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奥利薇亚·艾什那天的清晨，克罗·怀特正在和母亲讨论结婚与生育的事情。“我们普通人的寿命很短，女人适孕的年龄更是转瞬即逝，”年迈的老人神色谨慎，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自己的女儿，“你年纪也不小了，有没有考虑过，卸下眼前的这份职责，更加专注地考虑自己的事情？”
她开口的时候，克罗刚刚得知塔里·布莱克的死讯，正准备起身出门，向村民散播灰暗的消息。听了这话，她不得不重新坐回壁炉前，面对自己的母亲——预定要做的事情被打断，她有些不快，皱着眉问道：“您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你已和死亡打了多年交道，”老人不安地拨弄着手中的针线，把尚未织好的毛衣揉成一团，“我……我害怕当初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你不该当报丧人。”
克罗抿起嘴，眉头皱得更紧了。她长相锐利，浓眉薄唇，眼角上挑，还有一双不爱笑的淡蓝眼睛，不高兴的时候，这副模样就更令人发怵。她的母亲颤颤巍巍，仔细观察着女儿的反应，手里的毛线团沾上了冷汗。
所幸克罗并不生气，比起恼火，她更多的是困惑：“我立过誓言，您忘了吗？”
“是啊，”老人叹了口气，“不结婚，不生育，不饮酒，不挥霍，不……一堆乱七八糟的规矩，我不知道为什么当一个报丧的要这么多条条框框。”
“传统如此：一日立誓，此生侍奉。”
“传统……哼。”
老人又小声嘀嘀咕咕了些什么，克罗听不太清，也不打算去深究。她已经当了三十多年的报丧人，三十多年来，母亲不曾对她的职责提出过异议，为什么今天突然说起这些？或许母亲已经老糊涂了，克罗想，老人说话总是颠三倒四、毫无逻辑的，她不应该把母亲的这些话太放在心上。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事，但我还没有卸任的想法。”她不愿意再和母亲纠缠下去，于是草草结束话题，从墙上取下狼皮大衣，边穿边向门口走去，“报丧人很有趣，我希望能一直做下去；更何况，我没有中意的人，也没法结婚——好了，我现在得去向大家通知塔里的死亡了，您要是还有什么想说的，等晚些我回家后再聊吧。”
今天早些时候，有人在村口的雪地里发现了村民塔里·布莱克的尸体。据推测，他应该是半夜的时候爬到了旁边的树上，却脚滑掉下来，摔断了双腿。等清晨别人发现塔里的时候，他早就在雪地里被冻死了。没人知道塔里为什么要大晚上跑到树上去，他的脑子一定出了什么问题，才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情——不管原因如何，作为阿卡村的报丧人，克罗必须及时将消息告诉村里的其他人。这是她的职责。
一走出家门，那些克罗极力克制的负面情绪便涌了上来。她心情阴郁，母亲没头没脑的提问、塔里莫名其妙的死亡，以及眼前这场仿佛永无止境的大雪，都让她不痛快。她用靴子的尖头踢着地上的积雪，宣泄心中的恼怒。冬日的疾风扑面而来，吹打起她脑后的马尾——现在是和平年代，和其他人一样，她也遵循习俗蓄了长发，扎一簇黑色的马尾辫挂在脑后。克罗是个传统的人，因此才能被选中，成为报丧人。
克罗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这才踏上白茫茫的大地，往“落日酒馆”的方向走去。那棵害死了塔里·布莱克的树就在酒馆附近，作为事发地点，酒馆老板理应第一个知道死人的事情，因此克罗决定先去那里。落日酒馆开在村口，阿卡人经常在此聚会，只不过最近天气寒冷，没人愿意出门，酒馆也十分冷清。克罗到的时候，落日酒馆大门紧闭，无人光顾。她没看到酒馆的老板埃维先生，也没看到他的厨子卢德温，只看到了他的女儿，奥利薇亚·艾什。
不，准确来说，她看到的是一头死熊。
