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恨你。”
“让他感到痛苦的，不是你曾经对他做的那些事。”医生微笑，“而是你曾经不爱他。”
“你们在一起这么久，他太了解你了。正因为了解你，所以害怕有一天会再次面临那种境地。”
医生端着茶杯，站在别墅落地窗前，气定神闲问身旁的男人：“知道你今后应该怎么做吗？”
医生说完，低下头慢悠悠喝了口红茶，又抬头看向前方不远处蹲在湖边的那个身影。
那看起来是个还很年轻的人，有一头灿烂的金发，在夕阳中熠熠生辉，灿烂到实在过分耀眼了。他的旁边，就在他身后距离不到两米的位置，佣人们提着天鹅食料，低头安静地站着。
医生继续说：
“就像你现在这样，一直保持下去，他会慢慢好起来的。只是可能需要一些时间。半年，一两年，五年，十年。也可能更久。”
“不过，他应该不会痊愈了。”
“我其实从不认为这种病有被治好的可能，就像那株蔷薇。”医生单手端着茶杯，另一只手随手指向庭院里一株蔷薇。
“它今年开了一朵花，结果那朵花被虫蚁啃食了，即使来年它再次绽开，即使那朵花比今年的花更漂亮，就能改变它曾被虫蚁啃食的事实吗？唯一的办法就只有一开始就将那些虫蚁驱赶走，让这件事情从未发生过。”
“人和花不同的是，人更加可怜，一朵花被虫蚁啃食了一部分，它还是能活下去，但一个人的心如果缺了一块，最好的结果就是那一块被别的东西填补上，虽然偶尔隐隐作痛，但不至于昼夜不分汩汩流着鲜血，使这个人悲惨地死去，最坏的结果，就是那一块缺口慢慢腐烂，永不愈合，甚至连带整颗心都空了。”
林喻柏听懂了，于是问：“他还会那样吗？”
医生低声回答：“随时可能会。”
林喻柏：“将来好些了也会？”
“是的。”医生神情平静，“这跟别的疾病不一样，没有可以看见的病灶，是无法控制和预料的疾病。”
“他可能昨天还笑着跟你讲话，但是今天，他想起某一件令他难过的事情，甚至，连一件难过的事情都不需要，他可能只是出了趟门，晒了晒太阳，觉得今天阳光真好啊”
“然后”
“他就选择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死去了。”
旁边的人久久沉默。
医生转头看去，发现身侧的年轻人目光紧紧注视着前方的人，一双漆黑瞳孔里不见半点情绪。他又转回头，平静地继续说：
“很多人认为，爱是这种疾病的良药，但我也不赞同这种说法。我认为是爱让这种疾病更加无可救药。”
“不过，对于亚希伯恩而言，这话却是真理。”
“你的爱，救他的灵魂脱离斗争，他的爱，救你的意志脱离野蛮。”
“当有一天，你不再爱他了，他肯定会去死。”
“但那时连你都不爱他了，还有谁会长久在乎他的生死呢。”
“所有人最后都会回归自己的生活，只是偶尔想起他曾在这个世界上绚烂生动地活过。”
前方蹲在湖边的那个年轻人张开手掌，天鹅们争先恐后将长长洁白的颈项伸过去。他的影子落在身侧绿意盎然的草地上。天鹅们在他面前扑棱翅膀，清脆地鸣叫。
医生沉默几秒，又说：
“但是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一声，的确，他现在不恨你，但以后，他好起来以后，会不会恨你，这就不得而知了。”
“你应该清楚，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恨你的。”
医生说完端着茶杯转身走进客厅。
林喻柏则向前去，与他擦肩而过。
医生走到落地窗后，忽的停住脚步，转回头，看见不远处在湖边喂天鹅的那个年轻人站起身，看过来，而草地上那个年轻人则一步步走过去。
那个黑色头发的亚裔年轻人走到湖边，牵起刚才喂天鹅的那名金发年轻人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手帕，动作轻柔地擦拭那只手上的天鹅食料残渣，微笑着好像在说什么。
那金发年轻人，则是什么反应也没有，只低着头。
那张手帕被随手塞回口袋里。黑发青年牵着那名金发青年的手，站到金发青年身侧，靠近湖的那一边。
那位金发青年，他仍没什么反应，也没什么多的表情，任由自己的手被牵着。佣人们转身，裙摆和裤腿拂过翠绿草叶，往别墅方向折返。
只余下那两个年轻男人一起漫步在湖边的树林。
落日余晖偶尔从茂密幽静的树林间打下一道光束，暴烈的太阳在这一刻终于允许地上的人们直视，盛夏炎热的晚风吹拂，宽广静谧的湖面上波光粼粼，游荡着几只天鹅。
