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至正月,林廷翰尚在北地种参未归。
玉京城风雪漫天,正是富贵人家拥炉赏雪时节。
正月里的周府,雪花将整个府邸妆点得如玉雕琼楼。正门口的石狮子被大雪盖顶,像戴了厚厚的帽子,项下红缨尚鲜明可爱。两根朱漆大柱上贴着崭新的春联,门楼斗拱红灯高挂。檐下的大红鞭炮已燃放过几挂,满地的红纸屑被白雪覆盖,隐约带着喜庆的硝磺气味。
紫玉轩中,丫鬟们手脚麻利,在田氏的指挥下一层一层给周衡穿戴整齐。
“娘,穿太多了!这连迈步都困难,还怎么跟师父在外面行走呀!”周衡无力地抗拒道。
“不行,春兰,把我那件半截的银狐披风拿来给衡儿穿上!”田氏上下打量了周衡的穿戴道。
“哎呀,娘!师父不定要带我去哪儿呢,穿那么名贵的披风不方便的!再说,不是说,小孩子不能穿裘皮嘛!”周衡急道。
“那也得分时候啊,你看看,外面多冷啊,还正下雪呢,冻坏了可怎么办,听话,穿上!”田氏命令道。
周衡已经热得冒了一层细汗。她真想一个箭步冲出门去。奈何此时在家中的形象已经渐渐趋于听话的淑女那一类的,实在不方便任性造次。虽忍耐力到了极限,也只好再压压心中的焦躁。
“这才对嘛,快去镜中照照,多好看!”田氏喜滋滋地看着周衡被裹在她那件银狐披风里乖巧可爱的样子,“唉,逸先生真是任何时候都不放过你,这么冷的日子也要带你出去。真不知道他老人家怎么想的。”田氏不满地念道。
“要观世间百态,错过任何一个时令,不就观不全了?好啦!娘!快让我走吧,师父在脚门该等急了。”周衡忍耐住焦躁,听见自己好声好气地说道。
“好好好,放你去。”田氏无奈地道,又朝夏荷递了个眼色,拿眼角瞟了一下手炉。
春兰打开了房门,夏荷赶在周衡冲出门去之前,向周衡手中塞了个手炉。
周衡急道,“路上拎个炉子还怎么走路?”
田氏道,“凉了就随便送了人吧。”
周衡无奈地摇了摇头,冲出了门去,倒退着跟母亲道了别。
“仔细台阶,别摔着了!”田氏皱眉道。“哎!回来!你身上带银子了吗?”
“带了的!”周衡在风雪中长出一口气,顿觉胸臆舒展,天高地阔。迈着轻快的步子,朝东脚门快步走去。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一串轻响。
逸尘散人早已在东角门伫立多时。散人今日一身夹棉的玄青长袍,白须拂面,气定神闲。虽是寒冬,却不见他穿周家送来的裘皮斗篷。他正看雪,听见身后脚步声,笑着回头。
“师父,让您久等了。”周衡嘻笑着,走至近前。
逸尘散人温声道:“今日雪景好,我提前出来看看雪。你穿得可厚吗?别冻着了!”
周衡笑道:“师父放心,我裹得像一只熊呢!”
二人说话间出了东脚门,往西走,路过周府正门,忽然,从府前那对朱漆大柱后,缓缓探出一个小小的身影——一个六七岁的小乞丐,穿着脏破的棉袄,冻得脸颊通红,似个缩头的鹌鹑一般,小心翼翼地向周衡这边张望。
“姐姐……”声音怯怯的。
周衡与逸尘散人同时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小乞丐跑下台阶,来至周衡面前,扑通跪倒,膝盖重重地压进雪地里:“姐姐……求姐姐收留!”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跪在雪地上缩成一团。
周衡忙从雪中搀扶起孩子,掸落他身上的雪,解下银狐披风给小乞丐披上,又将手炉塞他怀里,柔声问道:“你是谁?你认得我么?”
小乞丐道:“我……我是去年见过姐姐的。姐姐和老和尚说话儿,姐姐给了我一锭银子。”
周衡想起来了,喜道:“哦,原来是你呀!你怎知我会经过此处?“
“我……我那天见姐姐路过这里,所以就天天守在这儿……”小乞丐低下头,似是惭愧,又似是害怕被拒绝。
周衡问道:“你的家人呢?”
