲了,就当自己还是个孩子吧。
只是这个梦也太真实了,真的可以实打实地抱着娘亲,娘亲身上还带有体温呐,抚摸着布料也有肌理感。
季玉珠渐渐察觉。
这不是梦!
“镜子,快拿镜子。”
紫竹笑着拿了一面小巧的铜镜递给季玉珠。
陆氏也哭笑不得。
知道女儿从小就爱美,各式各样的镜子买了许多,怎么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照镜子呀。
镜中人仍然是她没错,只是她居然也变成了十五岁时的模样,脸小小的,身体也小小的,一脸病容,憔悴不堪。
她真的回到了十五岁!
季玉珠不敢相信,所以前世的她真的死了!
想起死前听到的那些话,季玉珠内心悲痛,哥哥从小就立志要做个报效君王的忠臣,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谋逆?
萧熙分明承诺过她,会保季家平安的,他不仅失信,还亲手屠杀季家所有人!
而自己的死,虽然最后是顾玄掐死的她,但是之前使她陷入沉睡的香味,又是谁的手笔?
是谁!想她死。
是萧熙不肯接受和离,还是太后觉得自己侮辱了她的儿子,还是顾贵妃又或是其他人?
季玉珠心乱如麻,悔恨交加,像是心脏被狠狠地揪住,根本不敢看一旁的娘亲,泪珠不断滑落,润湿脸颊。
陆氏见女儿哭了,以为她是觉得病容有损,哄道,“阿珠没事的,只要你乖乖喝药多吃饭,没几日就又变回咱们上京城里最美丽的小姑娘,到时候娘带你去买新衣裳,把阿珠打扮得漂漂亮的。若是再找到你哥哥,咱们一家便能吃个团圆饭了。”
说着陆氏想起自己芝兰玉树般的儿子季玉臣,也眼眶湿润,那是她生的第一个孩子,悉心教养,女儿未出世前,陆氏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了他身上,好不容易养大到十八岁。夫君说武将都是从小就历练起来的,非要将他年纪轻轻就赶去战场,一去就是半年。本来说好过年回来的,战事又起,如今儿子也不见了。
陆氏即使懂得各种道理,但内心也无法做到不埋怨夫君。
外头流言纷扰,陆氏不打算出去惹人争议了,今年就守着女儿在琼芳院里过年。
找到哥哥?
季玉珠想起来了,她十五岁时得了一场高热,醒来后哥哥就失踪了。
所以她是回到了那时,回到了一切事情发生的开始?
季玉珠扑进娘亲怀里,母女俩抱头痛哭,一时间,屋里的丫鬟仆妇们皆垂头难受。
季循领着太医回来,就见到是这副场景。
他刚认识妻子时,她是很爱笑的。
她不笑时让人觉得高贵不可冒犯,笑起来时像一只偷吃的雌狐狸,右眼下有一颗红色的痣,会随着妻子的笑意向上抬,一双狐狸眼眯起来,狡黠极了。他在江南的春天里无可自拔得爱上了她,二人一起游湖赏花,骑马涉猎。后来她坚定地随他到了上京,成为了他的妻子,夫妻俩经历了多少次明枪暗箭恶言阻碍。
时至今日,她在盖头下羞涩一笑的模样,犹在眼前。
随着日子久了,妻子越来越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他每每回家来,妻子带着浅笑丝毫不变,他知道她经历了很多困难,家宅纷争,妯娌算计,他除了站在她这一边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儿子去战场后,妻子就再也不对他笑了,反倒是他好几次撞见她偷哭。他知道妻子担忧孩子,也不愿意看见妻子假笑,便自己搬去了书房睡。
这几日女儿性命垂危,他看着这个家里,从儿女双全到如今,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天要这样惩罚自己,若是可以,他宁愿是自己在战场上消失,也不希望是儿子。
好在看到女儿终于醒了,季循来不及多想,让太医赶紧为女儿看看。
确认女儿彻底没事后,季循送太医出去。
已经十三年没见过,季玉珠直楞地看着方才那俊秀男人,是她的爹爹。
差点忘记了爹爹可曾是上京女子想嫁榜单的人选之首,哪怕季循名草有主了,也不断有人盯着世子夫人的位置。陆氏出身商贾,身份低微,在她们眼里是根本不配嫁给武安侯世子季循的。
陆氏见女儿目光一直跟随夫君,有些吃味,也干脆看向门口。
下一刻就见一男子,身着紫色官服,身形高大但瘦削,君子如美玉,在官场沉浮中磋磨打滑,年近四十了,若是和一群少年郎站在一起,旁人大概也只会觉得他是个兄长之类的角色。连日来忧心女儿的病和儿子的消息,季循沧桑了,眼底青黑,胡子拉碴,但仍然像画中谪仙一样俊美非凡。
季循见妻女都盯着自己,以为是穿着官服,吓着女儿了,忙去换一身衣服。
陆氏才发觉自己居然看自己的夫君看呆了,老夫老妻了真是让女儿笑话。
季循平时回来都会先换衣服再出现在妻子面前,他觉得家里就该有家的样子,他在家不是世子,不是朝廷官员,而是妻子的夫君,孩子们的爹。
只是他可没错过刚刚妻子眼中一闪而过的羞意。
怎么?阿堇喜欢他穿官服的样子。
换了一身玉白色长袍,季循再次回到女儿床前。妻子看也不看他一眼,他只能关怀女儿。
