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砚推门走进自己的房间。
房间不算宽敞，但采光极好。墙壁上布满了童年时留下的涂鸦和贴纸，如今色彩已有些黯淡，边角也微微卷起。
这些都是池砚儿时的杰作。
如今他觉得幼稚，几次想请人来重新粉刷遮盖，老太太却始终不让。
这面墙承载了太多回忆。
那些歪歪扭扭的太阳、用蜡笔写下的人生第一个梦想、各种各样的奥特曼贴纸……每一个都是时光的注脚。
此刻，外面的老太太见池砚进了房间，这才缓步到老伴照片前。
她拿着帕子，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的浮尘，动作十分轻柔。
方才那股精神气渐渐从她身上褪去，眼眶微微泛红，唇角那抹常挂着的笑意也淡了下去。
她露出了那些藏在日常坚强背后的、从不愿让池砚看见的思念与伤怀。
池砚的爷爷就在几个月前走了。
老太太不知道自己还能陪池砚多久，她十分害怕自己走后，池砚变成了孤零零一人。
在池凯和何敏再次提出想把池砚接回去时，老太太犹豫再三，最终她这边点了头。
她希望池砚可以和父母关系亲近一点。
这样在她走后，池砚至少还能有个依靠，还能有一盏为他而亮的灯。
池砚当时是极其不愿意的。
他不放心老太太一人在这边生活，想多陪陪她，也对那个家毫无期待。
老太太了解池砚，她表示想去养老院。
在那里她可以交到很多好姐妹，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顾，那里很热热闹闹的，正适合她这个爱热闹的性子。
可事实上，她哪里舍得离开这个装满回忆的家？
只是比起自己的那点念想，她更希望池砚能安心走向更广阔的人生。
在劝了池砚好几日后，池砚才终于松口。
————
半晌，池砚来到客厅，老太太正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剧。
老太太十分紧跟时代的潮流，打池砚记事起，老太太就十分热衷于看各式各样的偶像剧。
池砚换了身厚点的衣服，整个人依旧裹在一片沉郁的墨色里，显得疏离而冷峻。
他手臂上随意搭着一条米白色的围巾，柔软蓬松，与他的暗色形成鲜明对比。
那是老太太的。
池砚慢条斯理地走到沙发，冷白的手指在遥控板上轻按。
老太太不满道：“小燕子，你大胆。”
池砚不咸不淡地勾了勾嘴角，懒散道：“去吃饭了，老太太。”
下午四点半，华棂的冬夜已然迫近。
天色沉得极早，夕阳斜坠，只剩一抹残红缀在天边，暮色悄无声息地漫了上来。
池砚随着老太太来到了一家海鲜店门口。这家店味道很不错，他们是熟客了。
池砚挺爱吃海鲜的，但去到临安后，他再没吃过。
池煦对海鲜过敏，他比谁都清楚父母那份偏心的重量，于是便也识趣地没有提过这个喜好。
现在正值旅游旺季，再加上这家店在小红薯上还算有名气，门口早已排期了长龙。
池砚取了号，同老太太在等候区的椅子上坐着。他从兜中摸出手机，漫不经心地回着信息。
【徐冉】：你到家了没？
【cy】：到了。
【徐冉】：明天我来找你来。
【池砚】：行。
池砚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他侧脸，不由蹙了蹙眉，转头望去。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径直相撞，空气里无声漫开一丝微妙的尴尬。
片刻的僵滞后，洛蓁蓁率先移开目光，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嗨……好巧啊。”
——
就在不久前，洛蓁蓁和许苑两人在小红薯上看到这的评价不错，一致决定华棂的第一餐就献给这家店了。
两人取完号时，许苑的帅哥雷达又启动了，精准锁定了一旁玩手机的池砚。
她拽了拽洛蓁蓁的衣袖，向她使眼色，轻压低声音道：“看。”
洛蓁蓁自是清楚好友的德行的，顺着她目光望去。
果然，又是个帅哥。
只是怎么越看越眼熟，总感觉好像在哪见过。她目光如炬地盯着他，将他浑身细细打量个遍，还是想不起来。
对方始终埋着头，她看不真切。
洛蓁蓁心想，要时他把头抬起来就好了。
谁料，下一秒便心想事成。
当洛蓁蓁看清他的全貌，尤其是对上他那冷淡疏离的目光，一瞬间便想了起来。
这不就是那个勤工俭学、做不出物理题、脾气还不咋好的冷淡保安哥吗。
没成想在这遇见了。
