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璇堂内的氛围剑拔弩张。
绫时他们跑到门口,就见一众随云卫将大门围住,各个手持长剑却不敢入内。阿时朝屋里探了个头,看出是这深夜时分,竟来了位不速之客。他稍稍后退,悄声对文懿道:“阁主和夫人年岁相差那么多……这是原配找上门儿来了?”
蒋文懿蹙眉未答,让他静观其变。阿时讨了个没趣,继续观望。
来者是位女子,看年纪似是长上阁主夫人稍许。她身着窄袖胡服,手捏剑柄,身段利落。一头青丝以银簪挽起,鬓角已有隐隐霜色。
“陈静姝!你个贱人!你心怀鬼胎糟践随知阁的名誉也就罢了,如今竟然害死我大哥!你给我拿命来偿!”
面对来者鼎盛的怒火,陈夫人倒显得过分平静了。
“这不是忆寒么,多日不见,脾气还是这么暴躁……依照祖宗家法,你好歹应当尊称我一句嫂嫂。如此尊卑不分,也不怕叫他人见了笑话。”
“我呸!”
莫忆寒剑鞘一甩,长剑出鞘。
“我哥那是瞎了眼,才会娶你这么个扫把星!当年你陈氏薄弱,看上随知阁在武林中的威望,削尖了脑袋往上凑!如今怎么着?你凭借一己之力,将阁中上下都换成你陈家人,架空阁主!现在觉得他再无用处,便痛下杀手?!”
莫忆寒的声声控诉激起了绫时的好奇心。他的视线在莫忆寒与陈夫人之间来回扫动,试图理清二人之间的恩怨。可越听,他越觉得困惑。毕竟阁主夫人显得太过从容,如同事先预料好的一般。
面对寒光凛凛的剑尖,陈夫人反倒是笑了。
“忆寒啊,你还是老样子,一张伶牙利嘴最擅颠倒黑白。我陈氏乃河东路的富商巨贾,无论财力,名望,人脉,哪一项不压你随知阁一筹?十几年前,也不知是哪家举办春祭,却连点像样的酒菜都拿不出来。我嫁进来的时候,除了贴身丫鬟,偌大山阁都找不出十个下人!到底是我高攀你莫家,还是你们家道中落气数将尽时,我力挽狂澜,将你大哥拉了回来?”
陈夫人上前半步,长袖一拂,挡开莫忆寒的剑。她微微仰首,自那神色便可看出此二人是积怨已久。
“莫忆寒啊莫忆寒,你大哥宠你一世,凭你由着性子胡来。如今他已撒手人寰,可没人再惯着你!你口口声声说我害死了夫君,要么就拿出真凭实据咱们官府里见!要么就收了你性子,更衣披麻,明日随我设灵堂与此,以供吊唁!”
莫忆寒痛失至亲,怒火攻心,恨不得一剑将面前的妖妇劈做两半。可如今此人手中捏着掌控随知阁的实权,贸然行动只会陷自己于被动。她离开山阁已久,需得将情况摸清再做打算。但莫忆寒气不过,她头年除夕还来探望过长兄,彼时莫恺耀身体康健并无病态,怎么不过短短数月,这人说没就没了呢?
她眸子一转,死死瞪着大堂正中的棺木,好似那物件是吞噬魂灵的罪魁祸首。莫忆寒突然挥剑挡开陈夫人,接着一个箭步冲向棺木。那身影迅如疾风,无人可挡。她奔到棺木前稍一驻足,接着反手一掌推开棺盖。
在众人的惊呼之中,厚重的棺盖被震落一旁。莫忆寒看到棺木之中安睡着她最为敬爱的兄长。
随知阁主莫恺耀双手交握与胸前,宁静安详地躺在棺木中。他紧闭双眼,卸去了尘世的重担,去到了莫忆寒再也追不上的地方。
“大哥……大哥……!”
莫忆寒身形一滞,泪水充盈了眼眶。
就在此时,她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喝。
绫时他们转头一望,见一人影从大堂后的阴影中大步走出。来者身段颀长,着天青缎面长袍,肩披外衫,腰系?带,并未携带兵刃。他年过不惑,柳眉凤目倒是一副俊逸面容。正是之前见到的儒雅剑客。阿时回头看向师韵,轻声道:“韵儿可知来者何人?”