“阿珠好些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告诉爹爹。”
再次听到爹爹的声音,季玉珠抑制不住地趴到季父怀里大哭,“我梦到爹爹打仗死了,我和娘亲被人欺负。”
若说季家的不幸是哥哥的失踪,那么季玉珠是苦难就是由于季父的牺牲,皇帝出于安抚也好,回忆起他与季父的情谊也好,总之是一道旨意就注定了季玉珠会走进皇宫,进入注定要与许多女子分享同一个丈夫的婚姻里。
而她选了萧熙更是咎由自取,是她害了季家,即使当时的爹娘都已经死了,可还有祖父,还有叔婶,还有姐妹兄弟全部被萧熙杀死,一想到这些,眼泪就不住地从眼眶里滚出,汹涌无比。
夫妇俩对视一眼,女儿哭得这么凶,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这时候女儿做这样的梦,倒更像是在老天给他们的警示。
儿子如今音信全无,柔然来势汹汹,边关战况紧急。
季家作为武将世子是一定会请旨出战的。
武安侯这个爵位就是季老太爷的战功换取来的。老太爷季烈是季玉珠的祖父,花甲之年。季循身为人子,不可能再让父亲拖着年迈的身子再穿戎装。
二房的三弟是个书生,不会武功。
三房的四弟也是花拳绣腿,指望不上。
按照老太爷的话说,季家下一代里唯有嫡长子季循能够肩负起季家门楣荣耀,所以早早就将世子之位给了季循。所以季循是一定会去的,他还要去找儿子的下落。
但看看怀里女儿苍白的小脸,季循不想和女儿说太多,安抚着用大手拍着女儿的背,“阿珠放心,爹爹不会死的,阿珠见过爹爹练武,爹爹很厉害的,去了战场也会杀敌无数。不仅会找到哥哥,也给你娘亲挣一份诰命回来,好不好?还有上次阿珠不是说喜欢异族裙子吗?这次爹爹去找找,保证把最漂亮的裙子带回来给阿珠,让他们都看看,我季循的女儿比公主都要美丽!”
陆氏紧紧握着季玉珠的小手,她和季循已经很就没说话了,但她心中担忧,当着女儿面,状若随意提醒道。“阿珠的担心不无道理,有战争就会有牺牲,柔然人战法诡谲,招数阴损,你爹爹年纪也不小了,不比年轻人力气大,上了战场刀剑无眼,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阿珠不怕,娘亲带你回外祖家住,咱们娘俩去江南,娘带你去看江南春景,群山萦绕。”
季循:“……”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妻子是在说他老了?
无奈吐出一句,“我定会保重自己,你与阿珠在家平安等着我回来就是了。”
陆堇嗯了一声,表示听见了,却连一个眼神都不肯给夫君。他连一声招呼都不打,自顾地睡到书房去了,夫妻分房而睡,在其他人包括陆堇看来都是季循厌恶她的象征。
年少深情就如昙花一梦,既然他不爱了,陆堇也不愿意贴上去。
“爹爹,那我们拉钩。”季玉珠小手攥着季父的衣裳捏得皱巴巴的,现在放开了握成拳,伸出小拇指,示意季父。
季父自然也勾住女儿的小手指。
“若爹爹失约,我就劝娘改嫁,我叫别人做爹爹。”
季循被女儿的话惊到,又看了看妻子,莫不是妻子心里就是这养想的,平日里也是这样对女儿说的吗?
夫妻冷淡多日,他并不想在此刻教妻子如何教养女儿。
“爹爹答应你,你也答应爹爹。若爹爹真的死在了战场上,爹不需要你娘为我守节,找一个真心疼爱你娘和你的人,离开季家,离开上京。你娘一直不喜欢这里,爹爹知道,若爹能找到你哥哥,我们一家人一起去江南游玩。”
陆堇本来觉得女儿贴心,可又在夫君一句句言语中,泣不成声。
她嫁给季循时就知道,武将之家是少不了牺牲的,若是季循一死她就改嫁,那她也对不起这份情谊。只是她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她就是要让季循不放心不安心,他才可以真的重视自己的性命,为她们母女考虑。
“阿堇,若真有那一日,我会让人把和离书给你。”
陆堇根本不想听这些,但还是故意点了头。
气氛尴尬,季玉珠却在爹爹怀里睡意朦胧。把女儿放进被窝里,季循对着妻子低语,“既然阿珠没事了,我在这儿守着,你去睡吧。”
陆堇实在是有些累了,她贴身照顾女儿多日,都觉得身上有味儿了,恨不得立刻沐浴。有季循这个当爹的在女儿身边,她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妻子被人搀扶着离去,季循目光跟随着,直至青色裙摆消失在门口。
拍着女儿入眠,暗暗盘算着该怎样去寻找儿子的下落。
季玉珠半梦半醒间,好似见到了江南春景,鸟语花香,行人如织,只是爹娘刚刚还在她身边呢,怎么转眼就找不到了,“娘亲,爹爹,哥哥……”
季循看着女儿在睡梦中都如此不安,妻子心中是否也是一样。
他好想夜里搂着妻子亲吻她,让她知道他心中所思,只要妻子让他回去睡,他都能感动得哭出来,可是妻子没有,半年了妻子甚至连书房都没去过一次,只是每日让仆从们伺候他的起居。
“阿珠安心睡吧,等爹爹把你哥哥带回来,再给你娘亲赔罪。”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