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泰二十四年,八月初一,太医署。
唐焕离开药库,来到正堂内打水净手,无意间瞥见一处犄角,那的墙根上有些发黑,像墨染似的,有生霉的迹象。
她擦干手,走近屈膝去看,不妨一人跨过门槛步入堂中,两人险些撞在一起,她忙往后避让,视线里出现了一双官靴,那两张布匹上绣着三爪的鹿角细龙,它的周围流云丛生。
绣龙是肆意张扬的样子,提携它们的主子却另有风貌,来人已经在抬手行礼了,嗓音温和的道:“唐学士。”
唐焕回礼,“大监。”
他是殿中省的执行长官殿中监,李鹤尧。
“失礼。”
“亦是。”
李鹤尧视向了她方才的着眼之处,又视向她,笑道:“随后我派人来,和些花椒泥糊墙,再备些木炭除湿,只要不洇到药库内就好。”
唐焕颔首道谢,随之问道:“大监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并非公事,是一桩私事。”李鹤尧一边说着,一边从袖筒中取出两张票据递给她,仍是笑道:“送给唐学士,作为谢礼。”
唐焕没有想到这桩私事跟她有关,那是两张戏票,她接过来看,它们由上好的纸张制成,票根出自仙台,上面板印有纹理清晰细腻的花样,有山有月,正中题写着戏名:凉州月。
“是仙台排演的凉州月。”唐焕抬起眼笑。
李鹤尧颔首:“唐学士可以邀请亲近之人一同去观看。”
“仙台的戏一票难求,这太难得了,我不能收。”
唐焕双手奉还,李鹤尧抬起一手轻挡了回去,笑视她说:“那唐学士就要收我的酬金了。”
他眼中映着窗外的雨,晦暗的底色,浮头是一层明锐的芒。他是笑着的,她却倍感压力。
他提到的是那件事。
去年的这个时节,她曾在奉医局进修过三个月的学业,跟随奉御医士们参与过皇帝进药底薄的拟定,她的职责不多,遵照御医们给定的药方,每日按时配药制药即可。
局里每年都有进修的医科学生,按照惯例,他们入局后替代御医们负责值夜一事,需要在堂中熬一整个通宵,以便应对太极宫一方皇帝的传召。
彼时李鹤尧感染了风寒,嗓子哑到说不出话来,在一个夜间来到奉医局问诊。
殿中省掌天子服御之事,所属有六局:奉膳、奉医、奉冕、奉扆、奉驾、奉舆。殿中监从三品,手底下有少监二人、丞二人,六局的十二名长官,即各局奉御也都是他的副贰。
李鹤尧的官位是她一个尚未出仕的医科学生难以比肩的,按照当时她所处的衙署来说,他是她名副其实的长官。
那晚,是她值夜。她为他做出了诊断,为他开了一剂药。五日后,又一次轮到她值夜,他再一次造访,笑称自己已经平愈了,向她答谢。
唐焕没有料到他会专程来向她答谢,她更没有料到,时隔一年后,他又专程来向她酬谢。
“大监,不必这般客气的,那是我的职责所在。”唐焕开始觉得这两张戏票有些烫手了。
“不值什么,你消闲来使。”
李鹤尧肩颈微微低下一些,同她告别:“唐学士忙着,我先走。”
他秉持礼节,是出于礼貌,而她回礼,是下对上必要的来往,唐焕仓促蹲身,再次看到了他那双官靴,那对细龙暂留了一瞬便离开了。
大秦是文雅上国,有过盛世,有过中兴,有过波折,它的情绪很复杂,它的情绪需要疏泄,于是它的枝节处处见风流,诗、书、画作、戏曲都是它情绪的载体,身处不同局面下的人们往往容易与之共情。
戏中之意,是他们所渴求的。戏票就像是坊间流通的货币,真金白银谈起来俗,它们将其取而代之,同样是纸质的东西,油墨改个花式印制,换一副头脸,就登的上大雅之堂了。
仙台的一场戏票价值万贯,拨俗问雅也是有门槛的,平流之辈大都被挡在了外头。
唐焕看着手中的两张戏票,微微蹙了眉。
两日后,殿中省。
李鹤尧出殿时,唐焕正在收伞,他垂眼看向她的裙边,有些洇湿了。
“唐学士今日前来,是为了?”
“大监,我可以邀请你一同去看戏么?”