两名年轻人手牵着手，十指相扣，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光芒反射。
他们沿着湖边的小路，一直一直往前走，走进密林深处，走进隔绝喧嚣和阳光的地方，走进不能追忆的过去。
途经了两座坟墓，碑上墓志铭写着：
此处埋葬了一条荒芜的生命，和一个急于解脱的灵魂。
1970年冬
英国爱丁堡维瓦利车站广场
正值圣诞假期，昨夜下了一场大雪，雪覆盖住整座城市，人们三三两两结伴走在车站广场上，从圣诞集市中选购着喜爱的礼品。
在广场旁，一张深棕木长椅右侧，坐着一个玩偶服圣诞老人。
圣诞老人背对着集市，似乎在眺望远方巍峨古老的纪念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半个小时后，长椅所在道路左侧尽头，出现一名黑发青年。
青年穿一件黑色长风衣，浅灰色针织围巾在衣领处散开，颈后细软乌黑的短发堪堪及肩，额发散在脸颊两边，有时垂落下来遮住眼睛。
因为那张极具辨识度的东方男性面孔，所以即使他头发留得有些长肤色也偏白，却并不会使他看起来具有柔弱气质，反而添几分中国人独有的温润。
不过那双从容镇静眼尾略微上挑的黑色眼睛，又让他看起来有些风流和薄情。
看见坐在路边长椅上的圣诞老人，林喻柏神情依旧，温和浅笑，走过去在长椅右侧坐下，和圣诞老人隔开一个人的位置，将手揣在大衣兜里，靠着椅背，看前方热闹的圣诞集市。
旁边有人坐下，圣诞老人也没什么反应，仍然看着远处纪念塔。
过了会儿，林喻柏察觉到身侧的圣诞老人好像有动作，转过头，对上一张胡须花白咧嘴微笑的脸。那个圣诞老人不知什么时候转过了头。两个人就这样突兀地对视上。
林喻柏笑着，神情有点莫名，低声问：“有什么事吗？”说话间热气从口鼻不断溢出，在空中凝结成白雾，模糊半张俊美的脸。
面前的圣诞老人伸出手，指了指头套上嘴角位置。
林喻柏把手从大衣兜里抬起来，摸了下自己的嘴角，传来一阵刺痛，“你说这个啊。”
圣诞老人立刻狂点头。
林喻柏收回手，笑笑，“没什么，就是我和人打架了。”
莫名从那张胡须花白咧嘴微笑的脸上看出呆滞，林喻柏仍然温柔地微笑，转头收回目光，继续看前方的圣诞集市。
又过了阵，感觉到手臂被人碰了下，林喻柏再度转过头，看见对面的圣诞老人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支铅笔和一个小笔记本，右手维持着握笔的姿势，左手将那个本子递过来。
林喻柏把揣在兜里的手拿出来，接过本子，低头一看，纸上写着一句话：为什么打架？
林喻柏抬头，将本子递回去，仿佛根本不在意这件事似的，微笑回答：“因为他歧视我是东亚人。”
对面的圣诞老人愣了几秒，才伸手把那个本子接回，低下头又开始写。林喻柏安静等着，耳畔只能听见从前方集市里传过来的热闹鼎沸的人声和铅笔在空白纸页上写字的唰唰声。
圣诞老人很快就将那句话写完，握住那个本子上边缘举到林喻柏面前：你打赢了吗？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
看清上面的内容，林喻柏一下笑出声。见面前的圣诞老人缓缓将手收回去，仍然看着自己，林喻柏笑着回：“谢谢你，但是我打赢了，而且我的朋友们都很气愤，帮我一起揍了他和他的同伴，他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圣诞老人又将本子收回去，垫在腿上，继续写，写完了再放到林喻柏面前：他会不会起诉你？我家人在政府工作，我可以帮你。
林喻柏回答：“他不会起诉我，这件事情我的导师们已经帮我解决了，让他给我道歉了，还给他下了严重处分。我的导师其中有两位也是华裔，而且和我关系十分好。”
圣诞老人收回手，没再写什么，一人一偶之间陷入短暂沉默。
被林喻柏笑意盎然的目光看着，过了几秒，圣诞老人转头，继续看远处黑灰色的纪念塔。
林喻柏也转头，继续看远处圣诞集市。
听见身侧的圣诞老人似乎又在写什么，林喻柏又转头看去。这次圣诞老人停笔后却没将本子递给他，而是低头看着本子上的字，看了几秒就将本子合上，弯下腰，将笔记本连同铅笔一起放进脚边地上的红色口袋里。
林喻柏突然问：“那个口袋里有圣诞礼物吗？”
