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越长风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
沈约告病在家期间,每一次小朝会上那些五品以上的达官贵胄都只觉有如大山罩顶,在上位者的九珠冕旒后那道忽明忽灭的目光下连大气也不敢喘。
沈相重新站到文臣之首的那天,却仿佛千帆过后,风云尽散。
所有人都归功于沈相回朝,只有陆行舟知道真正的原因是站在武将一列的裴玄。那日慈元殿里的事,他都一字不落的知道了。他还知道,越长风去了镇北将军府中过夜,翌日清晨又静悄悄的离开。
陆行舟对她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对她的习性也是——包括她在床上舒泄的惯性,也包括她那男女逆反的癖好。
但他不能让她知道。
越长风的控制欲极强,她必须要牢牢掌控身边的人,但这些人也绝不可能入侵她的人生——更何况是他这样无孔不入的窥视。
无孔不入的窥视,用的是玄武卫手眼通天的本事。但玄武卫的权力由越长风一手赋予,本来就是她的鹰犬。
他只是她的一条狗。
可就算是狗,她宁愿大老远去找裴玄那条野狗,也不愿使用他这条召之即来的家犬。
陆行舟隐匿在紫宸殿后的廊柱之下,阴睛不定的脸色藏在死角处无人可见。
直到退朝之后,陆行舟冷眼看着沈约被一众文臣前呼后拥着走出殿外,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却已无一丝病气,只有属于权臣的威仪和从容。又看着裴玄一脸的容光焕发,和一众武将嘻嘻哈哈的打成一片,似乎有人提议下朝后到平康坊的哪家秦楼楚馆去放松一下,被他笑着推拒,脸上掠过一抹不自然的红霞。
而他陆行舟身为玄武司使,虽是三品大员,却没有上小朝的资格。玄武卫身穿光鲜锦衣,却是做尽夜行之事,虽然身在朝廷编制之内,唯独听命于摄政长公主一人,只为她做不能暴露在阳光之下的罗刹事。
这样的他,人人畏怕,却也无人爱戴,也无人尊敬。
陆行舟悄无声息的转身离去,回到皇城外围的玄武卫衙门,没有进去办公的廨房,而是来到地下深处的一座牢房。
玄武卫的诏狱不在这边,这座掘地三尺也难以找到的森严地牢只是关住了一个人。
“司使。”门外守着的玄武卫躬身行礼,掏出腰间钥匙打开重重铁闸。
透不进一丝天然光的牢房里只有微弱的灯火照明,牢房正中一座与人等高的刑架,房顶上垂下一个大大的铁环。
牢房一角蜷缩着一抹高挑瘦削的身影,不用司使大人下令,玄武卫已经把人捆起固定在刑架上,穿过琵琶骨的那条铁链则是拴在铁环上面,整个人呈人字形的吊起。
那人头发蓬乱,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
陆行舟从玄武卫手中接过满布尖刺的长鞭,摆手让他退下,然后用鞭尾拨开囚犯额前长发,又挑起他的下颌。握着长鞭的手青筋暴凸,指骨分明,紧紧攥住鞭柄,仿佛在隐忍什么。
神情恹恹的囚犯忽然笑了。这人不笑犹自可,这一笑起上来,却是越发像一个人。
——先驸马,柳时言。
“陆大人受气了?”他的声音沙哑,仿佛被火烧过一般。
陆行舟一言不发,手中长鞭夹着破空之声重重落在那人身上。
架上男人一声不吭,仿佛在等陆行舟开口。
陆行舟手下毫不留情,一鞭过后已经在男人的胸膛上留下了渗血的鞭痕。接着再挥一鞭,让两条鞭痕交叉对称。
鞭尾在男人和先驸马有五分相似的脸上游走,陆行舟冷冷问:“柳时言真正的主子是谁?”