小乞丐摇了摇头,道:“去年跟爹爹来京城,爹爹塞给我一张饼就不见了,别人说,他是不要我了。”
周衡一阵心疼,“那你娘呢?”
小乞丐摇了摇头,流下泪来:“我娘死了。”
周衡掏出手帕给小乞丐擦了眼泪:“不哭不哭!”周衡看了看师父,“师父,我可以留下他吗?瞧着太可怜了!”
逸尘散人道:“那要跟你母亲说,她同意了才行。”
周衡笑道,“这个容易,”跟小乞丐说道:“跟我走吧,我带你回家。”
二人带着小乞丐,重回了东门。
管家周全见到周衡一愣:“嘿?出去的时候穿一身儿银狐裘,怎么回来的时候……这……这是谁家的孩子呀?狐裘怎么穿他身上了?”
周衡道:“周叔,这孩子没有家人,劳烦您先给喂顿饱饭,然后涮洗干净了再提溜到我娘跟前,对了,记得给他找身好衣裳穿,打扮好了,再给我娘送去,一定要打扮好了哦!”
周全笑道:“小姐这是要弄什么玄虚?好,老奴照做便是。”
周衡又对管家道:“孩子身上穿的狐裘,您先帮我收好了,等我回来的时候再交给我,千万别现在就给我母亲送去。”
管家嘴里忙不迭地应下了。
周衡回身对逸尘散人道:“好啦,师父,我们走吧。这下,我娘会替我们好好照顾这孩子的。”
逸尘散人见周衡穿的着实不少,心下放心,便带着周衡复又出门去了。
寒风刺骨,夹杂着年节的热闹劲儿,街巷的喧嚣扑面而来。
街市上,各家的大红灯笼连成片,街边的小贩们支起摊子,贩夫走卒来往穿梭,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热腾腾的包子铺、豆腐脑摊子、烧饼铺前挤满了人。
逸尘散人忽地停下脚步,指向路边一个简陋的包子铺,问道:“衡儿,你看,这样一间小小的铺子,获利如何?”
周衡见那铺子不过四张小桌,简陋得甚至连挡风的屏障都没有。一对中年夫妻忙碌其中,妻子从大蒸笼里取出白白胖胖的包子,边取边吆喝:“热乎的包子,三文钱一个!”
周衡想了想,道:“这铺子每日人流不绝,虽卖得便宜,但销量大,想来赚的也不会少。”
逸尘散人点头笑道:“不错,这叫薄利多销。你可知,他们还能如何改进,更大化地盈利?”
周衡思索片刻后答道:“在现有基础上,推出更贵些的馅料,让包子值更多钱?”
逸尘散人目继续引导道:“还有呢?”
周衡道:“或可因陋就简,撤去一、二桌,增设五、七条长凳,或者将四张小桌改为两条长桌,这样可以容纳更多的食客?”
周衡见那铺子盛粥汤的碗甚大,忽然笑道:“我知道啦!可以将那粥汤碗换成小碗,这样说不定能让食客多吃下几个包子! ”
逸尘散人笑道,“你出这主意倒让我想起来,起先,这包子铺刚开张那年是没有粥汤卖的,生意极好,那对夫妻也勤快,后面就增设了粥汤。原本他们每日寅时不到就要起来做包子,一旦增设粥汤,就要起的更早了,每日辛苦劳作,结果到年底一算账,才发现……”
周衡:“怎么?”
逸尘散人:“反倒不如只卖包子时的盈利多了。原来,就像你所说的,人们吃了粥汤,就少吃了包子。那粥汤不过一、二文钱一碗。”
周衡问道:“那对夫妻可要后悔死了!”
逸尘散人笑道:人家可不像你,那对夫妻都是厚道人,说不能为了赚钱,让食客干噎着,所以,这粥汤就一直售卖至今。
周衡笑弯了腰,道,“我果然没他们厚道。想来他家的包子必定是用料诚恳的。”
逸尘散人点头道:“是比别家的要好。”
周衡笑道:“要是我,必定换小点的碗装粥。”
逸尘散人笑道:“小本生意就是这样,凡是都要算进骨头里,才能多赚点辛苦钱。”
周衡点了点头,二人说话间路过了一间富丽堂皇的珠宝首饰行,周衡用手一点,问道,“师父,像那样贵气的铺子要怎么盈利呢?”
二人从首饰行大门望进去,一名伙计正向一锦衣华服的女子殷勤推销簪环首饰。
逸尘散人道:“衡儿,你可知这些珠宝为何价值万贯,却仍然有人趋之若鹜?”
