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驿檐下的灯笼总是点了又灭,这几日风雨交加,泼瓢似的大雨下起来总是没个尽头,扰得人心烦意乱。
“这破天气,倒不如不点了。”驿卒嘟囔两句,举着长杆将已然熄灭的灯笼取下。
然而还没等他点上新烛,远处便忽地传来一阵沉闷而急促的马蹄声,嘶哑的叫喊声紧随其后:“安阳急报!安阳急报,救命……”
听见这震地的声响,狱卒转身想去接应,却只见那传令者的喉咙已然被羽箭洞穿,而远处晦暗的雨幕之中数面红旗翻卷,染尽血腥之气。
与此同时,三里外的简陋竹棚下有一个身着青黑布衣的青年正在躲雨,漏水的屋檐下,他漫不经心地弹弄着手中**的斗笠,身侧放着一柄被麻布包裹着的长剑。
狂风骤起,密如线织的雨幕中突然传来一阵异响,谢樽闻声霎时放慢了手上的动作抬眼看去。
只见不远处的官道上,一队身着暗红衣袍的骑兵冲风冒雨而过,顷刻间便已不见了踪影。
随着他们离开的动作,数柄被其背在身后的长枪也落入了谢樽眼中,即使雨幕晦暗,那银白枪刃上的三角山纹也闪烁着不容忽视的烁烁寒光。
赵家玄焰军?
玄焰军是幽云十六州及冀州的驻军,受齐王陆擎洲和镇北大将军赵磬共同管辖,怎么会出现在洛阳的地界上?
莫非洛阳这边出了什么大事?可他这一路上半点风声也没听见啊。
谢樽皱眉思索间,官道旁的树丛忽地摇晃几下,一匹银白色的雪狼钻了出来绕着谢樽蹭了几圈,喉间发出几声低沉的呼噜声。
被这雪狼一蹭,谢樽立刻回过神来收回目光,伸手揉着它的脑袋说道:“刚才跑哪去了?想休息?行吧……那我们找个地方落脚,师父那边晚上两日也不打紧。”
得到答复后奉君立刻来了精神,它冲着谢樽低吼一声,眨眼间便窜入山林消失不见,而谢樽最后看了一眼那队骑兵离开的方向,便也循着奉君的踪迹没入了山林之中。
夏日山间本就枝繁叶茂,此时又逢大雨,林间更是昏暗至极难辨方向,可奉君嗅觉灵敏,没多久就带着谢樽来到了一个足以遮风挡雨的山洞。
“合着你刚才就是来找山洞了是吧?我都还没同意呢你就自作主张……”谢樽一边收拾着枯枝烂叶,一边还忍不住打趣着神色骄傲的奉君。
山洞毕竟简陋,再怎么收拾也只能勉强休憩一夜,冒着黑烟的火堆旁,谢樽依偎着奉君,满心忧愁地看向了已然化作一片浓黑的洞外。
已经又过了一个时辰,外面的雨却还是一副要山崩地裂的势头……
距他传信回去告诉师父自己准备启程回京那日已经过了两月有余,大雨之下音信阻隔,那么长时间他既未回去也没个消息,师父不会以为他死在外面了吧?
算了,往好处想,他也靠着这雨在外头多晃了好些时日不是?
为自己的连月不归想好借口后,谢樽立刻枕着奉君松软温暖的毛发陷入了沉眠之中。
第二日清晨一醒,谢樽以为要连下数日的雨居然已经雨霁云开,见状他当机立断,打算趁着天晴多赶些路。
然而东西都收拾好后,谢樽却突然发现奉君不见了……想必是和以往一样觉得无聊,又跑去哪里野了吧。
这种情况实在太过常见,谢樽幽幽叹了口气,背上行囊便开始在林间搜寻,直到发现了奉君活动的痕迹才停了下来。
这里靠近溪流,能隐约听到溪水的潺潺响声。
谢樽环视四周,气沉丹田大声喊道:“奉君!!!”