男人已经听过这样的问题很多次,答案也是一如既往:“陆大人知道的,我没有答案。”
一鞭毫不留情的落在他的左颊,打出了长长的血痕。男人紧咬牙关,仍是不吭一声。
陆行舟紧绷的脸似乎稍为一松。眼前这张破坏了的脸,还是和那个他最憎恨的伪君子有所不同;没有他的从容,没有他的雅致,只有属于夜行之人的坚韧和隐忍。
陆行舟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丝自己的样子。
“呵。”他冷笑,“柳时言已经死了六年,你倒还是护主。”
男人唇角一勾,牵动了脸上新伤,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没有主上,我本来就不是什么东西。”
他又恶劣的补上一句:“陆大人不也是?”
陆行舟眸光一黯,目中阴霾重重,握着长鞭的手腕一抖,却是忍住了没有打下去。
在柳家这样的大家族里,自小便会为家族的长子嫡孙、未来家主培养几可以假乱真的替身暗卫,先从暗卫营里选出和少主面容身形有些许相近的少年,在少年还未长开的时候便一笔一画的修改少年的容貌,控制少年生长的速度,最终和少主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也能捏得面容有五分相像,而身形则是一模一样。
架上的男人便是柳大郎的替身暗卫,跟随主上以柳为姓,编号十三为名。柳时言在生时一直隐匿在旁,活着的理由只是为了代替主上面对危险,随时代替主上去死。
陆行舟不是替身,却也不过是主上趁手好用的一件东西而已。本质上,他和柳十三并没有什么不同。
陆行舟沉默半晌,只是长长呼了一口气,淡淡道:“柳时言本也不是什么东西。”
“柳家和背后的主子没有了他,还有一个青出于蓝的柳四郎。”
陆行舟看到了柳十三在听见“柳四郎”三个字时眼中的一下迷惘。他这人不喜多言,直截了当的问:“所以,柳四郎是谁?”
柳十三愕然:“柳家四郎,还能是谁?”
陆行舟目光如隼,死死的盯着爪下将要撕碎拆吃的猎物。嘴上依旧平静的叙述:“长公主嫁入柳家两年,从来没有听过什么四郎。”
“我也派人去南境查过,从来没有什么养在乡下的柳小公子。”
长鞭鞭尾绕上柳十三的的脖颈,然后缓缓收紧,不一会男人已是出气多而入气小,双颊涨红,大口大口的挣扎呼吸。
陆行舟松开鞭尾,往玄武卫准备好的盐水里一沾,不给柳十三开口的机会,新一轮的鞭笞已经开始。
沾了盐水的长鞭在全身绽开,一下又一下的力度越来越狠,沾了盐水的鞭子打得男人皮开肉绽,片刻之间皮肤已经没有一处完好。柳十三受刑已久的身体还是条件反射式的扭动,偏偏双手高高悬起吊在房顶的铁环上,双脚被铁链拴在刑架,不仅没有多少扭动的空间,越是拉扯身子,只会越是痛苦。
这已经不是严刑逼供,最懂严刑逼供的玄武司使在自己隐蔽的地牢里,只有严刑,没有逼供!
对世间百态都是冷漠抽离地在旁窥察的陆司使,昭阳长公主座下鹰犬,面对先驸马的替身暗卫展露了从未现于人前的混沌一面。
面前仿佛出现了越长风和柳孤城在柳家墓园里并肩而立的画面。画面又仿佛和六年前公主下降柳家时与驸马比肩执手、宛如璧人的一幕重叠,像利刃一般毫不留情的插在自己心口。
明明……对主上无条件忠诚的,从来都只有自己。沈相一腔大爱,裴小将军野心勃勃,曾经的夫君借她之名为旁人谋事,现在还冒出来一个身份成谜的所谓小叔。只有他陆行舟由始至终站在她的身后,只有他的眼里独独有她。
尽管他所忠诚的人,并不知道在他衙内地牢之中,一直锁着了一个和她的亡夫相貌相似的暗卫。
但她不需要知道。她只需要知道她的狗无论做些什么,为的都是主人而已。
陆行舟骤然想起此行目的,理智终于回魂,刑架上的男人已是奄奄一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手扔了鞭子,伸出沾上血渍的手捏住柳十三的下颌。
“柳孤城是谁?”他再次问道。
柳十三笑了,和柳时言有五分相像的脸此刻鲜血淋漓,皮笑肉不笑起来更见狰狞。 “原来,他叫柳孤城?”
