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茶盏坠地时，蒋卿兰听见了命运碎裂的声音。
“娘，您看这只金累丝嵌珠宝蝶恋花钗如何？女儿及笄礼簪这支钗可好？”蒋卿兰还在和母亲讨论着几日后的及笄礼，忽听前院传来一阵喧哗。
端宁长公主眉心微蹙，侧首示意身旁的嬷嬷去看看什么情况。蒋卿兰的父亲，蒋临嵩正坐在石桌对面，手中拿着一本《春秋》，听见动静后抬头望着芝兰园的大门处，脸色隐约有些凝重。
“爹爹，你怎么了？”蒋卿兰察觉出异样，有些担忧地问道。
蒋临嵩尚未回答，十余名身穿飞鱼服的人闯进了芝兰园，每个人腰间都别了一把刀。蒋卿兰认得，他们是拥有先斩后奏之权，直属圣上的锦衣卫。
为首那人，约莫四十岁，面容刚毅，握着绣春刀的手没了一个尾指。他抱拳行礼，目光确是直直盯着蒋临嵩，“微臣见过端宁长公主，昭华郡主。锦衣卫奉命行事，还请蒋大人随我们回衙。”
园中一片死寂，只见蒋临嵩缓缓放下手中书卷，眼神平静得仿佛像接待寻常访客，“成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成楼皮笑肉不笑道：“蒋大人何必明知故问？衙门里备好了上等的贡茶，专程来请蒋大人品茗。”
端宁长公主猛地拍了拍石桌，茶杯被震动，发出清脆的响声。“放肆！公主府你们也敢闯！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吗！”她横眼扫过成楼，声音冷若冰霜，“成楼，你好大的胆子！”
成楼维持着行礼的姿势，语气带了些轻蔑道：“长公主息怒，微臣不过是奉旨行事，请长公主不要让小的难做。”在说到“旨”字时，语气特意地加重。
端宁长公主脸上顿时闪过不悦的神色。
竟敢拿皇兄压我。
蒋卿兰心头莫名的有些慌，她看着父亲挺直的脊梁，母亲绷紧的侧脸，和锦衣卫虎视眈眈的眼神，意识到事情或许比自己预想的要严重。
“锦衣卫抓人也要讲证据，成大人如此擅闯芝兰园，就不怕本郡主到圣上面前告状吗？”蒋卿兰面色镇定无惧，细听声音却微微发颤。
成楼将视线转向她，轻蔑之意更浓，“郡主有所不知，蒋大人勾结叛党，贪污军饷之事证据确凿。皇上口谕，即可收押审问。”
“胡说八道！”端宁长公主厉声喝道，“我夫君乃当朝驸马，吏部尚书，怎会勾结叛党？定时有人栽赃陷害！”
成楼见蒋临嵩依旧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沉声道：“既然蒋大人不肯走，便莫怪下官无礼了。”，抬手吩咐身后的锦衣卫，“带走。”
“你们敢！”
端宁长公主手中赤金紫鞭如毒蛇般在空中甩出，炸开一道紫色闪电。正欲上前的两名锦衣卫脸上赫然剥开血痕，往后跌去。
“收刀！”成楼暴喝一声，身后锦衣卫的绣春刀僵在刀鞘中三寸
他们可以拔刀示威，但若真的将刀尖指向长公主，那便是诛九族的大罪。成楼暗自捏了一把汗，庆幸自己喊得及时。
那赤金紫鞭落在地上，砖石如蛛网般裂开，“北镇抚司的规矩，见金鞭如见太祖铁券。”端宁长公主抬起鞭柄，指着成楼一众锦衣卫道：“带着你们没拔完的刀，滚出我的府邸。”
成楼望着那根指向自己的紫鞭，额上冷汗悄然浮起，却死死绷着一张脸，不敢进，也不肯退。
两边正僵持不下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近到远，从府外传来。紧接着，一个尖细的声音划破夜空。
“圣旨到——”
只见一个身穿身着绛色蟒袍的太监疾步而来，手捧着明黄卷轴。正是乾清宫总管太监德临，他额上还挂着汗珠，显然是一路快马加鞭赶来的。
成楼忽地变了脸色，与身后锦衣卫齐刷刷地跪倒在地，那赤金紫边也垂落地面。
德临扫视了一圈，目光在那半出鞘的绣春刀和赤金紫鞭顿了顿，才展开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即刻停止缉拿蒋临嵩，一干人等速回宫复命。钦此。”
蒋临嵩缓缓起身，目光沉沉地望着德临手中的圣旨，平静道：“臣，领旨。”
德临收起圣旨，微微侧身一步，拦住了正欲上前的端宁长公主与蒋卿兰。他躬身垂首，语气温和而恭谨道：“更深露重，陛下体恤长公主为郡主及笄大礼操劳多日，特命奴才备下御医院安神汤，赐予殿下与郡主。陛下旨意，两位今夜毋须随行，只管留府早些安歇，勿再费神。”
蒋卿兰闻言一怔，心想：“舅舅既已截停了锦衣卫对父亲的逮捕令，为何还要避着我与母亲？”她正想开口，却被母亲的一声轻笑打断。
“皇兄倒是考虑周全。”那赤金紫鞭不知不觉间被端宁长公主缠挂回了腰间，她伸手替蒋卿兰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温和却不容置疑地道：“既如此，岁岁，咱们便不去了。”
蒋卿兰眉间染上几分不解，悄声说道：“娘，女儿觉......”在看见母亲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神中透露着“不必担心”时，便止住了话。
德临悄然松了口气，但还未松到底，就又听长公主缓声道：“本宫听闻皇兄近来为国事操劳，竟惹了头风。为妹者，本当探望一番，只是岁安及笄在即，反倒疏忽了。”
