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晚很晚的晚上,申市的深秋。
凌晨五点。
不上不下的时间点。
所有等候的人群,有了隐隐约约的躁动。
门口,刺鼻的烟味顺着冷风吹进鼻子里。
棚内的大灯穿透了人造的迷雾,朦胧的烟里,几声微弱的猫叫慢慢消失。
绿幕下,打光板精准地对着视觉中心。
监视器里,一双俊男靓女,衣着单薄,在镜头中深情对视,相拥而泣。
两人的身后堆着大量染血的尸体。
鼓风机按照剧组要求开起。
灯光慢慢暗去。
最后传来的是对讲机里的声音。
“咔——过——收工——”
今天结束。
刚才还在深情对视拥抱的男女主,两人瞬间撒手,回到了非工作状态。
冷漠地如同陌生一般,各自背对背回了各自的房车。
“老师,您的夜宵。”
两个小助理都还是年轻的小姑娘,在车门那蹲着等候女演员。
一个手里拿着饭盒,另一个抱着一件大棉袄。
又是一个熬穿的大夜,叶庭沅举着手里的录音话筒。
她的头嗡嗡地响了好一阵,一时没有把东西收回去。
站在黑暗里,微微失神。
女一号演员身上的妆造还没有卸,她看了一圈,目光从叶庭沅的脸上移过去。
她的脸白了白,不知道要把手里的设备递给谁。
本来不应该是叶庭沅该管的事。
“老师您给我吧。”她把右手递过去,左手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
女演员眨了眨眼睛,踌躇了一下,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两个小助理走过来,她拿起手里的饭盒,悄悄和助理们说了什么。
“刚看见一个人朝我笑,还以为是资方塞过来的空降女主。
哎呀呀,巴掌大的小脸,皮肤好得不得了。
吓得我要死,原来是录音师。
我想让她把做脸医生推给我啊,可惜可惜。
这馒头不错,好吃。”
小助理:“老师,味道再好也不能多吃啊。”
女演员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头上的火蹭蹭地往上冒。
前一天大夜戏,导演当着全剧组的面,怒喷她上镜又胖了。
“什么三无狗屎剧组,拍了四个月了,还没杀青。
中年油腻男导演,死规矩一堆。逮到谁骂谁。
天天都是大夜戏。导演明天拍,他是会死吗?
折腾来折腾去的,片酬也低。
最后告诉我不能上院线,是网大?
我看该让我的经纪人滚了,给我接的什么东西?”
小助理越听越害怕,连忙让女演员小声点。
“老师我们快走吧,导演还在片场呢。”
另一个助理在她耳边悄悄说。
“老师啊,这个题材,能播出就不错了,还有什么要求啊。”
两个助理连劝带拉的,送走了女演员。
叶庭沅往监视器的方向看了看。
前面站了一队人,老老实实的。
导演指着道具老师的鼻子骂。
“看看这血,有多假啊,有多假!
我把中午吃剩的番茄酱往脸上糊,都比你们道具组做得好看。
你说,有多假……
你告诉我,我们拍的是喜剧片?”
叶庭沅叹气,转身走向角落,继续收拾器材。
导演还在骂人。
“还有你,你告诉我,刚才那个镜头。
你是是怎么做到把男一号拍成猪头的。”
摄影不服气,他手里还扛着机子,大有砸死导演的冲动。
“素材不行,这演员他外形不够好啊。
这本来就……这,让我们怎么拍啊?”
旁边戴眼镜的制片负责人不爽了。
“不够好不够好,我们能请到什么咖位的男演员?
好,请个影帝来演恐怖片,你现在去,买张机票去法国。
给我把黎老师请过来。
片酬不够的,用你的工资给我补上啊!
把整个剧组一起打包卖了也请不来!”
摄影往前面一指:
“素人也有好看的。你让我去拍那个录音师,带白色围巾的那个。
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什么角度都完美啊。”
摄影师往前面一指。
导演一直在骂人的嘴,短暂地沉默了。
突如其来的安静。
角落里,她更加专注地整理设备。
叶庭沅不知道她的背后发生了什么,总之,暂时还骂不到她头上。
“收工收工,走走走,回去睡觉了。”
角落里,一具尸体从地上爬起,顺手拍了拍身边的一具尸体。
“睡什么,半个小时后还有通告要赶,你忘了?”