唐焕以为他会因她这个冒昧的提议而感到诧异,不想他唇角的笑痕只是加深了一些,开口便道:“可以。”
唐焕微怔,心里揣着疑虑,嘴上却在解释:“本来是想跟妹妹一起的,那日太子殿下回京,她不得闲,旁人的话,也便没有人了。”
李鹤尧笑道:“到时我去接你。”
“什么?”她愈发诧异起来。
“我们是在仙台碰面,还是一起走?”他改了口,问她的意思。
唐焕轻轻咬唇,李鹤尧笑着追问:“唐府?还是太医署?近日多雨,路不好走,我到地方接你,如何?”
“都行。”唐赫匆忙想了想道:“那日我还有课,下课后不及回府了。”
他颔首,“那就是太医署。”
唐赫仰脸望着他,怔怔一点头,“是。”
“好。”他说。
“那大监忙您的,我先走。”唐焕行礼同他告别。
“唐学士。”
她行至阶边,他又将她叫回了头,唐焕问道:“太监还有事?”
“他们已经把墙糊好了吧?有何不周之处,我提点他们。”他问。
是这件事。
“没、没有,他们的活计很好,已经完工了。”唐焕凝眼,视着他,有些磕绊的讲。
他笑着向她颔首,再无言了。唐焕转回身,撑开伞下阶,她可以在风中稳住伞轴,但她未能彻底稳下心神,方才她跟李鹤尧之间的对话,是他一人在左右局面,是他确定了事情的进展,她毫无招架之力,只能附和着收尾。
她有些懊恼了,怎的就嘴笨舌拙起来。
三日后。
雨下的大,瀑流一般沿着伞缘跌落,唐焕把伞举到额前,缩起肩膀顶着风走,这阵风来了邪劲,猛地一下掀起了她的伞。唐焕没能站稳,被它拨转了半个身子,她踉跄着撞到了一人身上,又回到了伞下。
伞外的风雨平息了下来,有一人跟她一起握着伞轴,她抬眼,李鹤尧垂眼,两人面面相视。
唐焕语窒,他启唇笑道:“唐学士当心。”
她脸上被雨水扑满了,他的脸色还是很干净,唐焕觉得狼狈,避开了眼说:“大监很准时。”
李鹤尧轻笑了一声道:“我一向守时。”
坐进马车里,唐焕打理衣着,将袖口上的雨水拂落了去,李鹤尧从旁递过来一条巾帕,她接过擦拭了一把脸,雪白的底子上有了些渍痕,她放在膝头折叠起来说:“我之后再还给大监。”
他说好。
两人之间便无话了。
唐焕将一只手肘撑在窗边,托着腮看街边的雨景,她看着那些人和物一晃而过,心底感到莫名的平静。
马车停了下来,她回过神看向身侧,身边人已经下了车,挑起车上的暖帘笑道:“到了。”
帘隙里的那双眼眸向后张望了一眼,又偏转回视线看向她,“从这边下。”唐焕起身,从他那一侧下了马车。
“这样快就到了。”
他笑着解释:“六闲厩里的长行马。”
六闲厩是官马坊,每年由河陇群牧进献好马以供御用,而六闲厩属殿中监主管,李鹤尧调用一匹上等马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大监这算是利用职务之便么?”唐焕随他一起往阁楼内走。
李鹤尧轻嗤一声,笑道:“算是,这是一省长官的特权。”
两人入门后,立马有侍者上前服侍,见了李鹤尧显然是见着了熟人,笑着问:“大监,还是包厢么?”
李鹤尧慢下步子,视向身侧道:“是女客包厢的位置,可好?”
唐焕犹豫了一下说:“厅堂里好像更热闹。”
李鹤尧意会,对侍者道:“调成中间的池座。”
侍者暧了声,躬身走在前头,导引两人来到桌边入座,唐焕坐下身后,侍者来问:“姑娘要喝什么茶?”
“紫荀。”
“茉莉熏过的,还是百合熏过的?”
唐焕挑了下眉,回复说:“茉莉的。”
侍者记下后,朝向李鹤尧行礼,他说:“一样。”
侍者接着问及晚膳,唐焕看向对首,问道:“大监是不是常来这里?”