她似笑非笑地转眸吩咐道：“素棠，去取本宫那支千年人参，本宫要入宫问安皇兄。”
德临脸色一变，刚欲启唇，却被长公主淡淡一扫，声音便卡在喉间，终是一个字也不敢再说。
蒋卿兰感知到了母亲温柔神色下深藏的肃意。
丑时将近，芝兰园正堂却还灯火通明。蒋卿兰端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扶额阖目小憩，仔细看去，眉眼间除了倦意，更多的却是焦虑不安。桌上摆放着德临送来的安神汤，她分毫未动，
两个时辰已经过去，为何父亲和母亲还未归来？究竟发生了何事会出动到锦衣卫抓人？蒋卿兰思绪良久，仍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郡主，”清风捧着鎏金暖手炉走了进来，沉水香悠悠散开。她将那手炉轻放在蒋卿兰膝上，轻声道：“不然郡主先歇下。奴婢在这守着，一有动静便立刻唤您。”
清月端着参茶凑近，道：“对啊郡主，更深露重，再过几日便是郡主的及笄礼，若是熬坏了身子......”话未说完，被姐姐扫过一记眼刀。
“清月！”清风有些警告地打断了清月的话，清月自知失言般咬了咬下唇。
“无碍。”
蒋卿兰缓缓睁开双眸，接过清月递来的参茶，问道：“派去的人有什么消息？”
清风立刻答道：“回郡主，派去的人跟到玄武门便被金吾卫拦下了。不过......”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个染血的油包纸，声音压得极低继续道：“长公主府的暗卫拼死送来这个。说是驸马爷亲随浑身是血地倒在了端宁府的后巷，临咽气前嘱咐，务必把这样东西交到驸马爷或殿下手上。”
蒋卿兰凝视油包纸上斑驳的血迹，心头莫名腾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强定下心神，拿起茶盏就要喝一口，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进正堂，未行礼便直接跪下了，清月出声提醒，“郡主，应当是宫里来消息了。”蒋卿兰闻言，有些期待地看着那小厮。
小厮面色发白，喘着气，口中支支吾吾地道：“禀郡主，宫里来消息了，说....”
见他迟疑，清风皱眉，瞥了眼自家郡主紧张的脸色，冷声训斥道：“有什么就直说，莫要支支吾吾的。”
小厮咽了口唾沫，咬牙继续说下去，“...驸马爷勾结边境，侵吞军饷一事，证据确凿，在殿上自刎谢罪......”
蒋卿兰脸色倏然煞白，眼神浮现出不可置信的骇然。她强制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发颤地问出一句，“你说的可是实情？”
“真的....是素棠传出来的消息。她还说.....”
“说什么！”蒋卿兰声音难得地染上几分怒意。
“皇上……皇上疑案牵连南陵蒋氏，恐……恐有意下旨满门抄斩。”
此言一出，蒋卿兰面上最后的一丝血色尽数褪去，整个人如被抽去了魂魄般僵坐在原地。耳边轰然一声，周遭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远，眼前有许多黑影晃过。
“郡主！郡主！”她分不清是清风还是清月的声音，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
下一刻，指尖失力，茶盏坠地的碎响在一片模糊的喧扰声中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畔，纤细单薄的身子随即软软地倾倒下去，没了知觉。
清月眼疾手快，见蒋卿兰身子开始摇晃时便已上前一步，一把扣住了往前倾的肩头，却还是被带地踉跄半步，惊慌地道：“郡主！”
清风见状立刻朝那跪在地上的小厮喝道：“快！去请太医！”那小厮也被吓得左脚绊右脚，跌爬着跑了出去。
二人小心翼翼地将蒋卿兰搀扶回了寝室，替她脱去外裳，盖好软被。清风轻手轻脚地放下床榻的纱幔后，拉着清月到一旁沉声吩咐道：“莫要惊动外人，只放可信得用之人进来。”
清月点头应是，随即退了出去吩咐下人，再进来时手中捧了盏香炉，安置榻侧。室内安神香气渐浓，却怎么也驱散不了压抑的气息。
清风和清月同坐在茶案前，后者看着纱幔后那躺着的身影，叹了口气道：“郡主素来沉稳冷静，遇见什么事儿都不见她慌乱过，可如今......怎能承受的住。”
清风见状也想说些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口。
屋内安静地能听见窗外树叶微动的声音，月色透过纸窗，和暖烛光融合在一起。纱幔后，床榻上的少女，眉心微蹙，脸色苍白，沉睡遮不住她的无助。此刻，她宛如被薄霜侵袭的玉兰，每片花瓣都透着力竭的白，失去了鲜活的气息。
在没人瞧见的时候，她眼角悄然渗出了泪，无声滑落下脸颊。
不知过了多久，蒋卿兰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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