陆行舟见他态度恶劣,眸光一冷,正要挥手再打。却忽听柳十三轻轻笑道:“这小贱人原来也配有名字。”
说罢,索性闭上了眼睛,也丝毫没有详细说明的意欲。
陆行舟知道他的性子,要说的他已经说了,就算把人打死他也不会再说一个字,便冷哼一声带着鞭子离开地牢,让守在外面的玄武卫进去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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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同样在一座地牢里。
这座地牢却和玄武卫的牢房有着天壤之别。灯火通明的正厅宽广而精致,几乎与地面上的楼阁无异,地上铺着暖和的长毛毛毡,墙上挂着一字千金的名家字画,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大厅中间放着一座屏风,屏风上苏绣而成的一对仙鹤交颈相靡,缱绻缠绵。
屏风后的太师椅上懒洋洋的坐着一个男人,白皙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靠手。
柳家家主站在屏风之前,一向以百年世家自傲的高门族长腰骨竟然有些佝偻,握在身前的双手不自禁的摩擦着,天下间竟有让这位家主感到紧张、怯懦、不自在的人。
“人人都说柳家四郎肖似长兄,柳家主为了攀上长公主这株大树可以做出献子求荣的事,不愧是……物尽其用啊。”男人的声音无喜无怒,却让柳家家主感到一阵寒意。
柳家家主自认事情做得隐蔽,打晕柳孤城送进长公主府派的是自己的亲信,走的是内街小巷,进的还是长公主府的后门。他这么做不止是为了保住自己好不容易为小儿子做出来的“高岭之花”形象,更是为了不让眼前这人发现。 ——这人还是怎么知道了的?
见他缄默,男人轻笑:“怎么,一边为本座做事,一边还想重新依附昭阳公主,柳家是想吃尽两家茶礼?”
柳家家主对屏风后的男人显然忌惮得很,此时却是无名火起,一下鼓起勇气回怼:“长公主在柳家墓园外光天化日之下遇刺,阁主这么做不是陷我柳家于不义么?柳家承受不起公主之怒,柳某当初认回小贱人本来就是为了那张脸,现在献出用以自保,那又如何?”
“小贱人”三个字一出,男人敲着靠手的滴滴哒哒之声骤止。隔着屏风,柳家家主无法看见男人的脸,却仿佛感到两度寒凉的目光刺向自己。
“呵。”
一声嗤笑过后又是静默半晌,恰好给了柳家家主冷静下来的时间,当他反应过来自己说了怎样忤逆的话时,却只有让他更加不安,脸上已是青一阵红一阵的。
“本座对你不义,便想和本座割席?”
“工部多年大兴土木,建桥修路的银两都落到哪家去了,家主若是忘了,阁里可还留有字据。”
“那些银子,可还存在阁里呢。”
“柳家百年基业,可以说不要便不要了,家主傲骨,本座钦敬。”含笑的话语没有半分钦敬,也没有半分笑意。
柳家家主双膝一软,竟是对着屏风后的男人跪了下去。
“老朽错了。”一向充满威仪的声音随着家主的卑躬屈膝而微微颤抖。 “请阁主赐教。”
男人轻哼一声。“本座允许你继续献子求荣,麻痹昭阳。”
声音一沉,毫不掩饰话音里的阴鸷狠戾:“但本阁是庄,柳家是闲。你若忘了,本座定必让你柳家记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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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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