见李鹤尧颔首,唐焕推开了手旁的菜单,笑道:“那大监看着点吧。”
李鹤尧视向侍者,凝神想了想,脱口道出了六道菜名,“先点这一些。”
侍者离开后,两人相视,却又无话,他们之间过于陌生了。唐焕看向他的身后,他们坐在大堂的正中,周围的桌位上同样坐着结伴的人群。
明明灯烛燃得辉煌尽兴,堂中谈笑声不断,可是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孤独。她提唇,暗自笑了下。
“唐学士在想什么?”
侍者上了茶来,唐焕接过茶盅,抬眼说:“我在想,这是我第一次喝茉莉熏过的紫荀。”
她想的不是这件事,李鹤尧垂眼笑上一笑,抿了口茶,没有否认她的说法。
六道菜肴分别是炙牛肉、青头鸭羹、团头鲂、岭南紫茄、凉拌秋葵、紫龙糕,荤、素、甜点一应俱全。上齐后,等她挨次尝过,李鹤尧才动筷,问道:“怎样,合不合胃口?”
唐焕点头,“味道很好。”
他颔首笑道:“多食一些,待会儿的那场戏长着呢。”
唐焕眼神的起落间,将对首之人打量,李鹤尧今日没有穿他那身官袍,着一件颜色纯净的常服,他举止之间有雅态,看上去蕴有文华,不似宦臣,更似文官。至少,她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宦臣。
初次遇见他的人,应该不会想到这样一位人士竟寄生于一副残躯之中。
她心底对他忽生一丝怜悯,随即想到他的势位,唐焕又自觉可笑,也许他并不自怜,她所持有的不过是一种愚蠢无知的怜悯。
“唐学士在想什么?”李鹤尧拿汗巾揩了揩唇,抬眸视向她,又问。
他怎会有所察觉?
唐焕回过神,避开他的目光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想的不是这件事,他没有再去探究。
戏开场了。
堂中的池座、楼上楼下的散座、官座里头的人们都安静下来,一齐望向前台,戏中的人物陆续从戏台左侧出场。
大秦历史上,平康初年,突厥、吐蕃勾连,进犯大秦疆土,以致河西数州并陷于狡虏之手,昌睦女帝召集兵马,肇建雄师三十万,从原州挥师,一路西征,直至玉门关,先后逼退吐蕃、突厥两国兵马,而后北度阴山,剿灭突厥牙帐,一举克定天下,至此大秦江山得以完壁,大秦百姓得以绥静。
凉州月演绎的便是昌睦女帝克复凉州之后的这一段故事。
仙台在长安戏楼中位居首者,同样的戏本子,它出品的质感在同行之中是独一份的,角儿的嗓子灵,妆面戏服漂亮华美,连场景布置都很精细。
唐焕听过其他戏楼里的凉州月,跟这场的调度相比,一眼就能瞧出差别,一声唱腔便能听出不同。
第一折戏讲大雨的清晨,突厥一方率兵逼近凉州城,大秦一方的西征军从烽堠上瞭望到敌情后开始部署军略。
两刻钟后,第一场戏结束,转场的间隙里,堂内的人声又嘈杂起来,侍者上前添茶时,李鹤尧问道:“唐学士是初次来这儿听戏么?”
唐赫应是,笑道:“以往我没有来这儿的途径。”
“如何?”
“戏好,名不虚传。”
侍者添完茶以后离开,失去阻碍,两人的目光相互触碰,他笑着说:“唐学士若是喜欢这儿的戏,今后我常带你来,如何?”
唐焕一时张口结舌,无从应对。
李鹤尧没有步步紧逼,调眼看向了戏台上,第二折的戏开场了。
仙台的雅就雅在看客们行为有礼,他们绝不会在戏开场时再发出任何杂音,一律自觉噤了声,唐焕暂将心绪揉进了这场戏中。
这回讲得是突厥与大秦交战于凉州城前,西征军的两位主帅玉门将军和靖王兵分两路,截杀突厥兵马的情节。
戏中角色穿戴的那套明光铠仿制得精良逼真,所配的鼓乐声雄浑激昂,一声一声击打在人们的心弦上。唐焕随着周围的看客一起,不禁颔首暗自赞叹。
第二折的戏结束了。
唐焕偏过脸,看向对首,问道:“倘若我拒绝大监,会有何后果?”
本以为无望再得到回复,不想她倒是主动提起了方才的话头。
李鹤尧有些意外,面色照旧,笑道:“没有任何后果,为何会这样问?”
