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情况其实早已有了预兆,谢樽也只是在刚刚得到这个消息时震惊了一瞬,随即便在心中叹上了一句这天终于来,今上摇摇欲坠的统治终于走到了崩落之时。
陆氏皇族当年靠众多高门士族问鼎天下,因此虞朝建立后,世间权柄也理所当然地倾斜在世家手中。
而今百年过去,大虞历代皇帝无一例外都在削弱世家加强皇权,其中更以今上为最。他政令激进,早已引得世家怨声载道,隐隐生了反心。
而在诸多世家中,以当年被太/祖所言“愿与之共治天下”的王谢程赵四家权柄最盛,一直延续至今,作为皇权的有力支撑……或是威胁。
多年来,为首的王家权势滔天,党羽盘根错结,最被今上忌惮,到了今天,双方结怨已久,即使是表面的和平都已经难以维持。
而谢家人丁凋零,已经离开了权力中心。
另外程家虽为先皇后与当今太子母族,有姻亲相系,但程家子弟大多从商,根基远在广陵,整个家族已然渐渐式微,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至于投入齐王麾下的赵家……自前朝起便是将门,而今更是手握幽云十六州二十万兵马,亦有赵家名动天下的骁骑玄焰军作辅。
如今齐王谋反,兵临城下已是须臾之间,届时自是两军相争。
今上得不到多少世家帮助,便只能靠自己多年经营的南北禁军、安西大将军萧云楼和一些小世家的私兵了,但这些势力尚且年轻,再怎么样也只能堪堪凑齐十余万兵马勤君,仅从兵马上来看,可谓是希望渺茫。
“穷途末路,但仍有一线生机。”谢樽眼中神色难辨,面上的笑意也已敛尽。
“一线生机?”闻言叶安轻轻挑眉,指尖又落一子,“你是说萧云楼?”
“是。”安西大将军萧云楼被今上一手提拔,忠心耿耿,一旦他接到消息必定会出兵勤君。
叶安轻笑一声,显然并不赞同:“远水难救近火,况且来路并不顺畅,你可知甘州如今谁一家独大?守城大将又姓甚名谁?”
闻言谢樽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便忽地心头一沉。
甘州的情况他并不了解,只知那是从萧云楼驻守的玉门关前往长安的必经之路,并不知晓其中的具体事宜,但既然叶安这么问了,想来也不会于今上有利就是了。
叶安见他半天没出声,开口道:“岳家控制甘州数十年,还出了个荆国公夫人。”
“哦,我好像还未告诉过你,荆国公王季生早就投靠了齐王。”叶安补充道。
“岳家盘踞甘州百余年,若是给萧云楼打下一个无诏入京的名头,拦下他几日轻而易举。”
叶安没再等待谢樽,直言道:“而齐王以诛奸佞,清君侧为由出师,诛的是范守阳等寒门之人,就等于向天下宣告他以世家为重。”
“幽冀军队一路南下,得各地大开方便之门,加上齐王治下军队以速度著称,最为擅长的便是奇袭,如此长驱直入,此时应当已至洛阳吧?”
“况且……如今连王季生都已经背靠齐王,其余京城世家,禁军诸将,想必忠心者已然所剩无几。”
谢樽神色难看,手指不断摩挲着棋子,玉制的棋子触手生凉,却难以抚慰着他此时纷乱的思绪。
“陛下近日可有传召过师父?”谢樽问道。
玉印塔为虞朝开国皇帝所建,历任塔主皆任虞朝国师,至今已有百年之久。传闻其门下弟子通奇门遁甲之术,有通天彻地之能,可改天换地,倒转阴阳……当然这只是夸大其词罢了,玉印塔鼎盛时都未必有这般能耐,更别说如今了。
“玉印塔早已形同虚设,连朝廷的俸禄都快领不上了,此等大事他又怎会问过我的意见?”叶安顿了顿又说,“你是想问我还有什么办法吧。”
叶安说完这句,沉默了很久,眼中翻涌着谢樽理解不了的复杂情绪。
“从他一杯毒酒送往冀州王府,断绝往昔情谊时,一切就已经来不及了。”
谢樽不知道叶安复杂的情绪从何而来,但他能感觉到此时的叶安似是悲伤,又似是解脱。
“再无半点回旋余地吗?”谢樽问这句话时其实已然知晓了答案。
“命途已定,天命难改。”叶安轻声判道。
谢樽静静看着眼前的棋局没再说话,原本洒在棋盘上的柔和日光逐渐转向,奉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山,正翻着肚皮靠在一边晒着太阳。
从预料到这一天时到他就一直在想,为何今上走向末路已是定局。
其实并不难以理解,今上操之过急,根基未稳便想大刀阔斧地拔除顽疾,最终,能够支持他稳居上位的诸世家叛离,而他所器重的庶族又并未成长为参天大树,他的权力无人可以支撑,被取代自是理所当然。
但是……
谢樽转头,望向了远处的长安城。
即使今上的手段说不上精妙,却也绝对算不上错,多年来世家把持天下又日益腐朽,寒门百姓无立足之地,是他轻徭薄赋,开科举,奖军功,又设镖局民驿,通天下商路,使新芽在淤泥中生长。
仅凭这一点他就无法做到冷眼旁观,况且齐王穷兵黩武,在他看来并非明主。
叶安注意到谢樽颤动的眼睫,一眼便知他心中所想,但他并不打算支持这些不安分的想法,玉印塔山明水秀,可保谢樽一世无虞。
