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至初五一直下着雨,初六的清早晴过一段时间。五年前,秦盛送给唐赫一匹新罗国特产的小马驹,唐赫将其养在唐府里直到养大,今日便驾了它出门。
郑国公府门前围着一群叫花子在讨饭,管家带着人手正在给他们发放伙食,今日府上的世子满周晬,不论贫富,要将所有上门祝贺的人士招待周到,乞丐登门也被认作是添喜气的事。
唐赫下马后被迎入府中,国公夫人特意在花厅等她,把她招揽至内院,见她手里提着一只礼盒,笑道:“又劳姑娘破费了。”
唐赫笑道:“自家铺子里售卖的松烟,湘潭的特产,半份送给世子,半份送给颜颜。”
颜颜是国公府上的郡主,郑国公夫妇的长女。国公夫人笑道:“难为姑娘还惦记着她。”
入了正堂,府上的女眷和外府的女客都簇拥上来,里头有同唐赫相熟的,也有陌生的,国公夫人笑着引见唐赫,与有荣焉的口气:“本府的请帖是我请唐姑娘撰写,又誊抄给各府的。”
“难怪,”一位女客笑道:“常人也写不出来这样一手好字。”
在场的女人们都是朱门绮户里的夫人娘子,她们中的许多人在闲帘后寄情于翰墨,是个墨客,对于唐赫的书法自然而然就起了品评的话头。
泾阳伯夫人笑问:“唐姑娘习得是颜体?”
旁边有人嗔怪道:“还用问?那劲逸独到的笔势一瞧就是颜鲁公的派头。”
泾阳伯夫人又看向郑国公夫人,发笑说:“人家里发帖都用正楷,你偏偏请人用了草书,故意显眼呢。”
国公夫人笑道:“唐姑娘楷、草体兼通,后者习得最好,我就请人行了草书,这年月,破了多少规矩,帖子用正楷又没在律法条格里头列着,你管我用什么?”
“我这是吃酸,”泾阳伯夫人靠近唐赫,挽了她的手臂说:“下回我也请唐姑娘帮我写帖子。”
国公夫人嗤笑:“下回到什么时候了,看你还请不请的动。”
女人们听见这话都笑了起来,在长安上层交际圈内行走的她们口舌玲珑,话没有言明,暗含的深意倒是剖开了,唐赫的身份不久之后可能就会发生转变。
说起来,唐赫代人书写请帖这件事确是发轫于东宫,秦盛的交际来往稠密,东宫内时常设置宴请,他又喜她那手笔法,所以出自东宫的信笺帖书一律经她的手。
逐渐的,熟知她笔法的宫外人家开始请她做同样的事,唐赫清楚的知道这种事情不仅是单纯的来往,她的笔势如何可能是次要的,同一个交际圈内的女人们看重的是她那个太子妃的衔名。
太子妃,这个衔名后头还有高升的台阶可登,她们乐意攀交的不是她,是太子妃的那份富贵荣华。
泾阳伯夫人爱打听,又问起来,“我听说鲁国公府国夫人的墓志也是请唐姑娘撰写的?”
