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这一天，奥利薇亚又被夏妮吵醒了。她的好友顺着日落酒馆的外墙爬到二楼，轻车熟路地翻过窗户，进入她的房间。“快醒醒，奥利薇亚！”携着外面的寒气与冰雪，夏妮风风火火地掀开她的被子，“天已经亮了，你该起床了！”
在夏妮赶来之前，奥利薇亚正在做一个古怪的梦。梦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站在水边，流着眼泪吟唱安魂曲。奥利薇亚看不清她的面孔，也不懂歌曲的含义，却被女人的情绪影响，充满悔恨与悲伤。她沉重地睁开眼睛，看见夏妮后，心情才得到缓和，渐渐平静下来。
回味着这个模糊不清的梦，奥利薇亚不由发了会呆，半晌过后她才收回注意力，轻声道：“我做了梦。”
奥利薇亚常常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夏妮早已见怪不怪。她拿起桌上一个苹果，叉开腿坐到奥利薇亚床边，已经准备好倾听朋友在睡梦中的冒险：“说吧，你梦见什么了？”
“有人在我旁边哭，给我唱歌听……别的我记不清了。那是首悲伤的歌，我真想和她一起哭。”奥利薇亚从床上坐起来，她睡眼蒙眬、头昏脑胀，忍不住向夏妮抱怨道，“你来得也太早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这可是你的生日！”不敢相信奥利薇亚竟然这么懒散，夏妮连忙跑到窗边，“你人生新的一年的开始！怎么能这么懒散！——看！”
夏妮用力扯开窗帘，光亮立刻涌进房间，奥利薇亚惊叫一声，赶忙抬手挡住自己的眼睛。“什么？”她顺着指缝看向疯狂的夏妮，“看什么？”
夏妮夸张地比画着双手，大声喊道：“你的人生！就像窗外的曙光一样明亮！”
奥利薇亚闻言转头，她小心翼翼地挪开双手，让眼睛逐渐适应刺眼的光线。然而，阳光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炫目——事实上，太阳根本没有升起，只有几颗暗淡的星星无精打采地悬在云端，任由灰蒙蒙的黎明笼罩天空。阿卡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将近一个月的雪，积雪覆盖了村中鳞次栉比的房屋，铺满了村外黑红色的农田，它顺着冻结的河流，一路延伸至远方若隐若现的山峦，最终涌上灰白色的天空，将整个世界都包裹进了雪球之中。在飞扬的大雪里，阿卡这个寒冷的小村子保持着永恒的静默，不见飞禽走兽，更不见人迹踪影，只有寒风一路咆哮，顺着窗户缝隙钻进奥利薇亚的房间，围绕在两个女孩的身边呜呜作响。
奥利薇亚瞅了瞅兴高采烈的夏妮，又瞅了瞅又黑又冷的村子，她完全看不出外面哪里“明亮”来，也搞不懂夏妮为什么要大清早表演这么一出。她叹了口气，重新盖好被子，倒回床上：“我最好再睡一觉。”
“不不不。”明白奥利薇亚已经对自己疯疯癫癫的举止感到厌烦，夏妮赶紧转移话题，她笑嘻嘻地从口袋里翻出一个小盒子，献殷勤般递到奥利薇亚面前，“别睡！看看我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猜猜里面是什么？”
奥利薇亚只觉得眼前一晃，一个黑色的方盒便出现在了眼前。盒子是呢绒质地的，盒盖上刻着类似太阳的符号，看起来像某种魔法纹路，但奥利薇亚不认识。夏妮总喜欢送她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去年是一把小刀，前年是一只奄奄一息的白鸽，再往前一年是一顶针织帽子，再往前一年是一根金丝带。可这次，奥利薇亚光凭盒子就能推断出里面的东西价值不菲，和以往那些礼物完全不同。她有些犹豫要不要收下。
考虑的片刻工夫，夏妮已经强硬地把礼物塞到了奥利薇亚的怀里，她迫不及待地催促道：“快拆开看看！”
奥利薇亚满腹狐疑，她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里面到底是什么？”
“你打开就知道了。”
在夏妮急切的目光中，奥利薇亚不得不遵循她的意愿，打开了盒子。看到里面的东西时，奥利薇亚倒吸了一口冷气，眼睛都瞪圆了。这副大惊失色的模样让夏妮放声大笑：“你喜欢吗？是不是很漂亮？”