两个群演路过叶庭沅时,给她打了个招呼。
“庭沅老师,再见啊。”
叶庭沅朝她们点了点头,目送着两人离开。
她收拾好东西要走,鞋子接触到地面的异物。
扶住身边的墙,地上有个白得刺眼的疙瘩,绊了她一脚。
片场的灯光很暗,她拿起手机,打开闪光灯,对着地面。
“《暗岛**》剧本”
捡起剧本,发白的封面上,有两个明显的不能再明显的鞋印。
黑的像一根针,狠狠地刺进她的眼睛。
小时候,叶庭沅的其中一个梦想是,拥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小岛。
有一天,等她做完了所有该做的事后,屏住呼吸,闭上眼睛,一跃而下。
在蓝色天空下,在海水气味的风中。
她可以溺死在海岛里。
导演骂完了人,瞧见摄影还没走。
摄影又指了指角落,纳闷:“我没说错啊。
合作这么多年了,我们试镜过多少人。那个录音师,她天生一张电影脸啊。
剧本里那个角色,说找不到演员,你怎么删了,不给她试试。
都是自己人,片酬还能再砍一砍。”
导演摇摇头,用一种极其平缓的语调讲话。
“她不演,不是演员。
她和我们一样,都是做片子的。”
摄影从来没见过他用这种说话。
“看着不像啊,你可别骗我。”
导演把手里的本子往手里一拢,脾气又上来了。
“走了走了,还看什么,明天一大早还得赶着拍。”
叮呤哐啷好一阵,棚顶的吊灯在她头上晃来晃去。
棚里的人走得差不多,听到靠近的脚步声,叶庭沅转身,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师兄。”
曲童点点头,脸上满是熬过大夜的沧桑。
他这个同系师妹,比他小了整整5届,很久没联系了。
第一次见面,来设备中心,找她借机子。
曲童看到她那张脸,还以为她是表演系的,问她:“你们也要拍片子吗?
通告赶得完吗?”
接着,曲童很着急地说留个联系方式,以后能不能合作一下,他让叶庭沅演女一。
曲童说得很真诚。
叶庭沅说,我也是导演系的。
印象里,一直是个挺外向的人。
也是,做他们这一行的,唱不了独角戏,不跟别人说话,怎么拍得下去。
“还习惯吗,这个组怎么样?”
“挺好,很久没来过这么大的组了。”
叶庭沅环视一圈,大门口风呼呼的。
堆成小山丘一样的兔尾草,用防水步盖着,柔软的米色花絮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哪里哪里啊,比不得正规的,刚看到你和群演打招呼啊。”
叶庭沅不好意思地笑笑:“以前一起搭过戏。”
她把刚捡的剧本递过去,“谢谢师兄和姐姐,给我介绍工作。”
曲童把手里的烟掐了,翻了几页剧本,叹气。
“都是小事,以前读书的时候,我们还一起拍片子呢。”
“哎,是啊,那时候挺好。”
“最近呢?”
不好,叶庭沅靠着墙,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
曲童,算起来是他们系那几届里发展最好的学生。
可以拍上电影,真正拿着机子。
他的妻子是隔壁戏文专业的,也是叶庭沅的学姐,和她一样是宁市人。
《孤岛暗魂》,女主女演员眼里的十八流烂俗恐怖片。
又俗又长,长达九十分钟。
叶庭沅想,她大概再奋斗二十年,也拍不上这样的片子。
她没有钱,联系不到演员,租不起场地,没有任何东西。
唯有一个很多年前就开始写的剧本。
这个剧本没有商业价值,在大大小小的电影节里一无所获。
除了叶庭沅,没有人喜欢。
“跟完我们组,你要去做什么。
我记得,你在前不久发了朋友圈,说要重新拍短片了?”
“哎,我是这么想的。”
见她沉默,曲童隐隐明白了什么,也不问了。
“没事,我那些兄弟,也没几个还在拍的。
都转行了,活得好好的。”
他把桌子上还冒着热气的一次性袋子,递给叶庭沅。
“我记得你是宁市东塘人,这个是东塘特产吧?你姐姐特意让我买的。”
叶庭沅把纸袋子打开,热气扑了她一脸。
馒头形状的糕点。
她尝了一口,点头,眼睛一酸。
“是,放凉了更好吃。”
“师妹啊,要是拍不成,也没关系的。
你姐姐在东塘那边有人,给你安排一个清闲的工作,没有问题的。
实在不行,就回老家吧。”
叶庭沅还想说什么,曲童打断她。
“都是老同学,不要说什么谢不谢的,互相照顾。
没准以后,我和你姐姐,还要你照顾呢。”
很多年没见,这个同校的学妹,看着是稳重了点,话少了很多。
滴滴答答的急促铃声打破了片刻的安静。
曲童的手机屏幕开了关,关了开。
旁边的助理催得急,曲童走得匆忙,接了个电话。
最后留下一句:“你考虑好随时说。
没关系的。
组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棚内所有的灯光暗下来,叶庭沅提着行李箱。
饶是寸土寸金的申市,在荒无人烟的郊区,大半夜也是打不到车的。
等到打车软件的加价提醒跳出来,叶庭沅想起来。