鲁国公的母亲三日前辞世,府上正在举办丧事,各府的女人们前后是去吊丧拜访过了的,鲁国公家的女眷近日不便走动,所以没有参加郑国公府今日的这场宴请。
在新生儿的周晬日里提年长者的丧事,两厢的氛围不大同调,泾阳伯夫人话刚出口,自己最先反应过来,脸色有些尴尬,赶忙抿了唇。
郑国公夫人知她绝非故意,又觉晦气,一时冷脸也失了腔调,堂内有了沉寂的一瞬,唐赫将手里的礼盒推给国公夫人,笑问:“夫人,时辰快到了吧?大伙儿都等不及要瞧瞧世子爷的前程呢。”
她提到的是小儿满周岁的试晬礼。
国公夫人晃神一笑,嗨了声说:“瞧,只顾着说话,正事都给忘了。”
掀过篇来,女人们又来到偏室内,一方坐塌上早就布置好了一只行礼用的晬盘,府上测算过时辰,就是眼时下,奶妈把世子抱了出来,瞬间引发女人们的一阵惊喜笑声,她们都围上前去问候逗弄那位小公子。
唐赫安静立在一旁,看着那处热闹,国公夫人从奶妈怀里接过儿子,隔着一众人影视向她,出席女客多的场合,她那身衣衫还是寻常的样,不着半分鲜华,单亭亭立在那儿,就让人没法忽略她,那是个摽梅之年的女郎,却有着超乎年纪的冷静,过于早慧了些。
她也向她视来,国公夫人向她颔首一笑,目露感激,还好方才有她救场。国公夫人随即命令丫鬟们将晬盘里的墨锭换成了唐赫带来的其中一块。
唐赫余光里掠过一只低矮的身影,她调眼追过去看,看到国公府的小郡主跑到她身后的高椅前,蹲跪下去,趴在椅子的面上。
“颜颜。”唐赫出声唤她的名字。
小姑娘没有搭理她,唐赫走近,看到她正在把玩手里的七巧板,便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颜颜。”
小姑娘低着头,仍不理她。唐赫觉得疑惑,郡主身旁的一名丫鬟见状,向她行了一礼,蹲下身说:“想娘,这位是唐姑娘,您满周岁的时候,唐姑娘来府上祝贺,还抱过你呢。”
想娘。
那小人儿这才被叫起了头,认真盯着唐赫看了一会儿,露出小白牙笑道:“我不记得了。”
见她伶俐朝气,唐赫心生喜爱,笑道:“没关系,郡主那个时候还小呢。”
这时国公夫人瞥向了这边,随口抬高了声调,对郡主说道:“想子,别跪着,要脏了衣裙的。”
想子。
唐赫心底轰然一声,按国公夫人的话来说,这年月,是破了不少规矩,但是爱子求子的观念仍是主流,尤其是家里有爵位的豪门贵族,求子的心情更加迫切,有了儿子,公侯子爵的头衔就再次有了着落。
许多已经得女的人家会将女儿的乳名取为喜子、想子、盼子、引子之流,口头上图个早得贵子的寓意。
显然想娘,想子的称呼已经被人叫惯了口,郡主已经忘记自己之前的那个乳名了,唐赫也没有再提及它。
世子抓周抓到根毛笔,女人们围在一起,欢声道一些吉祥话。唐赫将郡主带回正堂,两人坐在一处拼七巧板。
晌午用过膳,唐赫告辞准备离开。国公夫人知她是个不爱夸饰自身的性子,总是把自己藏在热闹深处,在各府的宴请上她总是静静地来,静静地走,从不喧宾夺主。而她今日执意挽留她,“今儿请了仙台的戏班子,演那出凉州月,姑娘若无急事,听完戏再走吧,凑个兴么。”
听说是凉州月,唐赫没有拒绝,戏开场前,国公夫人同她私下里说话,递给她一个红纸封函的信笺,“姑娘收着吧。”
是国公府给她的酬金,唐赫含笑收了起来,“我也沾沾喜气。”
她将郡主抱在膝头,在戏楼里沉下身子听戏。可今日她注定是坐不久的,听完了第一折戏,国公府门房上的人回禀说宫里来了内监,给唐赫传了口信。
唐赫再一次告辞,宫里过问她的行踪,任何人也拦不得。国公夫人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今日府上事多,我实在是招待不周,姑娘见谅。”
“哪里的话,”唐赫抚了抚郡主的两小枚发髻,笑道:“夫人千万别客气。”
怀里的小人儿转过脸,搂抱住她说:“我还想跟唐娘子一起玩。”
国公夫人冲郡主的丫鬟打了个眼色,冷声对郡主说道:“想子听话,别闹人。”
丫鬟从她怀里接过郡主,她起身对趴在人肩上的小姑娘说:“下次我再来找郡主玩,好么?”