想到两人好歹也是有一面之缘，洛蓁蓁礼貌性地打了声招呼。
————
池砚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脸上，没有出声。
这声招呼，像是把尴尬打破，又像是将它加剧。
池砚认出了她。
那个眼神不好管他叫“大叔”、丢三落四，却偏偏被父母挂在嘴边夸成“别人家孩子”的——洛蓁蓁。
“你们是小燕子的朋友吗？” 老太太见小姑娘主动打招呼，自家孙子却冷着脸不理人，剜了池砚一眼。
小燕子？
没料到这个冷冰冰的人，竟有个如此活泼的小名。
洛蓁蓁原本想解释他们算不上朋友，只不过在公园有过一面之缘。
可话未出口，便察觉到一道冷飕飕的视线扫来。
她抬眼，正对上池砚微蹙的眉头，目光里带着淡淡的警示。顿时心领神会，他大概是不愿让老人知道勤工俭学的事。
洛蓁蓁不由心下莞尔：看不出来，这人这么懂事。
她笑着点头，模样极其乖巧，语气轻快地开口道：“对，奶奶，我们都是他的朋友。”
“你们是华棂的吗，之前奶奶都没有见过你们呢。”
“我们是临安的，来华棂玩。”
老太太一听她们是从临安市来的，顿时眼底漾开的笑意更甚。
她自己的孙子她再清楚不过，性子冷得像块冰，对谁都是一副疏离淡漠的模样，更别说主动交什么朋友。
如今短时间内竟在临安有了能说得上话的好友，她心里又惊又喜，像是看见冻土里忽然钻出了一株嫩芽，心中满是激动和欣慰。
老太太本就健谈，不一会儿便和她们聊得热络。
在知道两个姑娘是独自来华棂旅游后，她当即笑道：“小燕子从小在这儿长大，熟门熟路的，正好这几天让他带你们逛逛。”
池砚坐在老太太与洛蓁蓁之间，听着两人越过自己三言两语就定下了他的行程，面色不虞道：“我还有事。”
老太太微恼：“你能有什么事？”
她本就是怕池砚这冷冰冰的性子会将朋友推远，想借这个机会让他们加固一下友谊。
再加上两个小姑娘初来乍到，尽地主之谊也是应当的。
“徐冉要来找我。”
“那不正合适？你们四个同龄人一块儿玩，更热闹！”
池砚没再反驳。
因为他反驳也没用。
洛蓁蓁和许苑也爽快地应了下来。
人生地不熟的，有个本地人做向导，何乐而不为？
等叫到池砚他们的号码时，老太太热情地招呼洛蓁蓁和许苑：“来来来，一起吃！”
两人相视一笑，应了下来，丝毫没有推辞。
她们打心眼里喜欢这位奶奶。
既风趣又新潮，聊起天来完全没有隔阂，倒像是认识了很久的忘年交。
池砚是不喜与陌生人同桌吃饭的。
可目光触及老太太脸上那真切欢喜的笑容，终是将话咽了回去。
自从爷爷去世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怀笑过了。
尽管老太太平日脸上也常带着笑，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眸中总藏着一缕似有若无的哀伤。
池砚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喜欢洛蓁蓁和许苑两人。
老太太仔细问了两人的口味，接着便热情地推荐了好几样招牌。洛蓁蓁和许苑不好意思多点，只各选了一道。老太太不由分说又加了好几道硬菜。
一旁的池砚却仿佛置身事外，仍垂着眼气定神闲地玩着开心消消乐，指尖在屏幕上轻划，侧脸冷淡得像一幅静默的剪影。
老太太将菜单递给他：“小燕子，你看看还有没有想吃的？”
池砚视线在菜单上扫过，最后只在可乐上打了个勾。
不多时，菜品陆续上桌，瞬间摆得满满当当。
饭桌上，老太太和两个姑娘一边吃一边聊得热络，笑声轻轻漾开。
池砚始终没有加入谈话，只在一旁安静用餐。
餐厅里暖气足，他脱去外套，露出一件质感柔软的驼色毛衣。
暖调的毛衣衬得他眉目似乎也柔和了几分，连原本硬朗的轮廓都染上一种朦胧的温和。
他吃得慢条斯理，动作自然得体，微微低头的姿态在灯光下落下一片安静的影子。
洛蓁蓁无意间瞥向他时，竟一时有些挪不开眼。
脾气不咋好，人还是挺赏心悦目的。
————
细雪未歇，无声地飘洒在咸涩的海风里。那风像浸了冰的刀子，刮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路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穿透夜色，映照着空荡荡街道，透着一股冬日海滨特有的清寂。
洛蓁蓁她们的酒店和池砚家的前一段是顺路的。
行至岔路口，老太太停下脚步，朝池砚吩咐：“小燕子，你送一下夏夏和小苑回酒店。”