见面前的圣诞老人似乎是被吓到了，浑身一激灵，猛地转头看过来，东方青年那双温和含蓄的眸子低敛下去，低声说：“抱歉，吓到你了。”
圣诞老人连忙直起腰摆手，示意没关系。林喻柏则没再说什么，报以一个歉意的微笑，然后转过头。
天色越发阴沉，似乎要下大雪。
林喻柏起身把围巾重新围好，又整理了一下风衣，才对圣诞老人挥挥手：“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家吧，好像又要下雪了。”
圣诞老人点头。
林喻柏又说：“下次见。”然后转身迈步往刚才来的方向走去。
直到青年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道路尽头，圣诞老人才从椅子上起身，双手取下头套，露出头套下那张脸。
像金色阳光一样璀璨的短发被薄汗打湿，一缕一缕略有些蜷曲贴在额头和脸颊边，接近透明的浅金色睫毛轻轻震颤，深邃碧绿的瞳孔底如有流光闪烁，鼻梁高挺，眉弓饱满，整张脸比例完美得就像古希腊雕塑。
因为林喻柏刚才说的话，他现在表情算不上好看，一张薄唇紧抿，眉头也皱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空中忽然飘起细雪，纷飞的雪花落到金灿的发丝间，也落到鼻尖上，顷刻融化消失不见。
冰凉的感觉让亚希伯恩的心情平复了一些，眉头也舒展开一点，没什么表情的脸就显得整个人冷冰冰的。
他弯下腰，单手提起放在地上的包袱，另一只手将胡子花白咧嘴微笑的圣诞老人头套抱在腰间，往跟林喻柏相反的方向走。
走出去几步，像是想到什么，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往身后看了眼，不过很快又转回头，继续看向前面堆积着白雪的石板路，走着走着却慢慢垂下头。
“喀喀——”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响起。
听到关门声，坐在沙发上的年轻男人立刻放下手里的书，转身整个人爬上沙发，上半身趴在沙发靠背上，语气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嘲笑和调侃，问站在客厅门口的人：“亚希伯恩，怎么样，今天问到精灵的名字了吗？”
达里恩·亚当·康格里夫留一头棕红色长发，发丝拢到脑后束成一小捆，眼尾微挑唇角上扬，看起来格外不着调。
亚希伯恩把头套放到客厅门边壁柜上，一边脱身上的人偶服，一边面无表情摇头。
达里恩从沙发上起身，走到亚希伯恩面前，上下扫视了亚希伯恩一眼，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要是你今天晚上弄点儿好吃的好好款待我，说不定我能再给你支支招。”
亚希伯恩低头换上拖鞋，无视好友的提议，与达里恩擦肩而过走进厨房洗手，然后走到灶台前，伸手从橱柜里取出一罐曲奇饼，把饼干罐放到灶台边，打开盖子，一边不冷不热回：“我想不必了，达里恩，你现在这个主意就够我受的了。”
达里恩贴过去，右手搭上亚希伯恩的肩膀，左手从罐子里拿了块曲奇放进嘴里，口齿不清抱怨：“这他妈能怪我啊！？”
他说完伸手想再拿一块曲奇，还没碰到罐子就被另一只手毫不客气拍飞，那只手还顺带盖上饼干盒。
达里恩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好友那张美得人神共妒的面孔，“一块曲奇你都不给我吃！？你这忘恩负义！背信弃义！落井下石的家伙！！！”
“你别忘了！要不是我!”达里恩放开亚希伯恩的肩膀，站在亚希伯恩身边，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把手指向亚希伯恩，“你现在还得像只企鹅一样坐在王子街那家咖啡店里，眼巴巴地看着你的精灵和他的朋友们有说有笑从你面前经过！！！”
亚希伯恩再度拍落达里恩的手指，抬眸看去，语气冷漠：“我知道，但是一码归一码，之前我已经付过报酬了。你要是想不出来个靠谱的办法，就别想再从我这里得到一丁点儿好处。”
达里恩直接气笑了。
达里恩双手抱胸，靠在身后的灶台边，半认真半调侃道：“天才，我的建议呢就是您明天直接去珠宝店里买一枚戒指跟您的东方精灵求婚，别再拖拖拉拉了!像个男人一样行不行！？”