她来的时候坐的是大巴车。
今天拍完了,不巧,剧组包的专用大巴车开走了。
“有时候,走走挺好。”
寒风里,叶庭沅把脖子上的围巾多绕了几圈。
堪堪遮住了被风吹红的脸和耳朵。
前面有个坡,一层一层的台阶密密麻麻,阴影照到她的脸上。
周围空无一人,想找个路人搭把手也不行。
走到台阶之上,提着沉重的行李箱,她几乎耗费了全部的力气。
以前,在导演系读书的时候,叶庭沅可以提起别的男同学扛不动的机器。
一连拍上好几个小时。
“我似乎扛不动了。”
回到出租屋后,叶庭沅在吃了一口泡面后,如是说到。
大约20平方米的小出租屋里,东西塞得满满当当。
一张单人床,床单皱巴巴的,上面摆了堆了条凌乱的米黄色被子,3个枕头。
这样一个小房子里,艰难地塞下了一个木制大书柜。
书柜里凌乱地摆满了书,一大半卷了边。
旁边摆了一张缺了角的小桌子,底下垫了本破杂志。
泡面摆在小桌子上,她坐在咯吱咯吱的小板凳上,差点晃到地上。
叶庭沅翻了一圈手机通讯录,预备在里面找个找个群演的活儿。
放下手机,用塑料勺卷了一圈泡面,铃声响了。
这么早,只有一个人,会在这个点给她打电话。
“小叶啊,真的不好意思……”
是房东阿姨的电话,一口流利的老派申市话。
叶庭沅听得半懂不懂。
“这个月房租得涨一千啊,上个月的你不要忘记交,噢。”
“哎,阿姨,我晓得,放心放心,一定的。
还有……
叶庭沅顿了顿。
“下个月我不租了。”
手机传来秒收的转账提醒。
她打开桌上翻得发黄的剧本,打火机和笔挨着在旁边。
火焰在眼前闪烁,吞吐着,触碰A4纸薄薄的一层灰边。
零星的火星子扑闪着熄灭。闪烁着熄灭。
一个创作者,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永远不会毁坏他的任何一部作品。
叶庭沅想起大学老师在课上对他们说的话。
打开微信聊天框,划了好半天,发了一条语音过去。
“制片老师,把我的短片策划案删了吧,之前麻烦你多费心了。
不拍了。”
发完这条消息后的一小时里,叶庭沅独自处理完了出租屋的漏水问题。
冰冷的粘合剂糊了她一身。
不好,这样的日子她过得够够的了。
等再打开手机,一直对她爱答不理的的高冷制片老师,一连给她打了二十几个工作电话。
“庭沅!你终于肯接我电话了……”
制片的声音里带着激动到失态的哭腔。
“有一家龙头影视公司要给你的短片注资啊!”
“最近电话诈骗还蛮多的,老师你小心一点。”
“别说话,你知道是哪家大公司吗,他们在业内多有影响力。”
爆炸的女高音通过屏幕袭来,下一秒就要击碎整个小出租屋。
她当场愣在原地,“不可能。
他们的制片人曾经说过,不会在垃圾通里找废纸投资。”
承认精心创作的作品没有价值,对她来说,还满残忍的。
“怎么不说话了,不相信,一开始我也不相信。”
“但是……”
制片老师的声音稍微恢复了一点平静,带点小心翼翼。
“我给你争取了,对方的要求还挺多的,说要见面跟你详谈。
开始就说了一个硬性条件啊,指定男主角,不得更换。
今天晚上八点有空。
其他时间,甲方爸爸那边都有安排了。
具体信息我发给你啊,你去不去?
姐姐我求你去啊,让我也见识见识大制作大公司啊。”
傍晚,叶庭沅从地铁口出来。
她设想过,甲方会提出离谱的地点谈合作。
没有想到……是手机导航上找不到的地方。
申市国际机场,国内最大的机场之一。
航站楼里人群涌动,透过地上的瓷砖,叶庭沅注视着静止不动的倒影。
四年前买的深黑色西装,下午临时找裁缝店烫了烫。
唯一的一双皮鞋,破损处糊上了满满一层鞋油。
叶庭沅敲门时,手表上的数字指向八点一刻。
“迟到十五分钟。”
门紧闭着,有男人的声音传出,听不出情绪的起伏。
“对不起。”
“你走吧。”
叶庭沅低着头,朝着监控的方向,鞠了一个足足九十度的躬。
她觉得自己愚蠢透了,是个不可饶恕的混蛋。
去问赶飞机的路人,问工作人员,得到白眼,她都可以接受。
“对不起,我以前……没有坐过飞机。
我应该提前去了解的,vip休息室和专用通道。
是我的问题,您可以不可以……”
叶庭沅背着包,眼角泛酸。
她仰头,拼命地眨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
额头留的的碎发,严丝合缝地遮住破碎的情绪。
从按下第一台摄像机录制键的那一刻起,她懂得眼泪无用。
倒霉的笨蛋不应该获得意外的惊喜。
又一次错失改变命运的良好机会,她搞砸了一切。
她很快地转身,默想,让一切结束在这个时刻。
“等一下。”
叶庭沅听到了一句很轻很淡的话。
音色像申市末秋的天气。
凝成空灵的寒冰,清清冷冷地如霜,深入骨髓地冻人。
“去,给她开门。”
新文开了,还请大家多多包涵本作者的愚蠢错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