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后,残云收尽夏暑,秋意渐浓。
佛子山头,一匹骏马在山间疾驰,马蹄踏过落叶飞扬。
马背上的少年肩负长剑,眉宇之间英气逼人。他屏息凝神,全神贯注地纵马狂奔。马儿在他的驾驭下跑得飞快,穿密林,踏溪流,初秋的景色在身畔呼呼略过,没分去少年半点心神。
忽地,骏马嘶鸣,原来他们的面前没有路了。
少年眉头一皱,心说等的就是这一刻。只见他咬紧牙关把心一横,接着大喝一声,连人带马忽地腾空而起,冲出了茂密的枫叶林。
少年夹紧马腹,抱住马颈,心里头把天上地下一百八十路神仙都求了一遍。一人一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接着就听哒哒两声。马儿求生的本能使得他们跃下山崖,稳稳落在了黄土路上。继续向前急速狂奔。
“我的妈呀……”
绫时抹去额头上的冷汗,心说下回不能再这么逞能了。幸亏了马大哥修为高,不然非得摔个缺胳膊断腿。他余光向后一瞥,果然看到山崖上隐约有个人影。但那人显然不如他有孤注一掷的决心,而是及时悬崖勒马。阿时见一身冷汗没白出,暗自庆幸道:“得啦,尾巴甩掉了,去找他们汇合咯。”
武林文库随知阁,坐落于林木葱荣的佛子山间,经历风雨百余年。随知阁依山而建,层层错落,前后有六座院落,房厅屋舍大大小小有那么几十来间。
日落时分,余晖漫洒,层林染金。
山门长阶下,绫时等了一会儿,才见师韵和蒋文懿自山林走出来。他一个翻身从马背上跃下,掸了掸手,一脸得意地说:“嘿嘿,没想到吧,还是我快!”
“是是是,谁敢跟咱们绫少侠比脚力啊。”师韵嘻嘻一笑,回头看向蒋文懿。
文懿见二人皆看着自己,不觉稍稍愣了一下。他估摸着此刻当说些俏皮话,只是近来思绪纷杂没做准备。蒋文懿努努嘴,翻下马背后,将头面衣衫整理一番,重新确认了一下怀中两封书信安好。“走吧,我们去拜访随知阁主。”
随知六院前三院乃习武讲学待客之地,后三院则是阁中众人日常起居之所。绫时他们拾阶而上来到主院天仪的大门前。出乎意料的是,山阁正门大开,却没有袛应的门童,阿时吆喝几句,也没人回应。
“进去看看吧。”
三人将马匹拴在门外,入正门过影壁,再走过迎客的前厅后,主院天仪的瞻紫楼便立于眼前。此楼高有三层,朱墙青瓦,雕栏玉砌。门上有匾,楼前松柏环绕。绫时还没来得及感叹这随知阁也是个财大气粗的地方,就听耳后阴风作响。
经历了诸多考验,阿时已经从遇到危险只能抱头鼠窜的小杂役,成长为手握宝剑身怀绝技武林侠客。他觉察出不寻常的声响,立马退上半步护住蒋文懿,同时折光出鞘。
不待阿时身形站稳,忽然有几道黑影自暗处嗖嗖蹿出。这些人手握长剑,衣着相似,动作一致,显然训练有素。绫时一看他们中了埋伏,恐怕是有误会,忙高声道:“莫阁主!我等并非有意擅闯贵阁!我们是来替青鸳先生送信的!望阁主现身一见!”
那伙黑衣人并未因绫时的话语而动摇,他们迅速包围来者,手中长剑闪烁着寒光。
“看来随知阁唱的是空城计……”文懿在阿时耳边低声道:“这埋伏显然不是为我们所设,但不破阵又见不到人……你有没有信心不伤人,又能将他们击败?”
