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是踏着早读的音乐声进班的。
三班班主任姓徐，叫徐雁，教生物。长相显年轻又温柔有气质，却是十分严厉的性子，课后除了讲题，同学们一般都避着与她交流。
“都知道我们班今天要来人吧？”徐雁说话向来不拐弯抹角，将生物书卷成筒状在讲桌上敲了敲，“我赶在早读之前把座位调好，如果有想要更换的，下课来跟我说。”
门口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分到三班的人还不少，推推搡搡着勉强占满了一个讲台。
平静的早读被打破，黎昭撑着脑袋，听着班上同学讨论的声音，基本都是围绕着贺江洲。
“哎，哪个是贺江洲啊，我怎么没看见他？”后桌和她同桌窃窃私语。
“不知道，我也看不清，人太多了。”
“年级第一来了，估计接下来压力要更大了……好崩溃啊啊啊！”
黎昭从书包里翻出眼镜戴上。说不好奇是假的，那么出名的人却很少露面，不亚于人们在一档毫不起眼的综艺上才第一次见到影帝真容。
更何况，她是真的很想知道他长什么样。
讲台不大，十几个学生堪堪站着有些拥挤。她扶着眼镜框，眯起眼睛也没能看到里面有长得像那张证件照的男生。
其实是连五官都看不清。座位有点靠后，而且一个暑假过去，黎昭的眼睛度数好像又下降了。
被陈女士知道了肯定又要挨训，说不定还会剥夺她开学后每周玩手机的权利。她叹口气，还是决定先不把这事和母亲说了。
又勉强看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找到。人视力不好时似乎听觉也没那么敏锐了，周围同学可能有人在讨论贺江洲好帅，但她也听不太清。
黎昭不打算找了。反正都在一个班，以后有的是机会见。
她从书包里翻出要写的习题，却听见徐雁突然叫她：“黎昭，你前面坐的是谁？”
前座现在空着，但曾经也是有人坐的。
“宋嘉莞。”她如实相告。
徐雁点点头：“好。宋嘉莞和她同桌都去文科班了，那贺江洲同学，你就坐过去吧。”
黎昭动作一顿。
她抬起头，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正往这边走来。
有光点跳跃在他身前周围，五官看不太清，身形却颀长而挺拔。蓝白色的校服外套拉链拉到一半，书包也单肩背着，总算冲淡了点那股冷清逼人的气质，显出点少年的散漫随意。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直到与早上布告板前面那个男生的身形渐渐重合。
四周讨论的声音骤然变大，甚至都能听到后桌同桌俩倒吸了一口凉气，之后却又一齐噤了声。
有风顺着打开的窗户钻进来，吹乱了黎昭别在耳后的头发。她下意识抬手去挽，在微微仰起头的一瞬间，对上了直视这里的、贺江洲的眼睛。
只那么一秒，在看清那疏冷眉眼的刹那，她便飞速移开了视线。
刻意忽略了内心不知从何而来的下坠感，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当初真的没误判。
贺江洲长得，确实还挺好看的。
他个子本身也高，坐在黎昭前面后压力也在无形中增加了。只是这些，在她现在看起来也没那么重要。
徐雁行事向来迅速，很快，教室里除了黎昭的同桌是体育特长生早上要训练而不在以外，都坐满了人。
徐雁环视了一圈，点班长的名字：“齐航。”
一个瘦高的眼镜男生站了起来，“到。”
“尽快把新同学的名字和学号都登记上，然后给各科老师发一份。”
紧接着又对其他人说：“这位是咱们班班长，大家有什么不知道的可以找他。行了，继续自习吧。”
班里经过短暂的骚动后，很快又安静了下来。离早自习下课还有十分钟，每个人依旧都在争分夺秒地学习，教室里又回到了最开始只有翻书和落笔的声音。
重点学校里的重点班就是这样，任何时候都是波澜不惊的死水，新奇事的发生就仿佛往这水中投入一颗小石子，泛起短暂的涟漪后，最终沉入水底，而水面归于平静。
而黎昭即使生来不是勤奋刻苦的料子，也要因为环境所迫不得不加入这场“战争”。比起被动奋斗，她还是更害怕被淘汰。