随着他声音落下,不远处传来了一声低沉慵懒的嚎叫,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奉君从不远处的山包后探出头来,小跑着过来抖了抖一身毛发,蹭倒在谢樽脚边。
“没能准时回去你得负一半的责任。”
谢樽白了它一眼,把歪在自己身上的奉君挪到一边,抬脚就要走,却被奉君咬住了衣角,使劲把他往自己来时的那座小山包拖。
“诶诶诶,干什么?赶路呢再晚就来不及了……”虽是这么说着,谢樽却也没怎么反抗。
根据以往的经验,奉君应该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想让他看看,虽说他没多少兴趣,却也乐意宠着它。
在翻过山包前,谢樽以为那边也许是一只漂亮的的鹿,又或许是一只被吓得站在树枝上一动不敢动的锦鸡。
然而这次却并非如此。
山包那边此时背阳,上方的枝叶层层叠叠,把本就不多的光线遮挡。越往前走,呼吸间的草叶和泥土的气息就越发浓重,同时……还掺杂进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血腥味。
谢樽嘴角的笑意未变,身体却不动声色地紧绷了起来,背上的长剑剥离了麻布外壳被握在手中,露出的一截剑刃犹如银牙。
阴暗的高坡上,谢樽垂眸望着不远处三具堆叠的尸体,脸上的笑意也迅速消失殆尽。
这三具尸体死状凄惨,因为一夜的雨水浸泡,那些血肉的断口皆已翻白,像泡发了的馒头一般飘在雨水之中。
见此情景,谢樽立刻感觉到脑中有熟悉的刺痛袭来,眼前也倏然闪现过几幅模糊混乱的血腥画面,可这些画面犹如水波,顷刻间便已消失不见。
谢樽将这些疼痛视若无物,在痛感未退时便立刻将剑收起,蹲下身像翻萝卜土豆一样地翻看着这几具尸体。
“枪伤。”谢樽将尸体身上地衣物掀起,看着那黑红的创口笃定道。
这些伤口直指昨日官道上遇到的那队人。
或许是觉得这深山老林杳无人迹不会有人发现,这三具尸体是半点也没处理过,身上也没多少被搜查过的痕迹。谢樽只伸手摸索了几下,便从其中一人的衣襟里掏出了一根崭新的竹管,那竹管被蜡密封,底部印了一个扭曲模糊的文字。
他指间用力,那竹管瞬间从中间爆开,掉出了一张画着数个字符的纸卷。
“……”
“齐王谋反,军至牧野?”
洛阳离长安不算太远,只有数百里的距离。
谢樽不知道自己看到那张纸条时心头会漫上莫名的惊惧,这样的情绪在过去的数年中还从未出现过,他只知道回过神时,耳畔已是急促的马蹄声。
他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玉印塔,说不定……他还能做些什么。
进入长安地界时正是晴夜,横贯苍穹的星河如同长安城的倒影,平原上的煌煌灯火与星海连成一片,天上人间。
谢樽没有进城,直奔城西的玉印山而去。
玉印山西出长安三十里,依山傍水,是个灵秀的好地方,而其山巅之上有一座名为玉印的宝塔伫立,谢樽正是师承此处。
待谢樽风尘仆仆地踏上那条好似通天的曲折石阶时,夜露渐晞,已是晨光熹微。
清晨正是玉印塔最美的时候,若是行至半山有心抬头看去,便可看见树影婆娑间有一座七层高的金色宝塔伫立山巅,那初升的太阳高悬塔边,映得塔身浮光流金,不似凡物。
可惜如今谢樽心中焦灼,全然没什么赏景的心思。
还未行至山顶,谢樽便听见有悠悠笛声洒落山间,他加快脚步仰头看去,只见一道身似高松白鹤的身影正坐在塔檐横吹玉笛,晨光倾洒,在他身上落下了朦胧缥缈的光晕。
“师父!”谢樽气喘吁吁地站在塔下,身上的衣袍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笛声随着他的呼唤声戛然而止,叶安将玉笛在指间转了两圈,随后垂眸瞥了一眼正仰头看着他的谢樽,从塔顶飘然而下。
他衣如霞绮,一身珠玉叮当作响,看着谢樽地狼狈模样后退两步嫌弃道:“怎么弄成这样?”
“连着赶了两日路。”谢樽后摸了摸鼻子,将放在衣襟里的密信拿了出来。
“师父,齐王谋反,已然军至牧野。”
叶安看着递到眼前皱巴巴的密信没有伸手接过,只淡淡说道:“先去洗漱。”
见状谢樽愣了愣,叶安略显冷淡的声音将他心中的焦躁渐渐压了下去,他垂下头应了声“是”,便将那纸卷揉成一团收了起来。
是他失态了。
站在玉印塔第七层环视四周,除了立柱再没有半点遮挡,远山青黛尽在眼下,山风卷起林涛,一层层推往远方。
叶安将白子落下,目光淡淡扫过了对面盘腿落坐的谢樽,随后又移回了棋盘之上。
谢樽已经换上了干净衣物,在外行走时用的易容/面具也已卸下,露出了一张清润如玉,出尘绝艳的脸庞。
“师父已经知晓此事?”谢樽随手拈起一粒黑子,敛眸看向了棋盘上的残局。
“总比你早些罢,两日前邢州来的急报便已入宫。”
谢樽抿唇落下一子,开口问道:“那师父如何看?”
“你先说。”叶安没接茬,直接把话抛了回去。
“师父又这样。”谢樽低声抱怨一句,在叶安甩过的眼刀中歉然一笑,随后沉默了下去。
感谢每一个耐心阅读的读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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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雨如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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