绫时沉下心来观察一圈,这些黑衣人内息杂乱并非高手,若是以一对一他自是有必胜的信心。但这七八个人围成一圈,估计又是组的什么阵。阿时不懂奇门遁甲,想要击败他们,最快的办法是在同一时刻攻击所有人,这事儿想想就不容易。但蒋文懿提出来了,阿时若是说不行,感觉有点拉不下脸。他瞥了眼师韵手中的扇子,突然就有了主意。
绫时提剑在胸,向诸人朗声道:“我再说一遍!我等并非擅闯山阁的歹人!而是受人所托,来拜见阁主!你们再不让开,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黑衣护卫依然不为所动,只是一步一步地将包围圈缩小。绫时见不打不行了,一个闪身来到师韵面前耳语两句,然后飞身而起,舞动折光剑拉开一张剑网。黑衣护卫维持着阵型,纷纷举剑回击。
阿时立刻施展玄天斗转剑诀,剑势大开大合,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引到自己身上。师韵则趁这个机会上前两步,站在了落日余晖下。阿时侧目一瞥见时机已至,倏地翻身跃起,转动折光剑柄,敛一束金光射向师韵的金扇。
金扇表面光滑如镜,师韵接到阳光,腕子一翻,黑衣护卫只觉眼前一亮,慌忙抬手遮挡,步伐顿时混乱。阿时抓住机会聚气于剑,反手一挥。凛冽的剑风如水波荡开,黑衣护卫们目不能视,不知面前为何物,互相推搡着跌倒在地。
师韵见计划已成,拉着蒋文懿追上阿时。这时瞻紫楼上总算有人现了身。
“丢人现眼……还不给我速速退下!”
绫时抬头一望,见楼上发号施令的是一青年男子。那人而立年纪,一身儒生装扮。阿时观其样貌觉得与黎青鸳所描述的相距甚远。先不说年纪轻了些,光是这气度就对不上。他向来者一抱拳,高声道:“晚辈三人受青鸳先生所托,来拜见随知阁主,送信一封。不知阁下能否为我们引荐?”
那人离得稍远,绫时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见他稍作犹疑,随后摆了摆手,瞻紫楼的大门便从内侧打了开。已经来到门口,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阿时带着文懿和师韵快步走了进去。
瞻紫楼内不似外部富丽堂皇,空气之中弥散着一股混浊的味道。三人驻足片刻,便见那人自悬梯快步而下,面带戒备。
“你们是受人之托,来拜访随知阁主的?”
阿时没有猜错,接待他们的男子并非阁主莫恺耀。蒋文懿没有将手书递出,而是简明扼要地说是阁主旧友,托他们带话。
那人将他们打量一番,不甚耐烦地说:“阁主没空见你们。东西留下,我代为转交。”
蒋文懿一听,心说这是碰上个不好应付的,他淡淡一笑,十分客气的说道:“这位前辈,我等星夜兼程从五鹿城赶来,是因为青鸳先生有要事与谷主相商。除了交付信件,先生还嘱咐我们要讲阁主的应答带回去。请前辈看在我们千里迢迢赶来佛子山的份上,通融一下,让我们见见阁主可好?”
“说是没空就没空!”
那人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随知阁名满天下!各个都是旧友,各个都来拜访,谁人见得过来?手书要留便留,不留就拿走!阁中近来有要务!无暇接待客人!你们请回罢!”
他话音一落,抬手将门外的护卫唤了进来。这些人虽然身手一般,但纪律严明。他们迅速在大厅内站定,将绫时他们与自家主人隔开。
绫时见文懿的客套收效甚微,决定换个路数。他将长剑一横,冷着脸道:“呵,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想当年我家先生与莫阁主也算至交好友,如今他患病在身,不便长途跋涉,才托我们几人前来送信。没想到啊没想到,如今随知阁盘子大了,门槛也高了,连老朋友都看不上了!得亏你们还自称武林文库,武林中人都拜访不得,还不如早早关门算了呢!”
“混账!”
那人果然中了阿时的激将法。他猛一驻足,回首怒道:“哪来的黄毛小儿!说话口无遮拦!你们口中的青鸳先生,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你还敢诓骗于我,说他与阁主是至交好友?!”
绫时白眼一翻,哼道:“我家先生已是天命之年,他们年轻时候的事,你不知道也理所应当啊!我所言句句属实,你不相信,只需将阁主请出来于我对峙,是真是假一问便知!”
“我们阁主不方便见客!”
绫时闻言与蒋文懿相视一眼,二人心中各自有了盘算。
文懿上前一步道:“我们远道而来,见不到阁主无法回去复命。既然阁主今日不便,那我们明日再来拜访。”
“明天也不方便!”
那人急道,“阁主身体有恙!最近都见不了客!”
“哎哟,病了啊??”
绫时咋咋呼呼地将师韵拉上前来,“那正好!我们师娘子乃是名医之后!别看年纪轻轻,医术可是高超!阁主若是不舒服,不如让娘子瞧上一瞧,定然大有裨益!”
说到这里,那儒生算是看明白了。眼前这三人是打定了主意,不见阁主不罢休。既然如此,他也无需多做客套,脸色一沉,低喝道:“随云卫听令!将这闹事的三人赶出山门!”