盒子里面放着一颗和鸽子蛋差不多大的宝石，血红色，和奥利薇亚的瞳色一模一样。宝石很明显经过了人工的精雕细琢，没有一丝杂质与瑕疵。在光线下，甚至能看到宝石的内部流动着微弱的魔力，形成了类似水滴的形状。
“这太……”奥利薇亚在震惊中失语，“这到底是什么？绝对不是普通的宝石！魔法石？而且是最好的那一类魔法石！”
夏妮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得意洋洋道：“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这太贵重了。”奥利薇亚回过神，像烫手山芋似的把宝石放回盒子，她语无伦次，“更何况我也不知道把它用在哪……”
“随便怎么用都行。”夏妮不以为然，价值连城的宝石对她来说只是颗普通的石头，可如果奥利薇亚喜欢，那就不一样了，“别在衣服上当装饰品，碎成魔法材料锻造法杖，要是哪天你缺钱了，也可以直接当掉！随便你。它已经是你的了。”
沉甸甸的宝石沉甸甸地压在奥利薇亚的心头，她试探地询问夏妮：“这是你买来的吗？你哪里来的钱？”
“不。”夏妮笑得狡黠，“是我偷来的。”
在认识奥利薇亚之前，夏妮是阿卡村的惯犯。她习惯挨家挨户偷走自己需要的东西——也许是一份食物，也许是一套衣服，也或许是一袋钱币。由于天生动作灵活敏捷，阿卡很少有人能现场抓到夏妮，大多数时候，他们只能气喘吁吁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辱骂她。夏妮诡计多端，喜欢恶作剧和小偷小摸，村民因此视她为瘟疫，称她“不幸夏妮”。
奥利薇亚不喜欢这个外号，更不喜欢夏妮这么说自己，她瞪着夏妮，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别跟我开玩笑。”
“那你也别管我。”夏妮不以为然，“反正我就是有办法搞到。我自己也用不上，就送给你。”
阿卡村位置偏僻，即便前往距离最近的村子也要花将近五天的时间，但这对夏妮来说不算什么。她常常消失多日，然后带着稀罕玩意回到村子，靠着贩卖这些东西小赚一笔。奥利薇亚知道夏妮已经铁了心要把宝石送给自己，她摩挲着盒子上的刻痕，不再和夏妮推脱：“那这个印痕是什么？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魔纹。”
“管他呢！”夏妮抢过盒子，她把宝石放到奥利薇亚手心，空盒则从窗户扔了出去，“宝石最重要。”
意识到夏妮要做什么的时候，奥利薇亚已经来不及阻止她了。她目瞪口呆：“你扔出去了！”
“反正那盒子也没什么用！与其给你增添烦恼，不如直接扔了。”夏妮理直气壮，安然自得地开启下一个话题：“你今天有什么打算？要不要出去玩玩？”
“外面？”奥利薇亚皱起眉，她心里还在想魔纹的事，但脑子已经跟随夏妮转到了别的话题，“外面很冷。”
奥利薇亚讨厌冬天的寒冷，而这场雪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月。一整个月来，奥利薇亚都没有离开过酒馆。居家的生活对她而言一点都不无聊，她喜欢住在这个小却温暖的房间里，从早到晚一直研究魔法。酒馆的主人，也就是她的养护人埃维说她的魔法水平已经胜过一些成年人，每每想起这句话，奥利薇亚就格外自豪。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夏妮压低声音，眼睛里闪烁着引诱与蛊惑，她凑到奥利薇亚的脸前，“我的意思是，离开阿卡。”
离开阿卡？奥利薇亚愣了一下。
“你不是一直想离开这里吗？”夏妮说，“为什么不选择今天出发？你已经十二岁了！”
在穆宁里斯这片大陆上，十二岁是人类的一个重要节点——十二岁意味着人可以开始决定自己的一生，可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或许这个年纪的人思想还不够成熟，但他们的意见、观点和决定都应该得到其他人的聆听与尊重。今天是奥利薇亚十二岁的生日，对她来说，这一天意义重大。