“大监是权臣。”
权臣。
他嗤笑了一声,“你是这样看待我的?”
“不对么?”她反问。
他敛起笑意,谛视她说:“唐学士,我是刑馀之人。”
刑馀之人。
“我知道。”
她知道。
李鹤尧忆起了那晚。他跟太医署内的所有官员都熟,却遇见了陌生的她,彼时只有她一人在那间厅堂里。她让他坐下身张开口,她凝神,为他诊断,那一阵的心思都认真交托在了他的身上。
半晌,她抬眼,两人相视了一瞬,她转过身去配药了,背着他说:“没什么大碍,就是大监的嗓子有些脓肿,炎症消下去就好了。”
那剂药熬了有两刻钟,她忙着,他靠坐在药柜旁看窗外的雨落,隔着那扇花格,一面凉风渐起,一面水雾蒸腾,那一刻他感到莫名的平静。
宦臣是个顺耳中听的身份,在绝大多数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太监,他知道普世中的人们打量大监会是什么眼神,她看他的眼神不一样。
他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同,也许并没有不同之处,只是他这一厢自以为是的做了区分。
那一剂汤药极苦,他却时时回味,甚至觉得它有回甘。时隔一年后,他决定见她一面,只是见一面,不料她竟有回应。
人是会得寸进尺的。
“唐学士,”他回到当下,笑着追问:“这算是拒绝我了么?”
第三折戏开场了,也是最后一折。
这回讲大秦一方逼退突厥兵马后,适逢中秋,军中下了军令不再因粮馈短缺而节食,将士们聚在一起设宴赏月。有一位老将在月下唱出了那首如今风靡大秦坊间的名曲:
“文臣飞翰传羽檄,武将横刀跨征鞍,
鸣机杼,扬玉旌,荡妖氛,挽狂澜。
何愿可盼?来年光景,
江山完壁,明月入怀。”
那是一段国破后,文臣尽其谋,武将竭其力的历史。仙台排的这场戏意境融彻,令人仿佛身临其境。
落幕后,唐焕抿了口茶,品着眼下这场戏的余韵,笑道:“可以。”
“什么?”李鹤尧不动声色的屏息,端起了手旁的茶盅,进一步的向她确认。
“我跟大监,今后可以常来这里。”
他视着她轻提的唇角颔首。
戏曲终了,两人的对话还没有结束。
她启唇,问道:“大监,奉医局很难进人吧?尤其是女官。”
李鹤尧视向杯中,在水面中同自己对视,他看到了一个太监。
原来她今日的邀请暗含目的,难怪她有足够的耐心陪同一个太监,等待一出三折的大戏唱完。
他垂眼,抿了口茶,明明是一口浓郁的热茶,呷在口中却是冰凉无味。他又抬眼,笑道:“说起来,你明年就结业了。凭唐学士的医术和资质,入局不难的。”
她笑着摇头,“目下奉医局内无一名女官。”
他不置可否,沉默须臾再起话端:“这年月,有熟人就有门径。”
他是殿中省的长官,奉医局受他所辖,他是她可以利用的门径。
散场了,看客们陆续经过他们身边。他忽略他们,似笑非笑的凝视着她,唐焕面色平静,心底却在叫嚣,她将眼下的局面彻底推向了两人的意料之外。
“我算是大监的熟人么?”她图穷匕见。
周遭的人影进入他的眼中又离开,他的眼底忽明忽暗,李鹤尧轻笑一声说道:“以后常来往,唐学士跟本官自然就是熟人了。”
她答应他,两人今后可以一同相约看戏。他暗示她,也许她通往奉医局的门径并不完全是闭塞的。
他们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难以言明的交易。
事态至此,唐焕才意识到自己过于贸然了,对方是一位体识精明的权臣,深谙世情和人际来往,而她不过是一个尚未出仕的学生。
她的谋求,当然不会是无偿的。
她忽然想起了太医署的那处犄角,那里霉点斑驳,洇得到处都是。
他送她回到唐府,唐焕下车后行礼,“大监慢走。”
李鹤尧身处车厢内,脸色不明,只是说道:“撑伞吧,当心着凉。”
唐焕入了府门,听着那辆马车驶远了。伞轴从她的手里脱滑跌在了地砖上,她一手扶在廊柱上,后怕似的深深喘出了一口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