他话音一落,绫时他们面前的黑衣护卫齐刷刷拔出长剑。得到主人的逐客令,护卫们士气大增。
“退!”
他们一面高喊口令,一面向前跨步,将来客节节逼退。
绫时一看这情况,估计不动真格是不行了。他长剑出鞘,思量着擒贼先擒王,准备越过护卫们,将那长衫的捉了。就在阿时准备气灌双足飞身而起的时候,瞻紫楼另一侧的门打开了。
“行之!休得无礼!”
众人循声望去,来者是一清丽娘子,三十多岁,着对襟宽袖襦裙,暗绣茱萸纹。她略施粉黛,发髻高攥,斜腕一支玉簪。来者稍一驻足,喝退随云卫,然后稳步走到绫时三人面前。她将几人打量一番,淡淡一笑道:“近日阁中不安,舍弟多有怠慢,望诸君海涵。”
“啊……没……”绫时腼腆地摸了摸后脑勺,“阁下……哦不,夫人……”
蒋文懿暗自叹了口气,心说你还是真是看见美娇娘就舌头打结。文懿无奈地上前一步,接过话头道:“我三人贸然拜访贵阁,若有冒犯之处,也请夫人见谅。小生姓蒋名文懿,同行的是绫少侠与师娘子。不知阁下……?”
那娘子微微颔首,直言道:“陈氏不才,嫁入随知阁已近十年。舍弟行之在阁主司整理书目一职。三位远道而来,是有书信要交与阁主?”
绫时一听,心说随知阁主挺厉害啊,年过半百的人,还能娶到如此年轻貌美的夫人。只是陈行之看来比夫人还要年长,竟然是她弟弟。想来陈夫人定是驻颜有术。
蒋文懿又将他们的来意解释一番,接着听陈夫人道:“这位青鸳先生我确实不曾听阁主提起过,或许是早年的好友,后来断了往来。你们既然不愿将书信交与行之转交,是非要亲自拜见阁主?”
“我们也没有为难夫人的意思,”绫时收回宝剑,打了个哈哈,“只是先生交代了,我们得依言照做,不然回去了不好交差。还请夫人能通融通融。”
陈夫人垂下眼帘思忖一番,仿佛下定了决心,“既然如此,三位就随我来吧。”
“长姐……!”
陈行之欲出言阻拦,但被夫人抬手拦了下来。她没有向弟弟解释什么,而是带着三位客人离开瞻紫楼。
迈出大门之后,绫时才真正看到名冠武林的随知阁的全貌。山阁庞大的规模和古朴的气质,自成一派风骨。阁中六座院落,依山势而建,层层叠叠,如山水画般蜿蜒展开。各院错落有致,以石阶相连,远远望去似玉石珠串卧于苍松翠柏间。
他们所处之处,是一座连通瞻紫楼与正堂天璇的花园。院中海棠已谢,金桂未开,正是青黄不接。陈夫人步履轻摇在前引路,垂首低眉似乎没有兴致与来客交谈。阿时一面走着一面四处张望,忽然被师韵拽了拽衣袖。他回头看去,见陈行之与方才的随云卫并未跟来,而且瞻紫楼的门又重新关了上。他与韵儿相视一眼,各自握紧了兵器。转眼功夫,天璇堂已在面前。
“三位要见阁主,请随我移步。”
陈夫人朱唇轻启将他们邀进正堂。
绫时前脚迈进去,猛地一下就怔住了。蒋文懿也是一愣,师韵则猝不及防地发出一声轻叹。
天璇堂内站了两拨人。一人立于近门处,他年近半百,腰挂长剑,长得柳眉凤目,似是位儒雅剑士。稍远处则站了两个使刀的,二人武者装扮,相向而立,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令绫时惊诧的则是大堂正中。在本应站着随知阁主地方,赫然摆放着一架棺木。
他们的反应显然在陈夫人的意料之中,她月眉轻蹙,音色哀婉地说道:“如君所见,我家阁主已然驾鹤西去了……他走得匆忙,阁中上下人心惶惶,眼下正在筹备后事……”
蒋文懿赶忙上前一步,对着陈夫人施礼道:“夫人!我等鲁莽,不想阁中竟生此变故……请夫人节哀……”
陈夫人叹了口气,“不知者不罪。但你们坚持要见先夫,可是有什么要事?”