-
早自习的下课铃打了之后，班里才有了点声响。一个男生单肩背着包匆匆赶来，一屁股坐在黎昭身边，从桌上随便抓起一支笔，一边转一边问黎昭：
“哎同桌，不是说今儿有新人分班过来吗？人呢？”
瞄了一眼他，黎昭随即低下头去，信口胡诌道：“不来了。哦对，早上第一节换课了，换成物理。”
“什么？怎么就不来了？不对，你刚刚说什么？物理课！”凌睿手上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倒是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怎么不早说，吴强昨天又布置附加题了吧？我还没写呢！”
于是又嬉皮笑脸地贴过来：“好同桌，你看那什么……”
黎昭早就习惯了。从桌兜里抄出作业递过去，凌睿双手毕恭毕敬接过，低头开始找笔。
圆珠笔滚了还挺远，一直到斜前方男生的脚边。凌睿起身拍了拍那男生的肩，“哎哥们，帮我捡下笔呗，就在你脚底下。”
“你是新转来的同学吧？自我介绍一下啊，我叫凌睿，你……”
贺江洲把笔给他捡了起来，回头放在他桌子上。凌睿在看见他脸的那一刻，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我去，不是吧？老贺？”
他激动得一下子坐直了身体，作业也不写了，“你怎么分到我们班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提早和我说一声？”
黎昭被这连珠炮般的一串问题惊到，她戳戳凌睿，“你们认识啊？”
“当然了，我们之前还一起打过球呢！关系老好了，是吧？”
凌睿是篮球特长生，初中的时候就拿过省级比赛的冠军，因此早在中考前就被淮中提前录取。本来按理来说不应该被分到超越班的，但是中考后又意外发现他成绩还不错，于是便破格将他提到了三班，看样子是想让他体育和文化课两手抓。
黎昭和他高一刚开学就是同桌，他人随和，性格开朗也仗义。黎昭慢热，他倒是自来熟，开学才几天就敢问她要作业抄。
不过可能凌睿就是别人口中的天赋型选手吧。上课总是睡觉，作业也很少写，有的时候更是因为要训练课都不上，可是成绩却算不上差。
所以最开始黎昭把作业借给他抄的时候还会有负罪感，一直到考试成绩出来发现这个b成绩和她差不了几名后，才冷笑着收回了操心的心思。
凌睿看上去似乎还想说什么，贺江洲伸手点了点他的作业本，“还不补作业？马上要上课了。”
他看了一眼黎昭，对方恰好也在看他。贺江洲眼里有一丝笑意，语调上扬：“别辜负了你同桌的好意。”
第一节是吴强的物理课。
“技术员，来开下投影。”吴强向来把班里掌管电脑的同学叫技术员，“今天讲分班考的题啊。卷子都带了吧？”
“带——了——”台下拉长了声音回应。
吴强是个已过天命之年的夹在中年和老头之间的男人，长得看起来比年龄显老，个子不高，头上也有些稀疏。据他所说都是年轻时学物理学的。
“不过大家不要害怕学物理啊，也是有例外的嘛。比如我们班的那个贺同学，人家物理上次又考了年级第一，长得还俊……”
高一期间，黎昭对贺江洲的印象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吴强上课时提到的他。
贺江洲又考了第一、贺江洲篮球也打得很好、贺江洲报了物理竞赛……
以至于三班的同学从吴强这里了解到的贺江洲，甚至比年级里那些掌握一手信息的“交际花”们还要多得多。
比如现在。
“贺江洲啊，把你那个答题卡拿上来。”
答题卡由前排同学传过去，吴强拿到手后，满意地端详了一番，放到投影下。
“先讲大题。答案都对过了吧？除了答案以外，最后一题贺同学这个是另一种算法……”
黎昭扶着眼镜看显示屏。
她平常最不习惯看老师投影的别人的卷子。考理科需要大量时间思考，下笔写的速度便都快些，再加上很多人写字连笔，想要看清楚大屏幕上的步骤，需要费好大的力气。
但是贺江洲的卷面不一样。
他写字也连笔，笔锋凌厉，是收放自如的随性风格。但是字迹工整干净，条理也清晰。