池砚低声应了一句：“好。”
三人转而走向另一条路。
洛蓁蓁忍不住在心里琢磨。
小燕子？
这样一个听起来灵动甚至有些俏皮的称呼，怎么会属于眼前这个身姿挺拔、神色淡漠的人。
他更像是冬日里一棵沉静的松，与“小燕子”所带来的那种轻盈印象毫不相干。
她唇瓣微动，几乎就要问出口，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到底，这不过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关系还没到能随意探问昵称由来的地步，太过冒昧反而显得唐突。
于是她只是垂下眼，将那一丝好奇妥帖地敛于心底。
许苑是个憋不住话的，率先打破沉默：“帅哥，你们这儿哪儿好玩啊？”
她声音清脆，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
池砚脚步未停，目光平视着前方的雪路，静默了几秒才淡声开口：“都还行。”
许苑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嘴角微微抽动，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她在心里疯狂吐槽：好一个都还行！这天还能不能聊了？
走在稍前方的洛蓁蓁正举着手机，转过身，专注地寻找角度，想为家庭群拍几张华棂的冬夜美景。
镜头掠过积雪的屋檐、昏黄的路灯，最终，一个黑色的身影无意间闯入了取景框。
他身形高挑，即使在厚重的冬装包裹下也不显臃肿，反而有种利落的挺拔感。
少年双手插兜，微低着头，碎发遮住了部分眉眼。侧脸轮廓在路灯与雪光的交织下显得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却自带一种冷冽的故事感。
洛蓁蓁手指下意识地按下快门。 “咔嚓”一声轻响，瞬间被风声卷走。
她低头看了看成片。
画面构图意外地很有氛围感。
她忍不住小小得意，嗯，技术是真不错，她这随手一拍都快赶上写真大片了。
一抬眼，正好捕捉到许苑那一脸吃瘪的无语表情。
洛蓁蓁忍俊不禁，她收起手机，快走几步，在池砚斜前方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洛蓁蓁的唇角倏地漾开一抹笑意。
她微微仰起脸，那双小鹿般的眼睛顿时弯成皎洁的月牙。眼底仿佛有星子落入清潭，漾开细碎而璀璨的光，在昏暗中无声地闪烁着。
这笑容来得突然，却带着某种纯粹的温度。
像是冬日阴霾里突然破云而出的第一缕阳光，不灼热，却足够明亮，悄无声息地溶解着空气里冰冷的边界。
洛蓁蓁开口：“那你有推荐的地方吗？奶奶说的明天让你带我们去玩，还算数吗？”
她嗓音轻快活泼，像清泉敲击石子。
池砚撞上她那道大大方方的目光，整个人仿佛被那明媚照得微微一滞。
他鬼使神差地低“嗯”了一声。
脸上仍旧波澜不惊，可等他回过神来，却不由得暗自懊悔。
他这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做？
算了，就算是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
洛蓁蓁纤细冷白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轻轻一划，调出一个二维码，径直伸到池砚面前。
“要不加个微信？明天方便联系。”
池砚掏出手机，扫了码。
屏幕跳出一个联系人界面——粉色的Hello Kitty头像俏皮可爱，昵称赫然写着“再不熬夜”。
他指尖轻点，发送了好友申请。
几乎同时，洛蓁蓁的手机响起提示音。
cy？
简洁利落的两个字母，果然和他这个人如出一辙的冷淡疏离。
洛蓁蓁笑着将手机直接递到池砚面前，界面已然停留在修改备注页，她语气坦率自然：“给个备注呗。”
池砚接过手机，手指利落地输入“池砚”二字。
洛蓁蓁拿回手机，眼含狡黠地在前头飞快加了几个字，最终的备注变成了——【脾气不咋好的大冰块池砚】。
还是这样比较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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