小姑娘懊丧着脸,乖乖的点头,唐赫笑了笑说:“你瞧,那戏里有大英雄。”
小姑娘听她的话,转头朝戏台上看去,唐赫离开了。
国公府门前候着一位小太监,瞧见她忙向她行礼,“唐姑娘,太子殿下回京了,眼下正在太极宫里面圣呢,奴婢来告知您一声。”
他说完就走,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唐赫没能把他叫回头,这话也没彻底听个明白,于是她驾马向皇城赶去。
*** ***
秦赫就这样不做任何铺垫的从丰州回到了长安,他不打一声招呼,没有一声问候,当面向皇帝递交了一封奏请。
请朝中回残助边表。
八月都账之际,他是回来张口要钱的。
于公于私,无论从哪一面来讲,皇帝都难以拒绝。于公来说,丰州天德军十年来的军费开销其中有五年的来源都是自筹,于私来说,安北王、天德军行军元帅秦赫是他的弟弟。
兄弟两人之间没有过多寒暄,几句交谈就切入了正题。
皇帝视着面前之人,止不住咳了一声,那张面目太年轻了,面上只见厮杀的旧影,不见岁月的痕迹,神色态度收放自如,就像是一把应世不久的铁戟,它的身子上就算结满了锈迹,拂下去不过是拂落了一层皮屑,它的主轴还能活得很久。
明锐的刃令人心惊,准确来说,是年轻之人令暮年之人感到心惊。
“请陛下圣裁。”
下首的人结语时说道。
秦赫在席面上端坐着,声气平缓,像皇帝身边任何一个臣下的样子,侃侃谈完一番提议,恭敬等待他的示下。
手足之间可以离心,甚至可以相杀,但是君臣之间绝不能道隔,这是世代大秦皇帝传袭下来的箴言。面对他这位只谈政务,不牵扯一丝亲情的弟弟,皇帝不能再沉默下去。
“朝祎,朝中堪会的章程你是知道的,此事你我二人仍需再议,等明日宏意回京后,朝中会尽快组织堪会。”
秦赫听后抬眼,笑着颔首:“自然。”
“先回王府安顿,今年留在京里过节。”
“您说了算。”
手足之间形同陌路,话头干瘪得像烧尽的油蜡,勉强挣扎了几下就失去了温度。
行至殿外,他立在丹墀上远望,安北王府的长史也是他的副将蒋安上前回话说:“殿下,事情办妥了。”
身旁的人不应,蒋安忖量着改了口:“元帅,事情办妥了。”
秦赫微微提了唇角,蒋安窥着他的神色,和他一起看向永安宫门,那里有一人下了马,将她的马留在了下马碑处。
“那是什么马?”
“回元帅,新罗国的马。”
“新罗的马不好得,是秦盛送她的?”
“是。”
“此前我怎不知?”
蒋安顿感头皮发麻,忙躬身请罪:“元帅,不会再有这样的疏漏了。”
唐赫在下马碑处下马时,头顶裹满了阴云,忽又下起雨来,她匆忙迈步,一路小跑着趟过太极宫广场,踏上一层一层的玉阶到达丹墀之上。
“殿下!”
她笑着上前,又猛地驻足,顿在了原地。
阶上的人向她视来,她怔然望着他,秦盛的眸若珠明,但他此时的目光看起来很冷,冷又陌生,他不是秦盛。
“怎么,”他目光略微收敛了一些,笑视她问:“见过面的,不认得我了?”
她认错人了。
方才遥见一人立在丹墀上,身高体格看起来就是秦盛,没想到竟是安北王,近看的话,他身上那套明光铠的花纹样式确实跟秦盛的那一套有着区别。
唐赫回过神,忙摆正姿态,垂头向他行礼。
“皇叔。”
秦赫嗤笑了一声,追问:“你跟太子已经过了礼的?”