考试时候写的字一般谈不上什么笔法，大多都是匆忙赶工，只求过程结果。但是贺江洲在卷子上的笔迹却出乎意料地赏心悦目，像他这个人一样，没有一处不妥帖。
黎昭抬眼瞄了一下贺江洲。他好像没在听课，吴强在上面对着他的答题卡讲得慷慨激昂，他却撑着下巴在看窗外。
从背后刚好能看见他的下颌和一点点鼻尖，黎昭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内心却忍不住想：
睫毛还挺长的。
-
开学第一天晚上的晚自习被当作开学典礼，全体学生要去礼堂里开会，开完会提早放学。
散场的时候，有人叫住贺江洲，说吴老师叫他去办公室。
贺江洲依言，他轻车熟路地来到物理老师办公室，敲了敲门，听到里面的“请进”后才推门而入。
办公室里除了吴强也就只有一两个老师了。看到他来都笑着跟他打招呼：“小贺来啦？”
贺江洲微微颔首回应，来到吴强面前：“吴老师，您找我有事？”
吴强正在喝茶，见他来了后把杯盖里的水空了空：“也没什么。就是问问你，到了新班级还习不习惯。”
“还可以，挺好的。”
吴强放下水杯，和他扯了一点别的，大概就是扼腕叹息，以后不能带他了再也见不到这么优秀的学生了诸如此类。
讲了一会儿，他一拍脑袋：“对了，看我都忘了正事。下周吧，有个和外校的物理联考。都是竞赛题，难度还挺大的。我想来想去还是只有你能参加。”
又是竞赛吗？
贺江洲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知道了。”
“那行，没什么事我也不留你了。你早点回去吧。”
贺江洲一直到关上办公室的门才卸了点力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透过窗外能看到隔壁教学楼一间间亮着的护眼灯。
高一那年老师提出给他报物竞的时候，他确实也有几分雄心壮志，想要将自己的物理特长发挥到最大化。
事实证明他也确实很适合竞赛，淮中有专门的竞赛班，上了一段时间课后安排的几次竞赛题考试，他成绩都很好。
只是如果真的决定了要走物竞这条路，就意味着至少在高考前，他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泡在物理实验室，属于自己的空间将会变得很少。
参加物理竞赛的高中生，基本上都是奔着保送去的。只要通过决赛最后能进入国家集训队，同时也就获得了保送首都两所TOP大学的资格。
只是大学不是竞赛的终点。至少，不是老师和家长对他期望的终点。
吴强没有明说过，但贺江洲就是知道。他们都希望他将来能够代表朝淮市，甚至是代表全国，去参加亚洲、参加世界的物理竞赛。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每一步都在按照父母和老师的规划里走得顺顺当当，唯一的反抗只是中考选择学校的时候，他改了原本父母给他定好的学校。
他们从来没问过他愿不愿意做些什么，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就该那么走下去。
仅仅是因为他不讨厌。
贺江洲在原地垂眼发了一会儿呆，才转身准备离开。握住楼梯栏杆的一瞬间，他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已经不需要再下楼，绕过半个操场和花丛，回到另一栋教学楼的六班了。
深深看了一眼远处的东楼，到了放学时间，东楼的灯正在一间一间被关掉。
寄托了他一整年学习生活的地方，现在看起来，竟然也没有多怀念。就像临分班前的班会，班上好多同学都很难过地在哭，他好像也挺感慨的，但也仅仅是这样而已。
这种事情是演不来的。所以，即便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对所有人友善，却还是有人说他看上去很假，总是端着。
贺江洲垂下眼。
算了，那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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