这具死去的幼熊看起来是被一击毙命，它神色平和，只有心脏处挖了一个大洞，时不时地向外喷出鲜血。它磕磕绊绊朝酒馆前进，偶尔还会突然停在原地，半晌再接着往前走。尽管当了三十多年的报丧人，克罗却从未见过会动的死熊！她目瞪口呆，半晌后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换个视角，这发现了死熊旁边的奥利薇亚·艾什。尽管这只是头幼熊，但块头也不小，奥利薇亚又是个孩子，她完全被它挡住了。
奥利薇亚气喘吁吁地拖着熊的尸体，她那条金色的麻花辫太长了，有些碍事，她不得不时常停下脚步，整理这些讨厌的头发。她身上沾满了熊血，在雪白的猎衣上格外明显。如果这是一个老道的猎人，那倒正常；可奥利薇亚只是个几岁的小孩子！克罗停在原地，惊悚地看着这一幕，几乎失去了正常的思考能力。
“克罗！”幸好奥利薇亚发现了克罗，她撒开熊的尸体，蹦蹦跳跳地来到了克罗面前，冲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唤回了克罗的理智，“你要来喝酒吗？还是吃饭？这么大的雪，你怎么来酒馆了？”
这么大的雪，你为什么拖着一头熊走在路上？克罗欲言又止，她极力忽视奥利薇亚身上的血迹，镇定地履行自己的工作：“我是来报丧的，奥利薇亚。”
“啊！”奥利薇亚吃了一惊，她有一双红色的眼睛，像两只清澈的镜子，倒映着克罗瘦削的身影，“哪个倒霉蛋死了？真可怜！”
倒霉蛋？克罗又一次皱起眉，今天遇上的怪事实在太多了。“我是来宣布塔里·布莱克的死讯的。”她一板一眼地回道，“今早，他从树上摔了下去。等我们找到人的时候，他已经被冻死了。至于他为什么会在树上——恐怕只有众神知道答案。的确，他很倒霉，但也很可怜，我希望你能用更加严肃的语气讨论他的离世。”
奥利薇亚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但用“倒霉蛋”称呼死者，这话可不够漂亮。不过克罗仍然能够理解：很多小孩子缺乏同理心，他们根本不懂得“死亡”这个词汇所代表的沉重含义。
“原谅我，报丧人小姐。”这个年幼的小怪物耸了耸肩，显然根本没把克罗的训诫放在心上，“他是从哪棵树上摔下去的？请告诉我，我会去树下悼念他。”
“就在附近。”
克罗蹲下身，把树的位置指给奥利薇亚看。那是一棵金叶红，它已种了些年头，树干粗壮，树顶比落日酒馆的二楼还要高。春天的时候，金叶红会长出金色的新叶与红色的花苞，非常漂亮。但在冬天，它光秃秃的，没什么好看。塔里为什么要在半夜爬上去？克罗百思不得其解。
“可怜的塔里。”奥利薇亚叹了口气，终于展示出了人性中的一些善意，“愿他安息。”
“愿他安息。”克罗附和道，“过几天应该会有一个葬礼，你们愿意的话，可以来参加。”
“我肯定没法去。”在阿卡，十二岁以下的小孩子不允许参加葬礼，奥利薇亚苦恼地戳着脑袋，“埃维生病了……卢德温在照顾他……如果埃维好起来的话，他们会去的。”
克罗吃了一惊：“埃维先生生病了吗？”
“今年冬天太冷了，他前几天吹了寒风，只能卧床休息。”奥利薇亚耸耸肩，“所以很多事只能交给我来办了！你看，我猎到了一头熊，够我们吃很久了。”
克罗再次看向幼熊，她仍然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奥利薇亚只是个孩子！
“的确。”克罗艰难地开口，“不敢相信你居然能做到这种事。”
“我和卢德温学过一些技巧，又用魔法作为辅助，这才抓到了它。总之，我很幸运。”得到了大人的夸奖，奥利薇亚难免得意，她睁大眼睛，似乎希望克罗表扬自己一番，“你要进来坐一会吗？一直淋雪，会生病的。”
“不了。”克罗摇摇头，她极力把奥利薇亚满身是血的画面挤出脑海，“我还要去通知其他人，先走了。请代我慰问埃维先生，希望他能早日康复，等我忙完这事后再来探望他。”
奥利薇亚眨了眨眼，认真地记下了克罗的话：“好的。我会转告他！”