师韵略作思忖,稍稍摇头说:“看样子是与爹爹同辈的武林中人,但我并不识得……”
“忆寒!莫要胡闹!”
莫忆寒猛地回过头去。她已多少年没有再见过这个人,甚至退出随知春祭,只是为了不再见到他。岁月流转,当年于明堂之上侃侃而谈的翩翩少年,如今已老成持重,鬓角挂霜。再见故人,莫忆寒终没忍住,有一滴泪水顺着面颊滑落。
“柳飞轩……你为何会在这里?”
看到莫忆寒的泪,柳昂轻轻叹了口气。红颜易逝,当年老阁主不爱红装爱武装的掌上明珠,如今也已面露沧桑。
“月前我收到恺耀兄的手书,说是他得到消息,近日恐有霜华宗的余党来犯,他想请我出面,从中斡旋调停一番。彼时我刚好杂务缠身,后来料理完剑派诸事,便快马加鞭来山阁见他……”
说道这里,柳昂的神色不免悲戚,“没想到竟然晚了一步……”
他走到棺木前,将棺盖重新合上,微微垂下了头。厚重的楠木棺盖光滑如镜,不过一块木头,却阻隔生死,横断忘川。
“你还约我中秋之时来尝你酿的金桂酒……你怎就忍心抛下一双儿女,将山阁的重担交给夫人一人……”
莫忆寒知道柳昂与莫恺耀是几十年的交情了。挚友离世他定然痛心不已。但他方才所说的话,只让忆寒更生疑窦。
“霜华宗的事不是早就解决了吗?当年他们闹也闹了,找也找了,把山阁搅个天翻地覆,也没找到《霜华绝录》。这怎么又冒出来了?”
柳昂稍稍摇头道:“具体的情况恺耀也没有细说。似乎是覆灭之后,分成了几波势力,上次是一波,这次是另一波。我已问过夫人,那些人尚未到访,故而我决定多留些时日,免得夫人应付不来。”
“呵!”
莫忆寒冷冷一哼,侧目看向陈夫人。“她能应付不来?她有的是手段!照我看,如今大哥没了,她坐拥山阁,当觉得寂寞了吧?要不要故技重施,让那霜华宗的少主也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忆寒!”
柳昂赶在陈夫人前开口道:“我知你二人之间芥蒂颇深,恺耀在世时为此费尽心思。如今他撒手西去,只留下夫人与一双年幼儿女,你好歹也是做姑母的,就当是为了你大哥,莫再刁难她了。”
莫忆寒听出他话里话外的维护之意,愈发愤怒。她冷笑一声道:“好一个‘为了我大哥’!他连死因都可疑,你还想让我什么都不管?!今日这妖妇不给我个说法,我就送她去给大哥陪葬!”
她手中长剑一扬,那寒光直指陈夫人。
绫时见状顿时心头一紧,心说夫人要是被送去陪葬,谁带他们去医书馆找药方啊!找不到药方解不了毒,他不是也得跟着去?阿时四下一望,急中生智,他猛地扯了一把挂在大门侧方的白绫。白绫另一侧缠在天璇堂的匾额上。被他这么一揪,匾额晃荡两下,险些掉落。
突如其来的动静,引得堂中众人纷纷侧目。莫忆寒见大堂外三个生面孔,喝道:“哪里来的小毛孩?探头探脑的作甚?!”
绫时见此举奏效,尴尬地咧嘴一笑,快步踏入大堂。
不会儿功夫他算是把这三人的关系梳理清楚了。莫忆寒摆明了不喜欢陈夫人,但阿时觉得这个柳昂对夫人的态度也十分冷淡。难道他嘴上不说,心里也怀疑夫人和阁主的死有关?
“啊,回女侠的话。我们是受阁主旧友青鸳先生的委托,来送信的。先生身体有恙,托我们去医书馆里寻医书一本。”
绫时说完这句话,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这莫女侠一看就不好惹,还是装傻卖乖为上策。
“青鸳先生?”