为什么不在今天离开阿卡？夏妮的提问让奥利薇亚陷入沉思：阿卡村封闭、古板、落后，虽然日落酒馆深受村民的欢迎，但他们并不喜欢奥利薇亚。因为她是无母无父的孤儿，而且是个拥有魔法的“怪胎”，还和“不幸夏妮”走得太近。阿卡村十分小，从前走到后只需要十几分钟的时间，奥利薇亚对这里已经过于熟悉，熟悉到她难以继续忍受村子以及村子里的人。她无数次地萌生过离开阿卡的想法，可单靠她一个人，她做不到：她年纪太小了，外面的世界对自己来说过于危险。她需要一个契机，但她不知道契机何时到来；她知道必须行动而不是一味等待，但她不知道该如何行动，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行动。
“我可以带你走。”夏妮继续煽风点火，引诱着奥利薇亚蠢蠢欲动的内心，“我十六岁了，也离开过阿卡好多次，经验丰富，他们不敢小瞧我；而你呢，有知识，还是个魔法师，也可以保护我。我们两人，刚刚好。”
离开阿卡！这个念头令奥利薇亚露出微笑，她不禁遐想起外面的世界。她想象自己和夏妮在整个世界游弋，到处建立名声和荣誉：“可我们该去哪里？”
“去哪里都行。据说海底尽头连接着异界的人鱼，森林里住着千年不死的精灵，还有锻造不朽盔甲的矮人、夜夜不眠的狼人和力大无穷的巨人！随便什么都比阿卡有趣一千倍！我们可以用一生的时间去见识这个世界。”
“我的确很想走，”夏妮越说，奥利薇亚的眼眸就越亮，她红色的双眼仿佛有火焰燃烧，但突然间，那团火焰熄灭了——某些阻挠她离开的因素涌上了心头，她又变得犹豫，“可埃维和卢德温……”
在奥利薇亚还很小的时候，她的母父就被国王杀害了。临死之前，他们将她托付给了好友埃维和誓言骑士卢德温。她能活到十二岁，全靠这两个人的精心照料。他们会让她走吗？她不知道。在他们的心里，她肯定还是个不懂世事的小姑娘。
夏妮耸了耸肩，她已经猜到奥利薇亚会这么说：“何必在乎他们的想法？”
“他们是我的家人！”
夏妮不认同地摇头：“借口！借口！全部是借口。如果你要听他们的话，你这辈子都离不开阿卡，你——啊，我得走了。”
“走？”话题戛然而止，奥利薇亚吃了一惊，她坐直身体，眼看夏妮已经掰开窗户，就要往下跳，“你现在要走？今天可是我的十二岁生日！埃维准备了很多好吃的！”
“生日快乐，薇薇！但我得先走了。我有很急的事，我必须走！我差点就忘了！”
夏妮说完就从窗户上跳了下去。奥利薇亚赶紧下床来到窗边，探出头看夏妮是否安全地落到了地上。凛冽的寒风刮得奥利薇亚头皮直颤，她双手撑在窗台上，有些闷闷不乐，对匆匆离开的夏妮喊道：“我不知道你还能有什么急事！”
“这是我的秘密，亲爱的奥利薇亚。”夏妮抬起头，向奥利薇亚怪模怪样地行了一个贵族礼，“我很快会回来的，你等我？”
“后天就是新生节了。”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代表旧一年的结束和新一年的开始，家人要聚在一起吃饭，庆祝新年的诞生，“你到时候来吗？”
“我很难说。”
奥利薇亚的脸拉得更长了，她不喜欢夏妮吞吞吐吐、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或许等你回来，我已经离开阿卡了。”
“那我只能祝福你啦，笼子里的小金丝雀。”
“笼子里的小金丝雀”，这个词像一把刀扎进了奥利薇亚的心脏。她猛地收起脸上的表情，冷冰冰道：“我不是金丝雀。”
“那你为什么心甘情愿被他们关在这里？”
“我刚才解释过了。我年纪太小，即使有你和我一起，我也需要谨慎考虑；埃维和卢德温是我的家人，我还需要听一听他们的意愿。”
“借口，以及谎言。”仿佛看穿了奥利薇亚的心事，夏妮会心地笑了，“他们只会打着爱与保护的名义囚禁你，让你永远离不开阿卡。你心里也明白这一点。”
奥利薇亚不愿意再无休无止地争论这个话题——或许在心底深处，她确确实实认同着夏妮的观点。她累了，疲倦地敷衍道：“或许吧。”
夏妮深知奥利薇亚已经无心挽留自己，她耸了耸肩，转身离开日落酒馆，在奥利薇亚的视线中远去。她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很快被风雪填平，仿佛从没有来过一样；唯独她最后说的那句话，在风中飘荡、蔓延，渗透进奥利薇亚的心中，久久无法散去。
——他们只会打着爱与保护的名字囚禁你，让你永远离不开阿卡。
奥利薇亚琢磨着这句话，再也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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