克罗转身离开，雪地在她脚下吱嘎作响，她听见身后的奥利薇亚哼唱着一首阿卡的童谣，推开大门，将死熊拖了进去。鬼使神差的，克罗停下脚步，回头喊道：“奥利薇亚！”
奥利薇亚立刻从酒馆门后探出一颗头：“怎么了，克罗？”
克罗死死盯着女孩单纯的笑容，试图从她的脸上发现一些裂隙：“你知道塔里为什么要爬那棵金叶红上吗？”
奥利薇亚满脸困惑：“我怎么会知道？”
她天真不知世事的模样让克罗想起了她们初次相遇时的模样：那时奥利薇亚才两岁，在埃维先生和卢德温厨子的怀抱中来到了阿卡。那天艳阳高照，村民聚在落日酒馆，欢迎外乡人的到来。克罗不喜欢热闹，站在闹哄哄的人群边缘无所事事。就在这时，她发现了奥利薇亚——她被大人们放置在窗边的睡床里，安然游弋于梦乡之中。出于好奇，克罗来到她身边，弯下腰打量起这个熟睡的孩子。
就在克罗弯腰的那一刻，奥利薇亚突然睁开了眼睛，将她的身影吞噬进了血红色的眼眸。她的眼睛让克罗想起了年幼时母亲和父亲经常讲述的一个童话：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孤独的，坟墓中长眠的吸血鬼，夜晚哀嚎的狼人，躲进森林的精灵，短命的人类，他们都在人世孤独地徘徊。直到一双有着血红眼睛的乌鸦带来死亡的讯息，才能让他们从无尽的痛苦中解脱。那时的奥利薇亚只是个婴儿，没有任何的威胁性和杀伤力，和这个故事也毫无关系，可看着她的眼睛，克罗忽然感到毛骨悚然。她立刻站直身体，穿过人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日落酒馆。
现在，多年过去了，那种惊骇的感觉又一次浮上克罗心头。日出柔和的光泽落在奥利薇亚的身上，仿佛泛起了一层薄雾。她冲着克罗微笑，俨然只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没什么。”克罗晃了晃脑袋，她感觉自己疯了，竟然会怀疑一个小孩子！“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我被这桩事弄昏了头。”
说罢，克罗赶紧加快脚步，慌不择路地逃出了奥利薇亚的视线。她甚至忘记了报丧人应该有的礼数与传统，忘记了自己还没有亲自告知埃维和卢德温死亡的消息，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兴许因为这一整天，克罗都在想奥利薇亚的事情，到了晚上，克罗又做了个怪梦。她梦见奥利薇亚·艾什变成了一只乌鸦，落在那棵害死塔里·布莱克的树上，眨着红色的眼睛露出微笑。她摇晃着那颗黑色的脑袋，突然看到了站在雪地上的克罗，于是张开双翼，飞落到她的肩上。
“克罗。”克罗发现自己从乌鸦的脸上读出了“惊奇”的表情，“你为什么还在这里？阿卡已经灭亡了！”
什么叫阿卡灭亡了？！恐惧控制着克罗，她想大声尖叫，但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周围只有风的嚎叫和乌鸦的大笑，她张开嘴，掐着喉咙，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拼尽全力，以为终于能和乌鸦对话的时候，却从梦中惊醒了。在真实的世界，太阳已经重新升起，几只鸟在窗外鸣叫，但那只是棕色的晨雀，既不是乌鸦，也不是奥利薇亚。
天色尚早，但克罗已无法入睡。或许别人以为她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不必大惊小怪，但她知道这是真的。她的直觉、她的梦境，都指引着同一个预兆：奥利薇亚即将带来风暴，而她无力阻止，也不能阻止。
克罗带着一身的冷汗，精疲力尽地倒回床上。如同等待末日一般，她等待着这场风暴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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