莫忆寒长眉一锁,印象之中莫恺耀好似不认识这么个人。但随知阁名满天下,因各种缘由慕名而来的人多了,再添一个也不奇怪。
“是。”
蒋文懿和师韵跟着阿时进入大堂。文懿对眼前这些人之间的恩怨纠葛无大兴趣,只想早一刻进入医书馆。敌我不明,他不愿让师韵牵扯过多,故而上前一步,施礼道:“黎青鸳。”
莫忆寒闻言一怔,快速看向柳昂,对方也是错愕之中藏着一丝戒备。
绫时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人微妙的表情,他给文懿去了个眼神表示莫再多言,然后向二人道:“我家先生只吩咐我们来送信一封,别的也不曾多言。早些时候夫人答应我们等料理完阁主的身后事,便随我们一同去医书馆。方才听二位的意思恐是有人要来闹事?我们客居在这,定会帮忙!要是有什么需要支应的,尽管吩咐便是!”
阿时说完这些坦诚地笑了笑,倒是有那么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诚意。他估摸这个柳昂三两句就能拦下莫忆寒,定然是有来头的,所以先探个虚实。
柳昂对这青涩之中透着油滑的少年印象还不错,没有过多为难他。
“长夜已至,外面有随云卫把守,暂且不必太过担忧。今天大家都累了,不如各自回房休息。明日清早待灵堂布置完毕,便施行丧礼罢……”
众人退去之后,唯有莫忆寒独自留下。
空荡的天璇堂里,她形单影只。烛火摇曳,似有旧日欢笑在耳畔回响。长兄温润,幼弟顽劣,慈父的手掌总是那么厚,那么暖。怎么不过一朝一夕,这一切都成为了幻影?她双腿一盘,坐在棺木前,目光空洞,双膝托着长剑。
夜色愈发阴霾,偶有冷雨淅沥。昔日亲手足,今时阴阳隔,满腹凄凉无人诉,唯有千行泪,点点滴滴,泣至天明。
翌日清晨,朝露漠漠。愁云惨雾萦绕在佛子山头。
随知阁主驾鹤西去的消息不胫而走,白日初升,山间小道上已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依照旧例,阁主莫恺耀的丧礼将持续七天,以便亲朋好友、江湖同道前来吊唁。但是夫人希望三日之后,就送阁主入土为安。
天璇堂内,灵堂已经布置妥当。大门两侧一双苍白纸灯,迎风低泣。堂内白布挽联高挂,香烛奠酒整齐摆放。第一天的吊唁已经开始,宾客纷至沓来表达哀思,整个随知阁笼罩在一片肃穆的气氛中。
绫时他们三个小辈与阁主没有交情,于是祭拜之后就找个地方猫了起来。毕竟这个山阁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透着古怪。
灵堂里,阁主夫人陈氏带着一双儿女,跪坐在棺木旁。她身着麻衣孝服,以一条白巾包住云鬓,未施粉黛,面色更显憔悴。泛红的杏目,惨白的面颊,月眉低蹙,我见犹怜。两个孩子分立她左右,不过总角年纪,倒是教养有方。每每有宾客上前,长子澄鸿先施过谢礼,然后恭恭敬敬地答客人话,遣词用句不**份。
“没想到莫阁主排场够大啊!”
阿时他们躲在天璇堂旁的侧院里,选了个不错的角度,既能看到大堂里的情况,还能遮蔽身形。
“随知阁号称武林文库,这里存放了罕见于世的珍本万卷。另外还收录了江湖浮沉中,大小门派的秘籍卷宗。随知春祭的历史已有几十年,而且阁主莫恺耀为人宽厚中正,故而有这么些人来送他最后一程,也非不无道理……”
蒋文懿话音未落,就见绫时和师韵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
“诶呀大公子,你又不是江湖中人,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文懿扬起下巴,故作骄傲地说:“一个两个的总笑我不会打听消息,这回知道我的厉害了?”
师韵噗嗤一笑,摇头道:“你可别老跟阿时混了,好端端的贵公子,染上一身市井气!”
“嘿!韵儿这怎么说话呢!”
绫时大步走到蒋文懿身边,长臂一挥,搭在他肩上。“咱们蒋公子现在这样才是更好,有说有笑,有血有肉!不像刚离开京城的时候,一天到晚板个脸,搞的我大气都不敢出!”
蒋文懿目光一转,突然抬手捂住他的口鼻。“现在敢出气了?出一个我看看!”
“唔!”
阿时没好气地把他的手扒拉开,佯怒道:“去去去!真把我憋死了谁陪你去找墨黎谷的宝库!”
蒋文懿抿嘴一笑,是不加修饰,不经计算的,发自心底的笑容。不知不觉间,这样的笑容竟多了起来。
“好了好了别闹了!”