“你出去一趟,心倒是野了不少,好好呆着别到处乱跑,我早与你说过不得沾染是非因果。”叶安淡淡道。
“也就是抱抱不平罢了,也懒得掺和,况且若是换了皇帝,师父岂不是又要麻烦一番……”谢樽将棋子放下,敛下眸中的情绪笑着蹭到了叶安身边撒娇道。
“师父,你买银耳了吗?我都好久没吃上莲子银耳羹了,实在想念得紧,带着奉君不好住店,我可是实打实的风餐露宿了好几个月呢。”
闻言叶安眼中也染上了笑意,他伸手揉了揉谢樽的头无奈道:“都及冠的大人了,还总是这一副小孩模样……早就知道你会有这么一出,昨日我就下山买好了,你自己去瞧吧。”
“好!那我现在就去炖上。”
玉印塔里的日子与从前一样按部就班,练武与读书循环往复,得空时谢樽会如从前一般倚栏看看山下林涛翻滚,群鸟高飞,此处远离尘嚣,静谧到让人心中无一丝杂念。
可这些天谢樽一直心神不宁,心中莫名翻涌的焦躁总是让他难以静心,不说读书练武,就连许奉君想拉他去山中打猎他都提不起什么兴致了。
眨眼七日已过,如叶安所言,萧云楼未至,齐王便已兵临城下。
站在玉印塔顶远眺,可以看见夜晚的长安城如同一叶缀满烛火的小舟,漂浮在黑沉沉的水面上不知何时就会沉没。
谢樽不知道齐王打算什么时候攻城,但即便相隔数十里,他也能感受到长安内外逐渐紧张粘稠的气氛。
天放晴了几日,此时又开始聚起了阴云。
齐王帐内烛火昏暗,跳动的烛火下,赵磬草草看完士兵递上的信纸便皱眉道:“王爷,探子来报,王季生已经出城往荆州去了。”
“跳梁小丑罢了,不必管他。”
说话的人身材高大,剑眉星目,此时正斜靠在榻上半阖着眼,手中轻抚着一把剑格雕着睚眦首纹的长剑。
这就是齐王陆擎洲,年少即远赴雁门镇守边疆,数十年来战功无数,是幽冀前线的第一道障壁。
“萧云楼如何?”陆擎洲问道。
赵磬手中不断翻看着近日送来的军报,闻声应道:“应是刚入凉州。”
写着萧云楼进入甘州地界的信今早刚到,落下的时间已经是三天前,岳家那群废物能撑两天已是极限,此时那甘州守将的脑袋应当早就离了脖子。
“嗯。”陆擎洲手中的宝剑被拔出几分,霎时寒光倾泻,他看着剑刃映射的虚影,脑中不断思考着现下的状况。
他并不想和萧云楼对上,萧云楼十余年靠着军功一步步爬到大将军的位置,实力不可小觑。
况且他此次的目的不止是争夺皇位,亦想将王家一脉一网打尽,若是在夺位时折损过多,出了什么意外便宜了王季生可就麻烦了。
“既然如此,明日一早立刻攻城。”
“是,臣这就去整军待战。”
“等等。”陆擎洲叫住了已经起身的赵磬,眼中复杂的光一闪而逝。
“再等等,入了寅时再去吧。”陆擎洲抚摸着剑身上的刻痕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霎时轻如云絮,与先前截然不同。
赵磬看着陆擎洲的动作,也隐隐猜到了对方此刻在想些什么,他站在原地欲言又止,嘴唇开开合合半天,却还是没能吐出半个字。
烛火微晃,照在剑刃上反射出数道刺眼的光芒。
“叔玉,快三十年了……”陆擎洲轻声唤着赵磬的字,这般叫法,瞬间将两人拉入了那段已然褪色的回忆。
“这把剑是本王第一次出征时皇兄亲手所赠。”
“皇兄还在剑身上刻了‘平安’二字,那时本王还未及冠。”
“对了,我记得那时候你也在,皇兄还送了你一面护心镜。”
赵磬看着陆擎洲,觉得心口被一块重石压得喘不上气来,他呆愣半晌缓声开口道:“是,陛下说只要臣心口还有半点温度,就要护在王爷身前,保王爷平安归来。”
陆擎洲没回话,似是没想到当年的场景不止他一人记得,亦不止他一人历历在目,那些泛黄的记忆在脑中渐渐清晰,悲伤亦如潮蔓延。
他最近总是会想起那段皇兄仍是太子的时光。那时他们尚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从无猜忌嫌隙,只无忧无虑地一同长大。
“二十余年如一梦……”陆擎洲叹息一声,眼前的剑光被泪意模糊,然而未等他沉溺片刻,更鼓声便如利箭般划破了帐中的寂静,也让那些惆怅如朝雾般散去。
陆擎洲的神情立刻淡漠了下去,他手下一动,长剑猛然入鞘又被重重拍在了案上:“寅时了,点兵,待战。”
事已至此再无半分回旋的余地,过往的情谊被磋磨殆尽,是非曲直已无需再论。
“……”赵磬将未出口的言语咽下,起身面对陆擎洲拱手道,“是!”
苍茫辽远的号角声很快声响彻苍穹,举目望去只见天边浓云翻滚,将漫天星辰尽数隐没。
与此同时,长安城西墙的开远门被缓缓打开,一支骑兵身披夜露而来,迅速穿过了那道半开的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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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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