绫时看向文懿,觉得人家蒙此大劫,自己那点事儿不说也罢。但文懿却不同意,毕竟事关阿时的解毒大事,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丝机会。
“青鸳先生身体抱恙,听闻阁中建有一座医书馆,便吩咐我们前来看上一看。希望能找到医治他顽疾的方子。”
陈夫人思忖一番,开口道:“医书馆落成不久,阁主便病倒了,故而馆内无人打理,甚是狼藉。眼下我需先料理阁主后事,分身乏术。你们要是不急在这几天,不如暂住几日,等阁主入土为安之后,我抽出空来,带你们进馆找寻?”
绫时对陈夫人的话颇感诧异,上一刻其弟还千般阻拦赶他们速速离去,这一刻对方又愿意让他们留宿阁中。而且这灵堂里的另外两波人又是什么来历?夫人也没有向他们介绍的意思。阿时嗅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文懿与他的看法一致,但如若知难而退,唾手可及的线索就断了。
“既然如此那么客从主便,我们就叨扰了。”
是夜。
无星无月,烟云浮动,秋雨将至。
绫时一个探身溜回客房,朝屋里的两人扬了扬下巴。
“怎么样?探出些什么??”
阿时接过文懿递来的水盏一饮而尽,抹抹嘴道:“里里外外都不太对劲。”
他回身重新检查了一下门窗都关紧锁闭,才走到文懿和师韵面前低声道:“正门已经关了,留了两队护卫驻扎。听他们那意思,好像是夫人在提防着谁。早前在大厅里见得那两拨人也留宿了,但是安排在了其他的院子。山阁里有守卫巡逻,我没敢乱跑,怕打草惊蛇。至于那个医书馆……”
“医书馆怎么样?”
师韵神色紧张地问道,她暗地里琢磨着只要找到方位,大不了偷摸溜进去看看。
“反正不在咱们这座院子里。”
阿时无奈地耸耸肩,“这倒霉地方比那个灵山剑派还要大……院子盖的乱七八糟,晚上辨不清方位。所以还得等……诶,韵儿你干嘛去?!”
绫时一把抓住要夺门而出的师韵。
“去换夜行衣然后出门探消息啊。你们不觉得那阁主夫人里外都透着古怪?说是死了夫君,可看不出半点悲戚的神色。而且这个随知阁不是姓莫吗?咱们可一个莫家人都没看到……总之在这干等可不行,我得出去看看!”
蒋文懿快走两步挡在门口,严肃道:“眼下情况不明,韵儿不可贸然涉险!随知阁的人不可能任由他们阁主的灵柩一直摆在大堂,明日必定开始吊唁死者。急不在此一日,稳妥为上。”
“对对对!”阿时一个劲儿地附和。
师韵左右看看他俩,双手一抱怀,歪着脑袋道:“我说你俩最近怎么回事?自从离开五鹿城,就把我当仙姑供着。是因为阿时学了三拳两脚,就看不上本姑娘了?!”
“没没没!哪能啊!”
绫时赶忙摆摆手,“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主要是……”
“主要是我们想明白了一件事。”
保护师韵这个话题是绫时偷偷向文懿提出来的。经五鹿城一难,阿时隐隐看到墨黎谷的盘根错节,波谲云诡。这漩涡的核心曾是师晏,如今落到了韵儿的肩头。杭州之时师韵选择了相信他,如今阿时得利刃在手,他选择保护师韵,保护文懿。但他总觉得师晏的死,自己难辞其咎,故而无法直抒胸臆,不过好在诸事都有蒋大公子给他兜底。
文懿缓步上前,柔和了语调,“曾经,我们在各自的困惑里各自为战。即便头破血流,也唯有自己舔舐伤口。但如今我们一路同行走过春秋,谁都不再是独自一人。所以接下来我们走的每一步,都要相互支持。韵儿,我和阿时并非要阻拦你,只是山阁的夜晚危机四伏,我们犯不上在此刻冒险。”
师韵将文懿的话琢磨了一番,逐渐体会到了他的用意。韵儿轻叹一声,无奈地笑道:“你这突然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让人怪不习惯的……”
“我倒是觉得咱们大公子这口才不去说书,真是浪费咯!”
绫时胳膊一伸,搭在蒋文懿肩上,他歪头一看,突然发现文懿的神情有些古怪。
“怎么了这是?怎么突然愁眉苦脸的?”
蒋文懿努嘴一笑没有答话。他只是猛地想到这段旅程总有结束之日,三人终有分别之时。真到那个时候,他……
屋外突然响起的一阵喧哗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走!去看看!好像有敌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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