师韵打断他俩,指着天璇堂道:“那个柳大侠来了。话说也是奇怪,他和咱们一样住在山阁里,怎么这个时候才来祭奠?”
柳昂面色凝重地走进大堂,在棺木之前站了许久。绫时他们离得太远听不真切,不知他与亡友倾述了什么。阿时猜 他定是说的情真意切,因为不远处的陈夫人听完他的话,又落下泪来。柳昂行过礼后,并未与夫人多言,只是走到莫澄鸿身前交代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灵堂。
他走之后没过多久,又有两人现身。
绫时远远看着,突然冒出一句:“诶?这不是昨天大堂里的那俩人么?照我说他们也真不讲究,怎么参加丧礼还带着兵刃!”
二人年过而立,身形步法都很相似,当是同胞兄弟。
“所以文懿那么厉害,有没有打听出他们的来历呀?”师韵俏皮一笑道。
“只知是姓卫的两兄弟,年长的叫卫麒,年幼的叫卫麟。也是来拜见阁主,却不料晚了一步。”
蒋文懿一边回答一边四下踅摸,正午已过,莫忆寒却迟迟未曾现身。“昨天的莫女侠,你们可看到了?”
“倒是没有,”绫时也觉得奇怪,“从昨晚的情况来看,她和她大哥当是十分亲近。怎么都不来吊唁?”
“也不算奇怪吧,”韵儿歪着头猜测道:“她与陈夫人不合,定然见得越少越好。这种场合宾客众多,谁也不想让外人看笑话。不过文懿你想找她,可是为了医书馆的事?”
文懿颔首道:“阁主丧葬大事,繁文缛节颇多,我们没有太多时间耽搁。若是能从莫女侠那里打听到医书馆,或者漪澜药仙之事,便可尽早动身。”
“不过我们昨日报上青鸳先生名讳的时候,她和那个柳昂的反应都有些怪……”
阿时挠着下巴说道:“搞不好这俩也是反墨黎谷联盟的,交谈的时候得小心些。”
师韵听完哈哈一笑,“反墨黎谷联盟……你还别说,听着还挺形象!不过话说回来,反正他们都在灵堂聚着,咱们与其在这里干等,不如去找找那个医书馆?”
随知阁依山而建,共有六座院落。前三院分为天仪、地侓、合修,乃习武讲学待客之地,后三院是顺慈、约俭、礼谦,为阁中众人日常起居之所。绫时前一晚已探过合修院一无所获,他们便把目光落在地侓院上。
地侓位于主院天仪的侧后方,地势稍高。出后门,经抄手游廊拾阶而上,走上百余步,便可见一圈翠竹林。地侓院的大门便掩映在这一片苍翠之中。
他们穿门而过,听竹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绕过影壁,便可见一座三层高的藏书楼,赫然立于眼前。楼阁古朴典雅,为单檐歇山顶,四面屋顶斜坡陡峭,正脊高耸,檐口飞扬,显得庄重而威严。楼前几株银杏,黄叶如金,风吹叶舞,铺金成毯。
“还真是没有护卫……”
绫时他们蹑手蹑脚地来到楼前,文懿弯下腰去看了看地面的落叶。
“似乎已许久没人打理。藏书阁……就是这里?”
师韵两步一跨,绕到侧面看了看,然后招呼他们道:“不是这个,是后面那座!记得青鸳先生说的吗?医书馆是受那个药仙所托新建的。后面还有栋小楼呢!”
藏书阁后是一座小园,池水清澈,山石玲珑,偶有锦鲤游弋嬉戏。在小院东南角另有一栋两层小楼。其形制要比藏书阁小上不少。楼门有匾,上书医书馆三字。但出人意料的是,两扇木门竟然是虚掩的。
绫时从门前台阶上捡起一把铜锁,“这锁是被砍断的!看来是有人捷足先登?”
他们轻轻推开木门,朝里面探头望去。楼内的布局讲究,大厅四周排列着书架,书架上的典籍书卷却颠三倒四,肆意堆叠。还有不少泛黄的书页散落在地。
师韵随着阿时进来,左右转了转。走到悬梯处时,猛地惊呼一声。
“啊呀!这!这怎么躺了个人?!”
绫时和蒋文懿赶忙围上来,他们小心翼翼地将那人翻过来,还不及惊诧,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接着便见陈夫人大惊失色地出现在医书馆的门口。
“行……行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