她眼梢微微翘着,笑了,但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秦赫端详她的脸,一时不知拿谁做参照,于是看向阶下。不难看,至少不比她边上那栏红药逊色。只是,她是一株瘦的。
“没有的话,我是秦盛的皇叔,谁是你皇叔了?”
唐赫又向他蹲腿,这次开口说话了,换了句称呼。
“殿下。”
他不应,她微微抬起眼睫打探,秦赫衔上她的目光颔首,又问:“你入宫来做什么?”
“太子殿下今日回京,我来接他。”
“你从哪听来的消息?秦盛人刚走到泾阳,明日才能回来。”
唐赫微愕,“可是……”她回头朝永安宫门处看了一眼,疑惑的说:“是宫里人通知我的。”
“怕是讹传,我是从陛下那里听闻的消息,应当不会有误。”
唐赫又往殿中看了一眼,沉吟道:“可能是的。”
她回忆起传话的那名内监,十多岁的样子,可能刚入宫当差不久,做事还不够严谨,一时出了差错。至此,她没有再多想,同对方寒暄道:“殿下这次回京距上次已经过了好多年了。”
“八年。”
她想了想,笑了笑,“中秋节快到了。”
她想得是家和团圆。
秦赫心底渐起冷意,脸上的颜色不变,问道:“怎么走?”
突兀的一问,唐赫脸上的笑意一凝。
“什么?”
“下着雨,怎么走?”
唐赫再次回眸看向廊外,看向她的那匹马。
“我送你。”
“什么?”
“我送你走,是回东宫还是唐府?”
“殿下,不必的,我自己走。”
“送你。”
她还要再拒绝,他已经经过她往丹墀下走了,不容她拒绝。
唐赫坐进了马车里,她嗅到了秦赫身上的一股熏香气息,不算刺鼻,却很香浓。
她抿唇,屏息,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微的悉索声。他察觉到了她的反应,说道:“在边境,身上不是马粪的味,就是死人味,可要比这龙涎香呛鼻的多。”
唐赫不知身处阃外是怎样一番光景,安北王的口气很平淡,勾画了了的两句话,却道明了很多内容。
“殿下长年行军作战,一定很辛苦吧。”
“还好,习惯了。”
他开始沉默不语了,唐赫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们之间本就陌生,安北王大概也不屑于同她这样一个闺阃之内的人谈及他所经历的世事,她想。
秦盛也爱用这一种香,闲时,她会用龙涎香将他次日要穿的袍服熏染一遍,一模一样的气味。
唐赫睁开眼睛,慌张的坐起了身子,她的余光里是安北王的双膝,她方才在他的膝裙上睡卧过,睡了多久,她不清楚。
她又犯了这等毛病。
身旁的人一言不发,唐赫咬紧嘴唇,两人在沉默中僵持。
“皇叔。”
她等待半晌,他不应。
“殿下。”她匀了口气,改了个口。
“嗯。”他有回应。
“是我失礼,我向您道歉。”
“无妨,此事不会再有人知道。”
他口吻平静,却将她判做了他的同谋。
唐赫脸颊燥热,她匆忙起身,他从她身后递过来一把伞,把她挡在了车门前,命道:“拿着,别淋雨。”
蒋安视着唐赫从他眼前经过,那辆马车在唐府一旁的街巷内停了足足有半个时辰,他不知在那间车厢里发生了什么,他并不过问,只是走到近处听从吩咐。
秦赫的声音从车厢内透出来,压过了雨声,问道:“人是怎么瘦的?”
蒋安暗自悬了心,斟酌着回话说:“卑职这就派人去查。”
“我不知道你们平日里是怎么当的差?”
蒋安屏住气息,一味的躬着身。
许久之后,车厢里又传出了话,“太极宫门前头开的不是应季的花木。”
涉及政务,反倒好作答,蒋安立马说道:“卑职这就安排人手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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