亚希伯恩再次强调，“之前是你给我出的主意。”话音落下，又冷冰冰补充，“还有，别叫他精灵，这个称呼真的很恶心。”
“靠！”达里恩只觉得拳头硬了，“我叫一下怎么了！？反正他又不知道！再说了！我给你出的主意！我他妈也没想到你会在他面前装哑巴啊！？”
亚希伯恩皱起眉，“达里恩，我说过很多次了，他是东方人，不能太直白。”
达里恩闻言翻了个白眼，“噢，你装哑巴就够含蓄了是不？”
亚希伯恩冷冷问：“那万一他不喜欢男人呢。”
亚希伯恩清楚，以自己对东方人的印象来看，那个俊美到扎眼的黑发青年是同性恋的概率很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甚至还很有可能厌恶同性恋，所以现在别说表白了，就连搭话，他都觉得要仔细掂量掂量，害怕对方察觉到自己的意图，又害怕对方觉得冷淡。
达里恩则被亚希伯恩这话惊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往后退了半步，大喊：“你说什么？！”
过了两秒，达里恩才反应过来，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眼前挚友，一边伸出手抓住挚友的肩膀晃了晃，试图听清楚挚友脑子里是不是都是水声。
在确定亚希伯恩的脑子没进水以后，达里恩放开手，非常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瞪大眼睛问站在面前的人：“我的上帝！你的意思是说！到现在为止！快两个月了！！！你连他的性取向都还没搞清楚！？”
亚希伯恩垂眸沉默，点了点头，想起那个笔记本上某一页写的那句“我们可以做朋友吗”，又说：“事实上，我还没问到他的名字。”
达里恩又往后退了两步，看着眼前人，“你他妈有病吧！！？”
起初得知好友一见钟情了一个美人，达里恩还在为亚希伯恩铁树开花高兴，恨不得开瓶香槟奔走相告。
后来亚希伯恩告诉他，对方是个男人，还是个东方人，达里恩安慰自己，没事的，兴许亚希伯恩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毕竟一见钟情什么的也太不靠谱了。
直到现在，他只觉得亚希伯恩的脑子不太正常。
亚希伯恩转身把饼干罐放回橱柜里，神情认真，语气平静：“我没有病，达里恩，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达里恩努力平缓了一下心情：“不，你根本不清楚，暂且不说你成了个人人喊打的同性恋，”他说着说着还是没忍住，话音陡然拔高，“你他妈没听说过东方人对同性恋的态度！？避之不及!深恶痛绝!情况比我们这儿还严重！!!”
亚希伯恩依旧沉默着，打算绕过达里恩去泡杯热红茶，从达里恩身边经过时却被抓住了手臂。
达里恩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好友是认真的，认真得不能再认真了。亚希伯恩没有任何放弃或退缩的打算，并且很可能将要跳入一个火坑。
本身同性恋这条路就已经够难走，同性恋的对象还来自以传统和封建著称的东方，达里恩想不出来比这更糟糕的组合了。
他紧攥着亚希伯恩的手臂，着急忙慌开口：“你他妈清醒一点啊！你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你现在放弃还完全来得及啊！”
亚希伯恩转头，看了身后的人一眼，然后别开了达里恩的手，往放茶壶的地方走过去，语气平淡：“我会知道他的名字，最迟后天，我就会问他。”
他的兼职到明天就结束了，后天，坐在那张长椅上的不会再是一个圣诞老人。
而是他。
新人作者请多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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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圣诞节集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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