周衡:“因为……好看?”
“这只是其一。珠宝也是身份的象征。譬如那名伙计手中的金钗,若是它出自某名匠之手,或此样式正受某名流青睐,它的价值便可翻数倍。商品的价值一旦跟身份挂够时,人们就舍得花大价钱了。”
周衡不解道:“为什么我就只知道分辨好看还是不好看呢?人凭什么要为了身份多花银子?”
逸尘散人笑道:“等你长大了,也成为一个小妇人的时候,再来看看自己会不会为了彰显身份而多花银子吧。”
周衡摇了摇头:“应该不会吧。”
逸尘散人:“那说明,你没有被这个世间浸染。”
周衡:“如果会呢?”
逸尘散人:“那就是,你最终成了一个普通的小妇人。”
周衡想了一会儿,问道:“普通的小妇人多吗?”
逸尘散人:“比比皆是。”
周衡在风雪中倒退着,笑吟吟地说:“那也好,至少珠宝楼的生意好做。”
二人渐渐远离了街头巷尾的喧闹。逸尘散人带着周衡走到城外,放眼是白雪覆盖下的广袤田地。
逸尘散人道:“这片土地,年年耕种粗粮。若在其间轮种豆科,或在田边挖渠引水,便能大大提升产量。”
周衡疑惑:“师父,农耕之事,难道也与人情世故相关?”
逸尘散人抚须而笑:“当然。土地之事,关乎民生,民生不通,如何成就文章之道?在上位者,未曾踏足田间,岂能知百姓疾苦?为师教你这些,不仅为你通晓世情,更是让你明白,所有的学问,皆要根植于这片土地。”
这一路,他们从柴桑稼穑,到文章唱酬,天文地理,人情世故,每一处街景,每一方土地,都成了逸尘散人的讲堂。周衡在逸尘散人的教导下如一只海绵,在这一路的风雪中吸饱纳足。
府中管家遵照周衡的吩咐,将小乞丐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一身淡鹅黄的缎面棉袍,头发束得齐齐整整,这才将他带去见周夫人。
负责打扮的丫鬟们笑道:“看不出来,打扮一下还真是个齐整孩子,一会儿带去给二奶奶,看她怎么说?”
田氏正倚在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听闻丫鬟来透了口风,说是女儿捡了个小乞丐回来,一时一个头三个大:“居然捡了个乞丐?这孩子怎么又开始干些离经叛道的事了!”
然而,待看到人了,田氏满腹的牢骚顷刻化尽。这小孩子太可爱了。一身淡鹅黄的衣衫,衬的小脸十分漂亮。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见到夫人一笑,顷刻变成月牙形。
五六岁的小孩,如三、两个月的小奶猫,正是最可爱的时候,若是再配上乖巧的个性,正是软软糯糯,人见人爱。周衡不信回来见不到那小乞丐。她太了解母亲了。
小孩见到夫人就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给夫人心疼坏了。
管家揪着脖领子给孩子拎起来,笑道:“这孩子也忒实诚了,这么磕,头不疼嘛。”
那小乞丐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夫人……”
田氏心底一软。周家这房没有男丁,田氏也是有遗憾的。如今看这孩子乖巧可爱,想着,家里添个小孩子也挺好的,就当给女儿积阴德了。孩子算是留下来了。
等周衡回来的时候,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叫周小童。
周衡笑着问周小童:“真是夫人取的?”
周小童怯生生地点了点头,说:“夫人说我可爱,所以叫我小童。”
周衡忍俊不禁, “好,好,你对。”
田氏禀明了婆婆要收周小童做养子,周老夫人是老大不情愿的。她有四个孙子呢,她可不想平白多一个没有任何血脉关联的孙子。态度也很坚决。
田氏只好让步:“母亲放心,这孩子不入族谱,只养在我身边。紫玉轩和云栖阁的地方足够住下我们娘儿仨,周家的田地不多占一分,花销也全出自我的私房。周家不会因此多添一分负担。”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周老夫人也知道田氏说一不二惯了的,只好同意。
田氏挑了个日子,自己出钱在兰亭阁办了家宴,请了周家上下人等,热热闹闹地庆祝了一番,算是收下了周小童。
田氏跟周衡商议,让周小童住紫玉轩的暖阁里,从今让周衡住进云栖阁。云栖阁在紫玉轩的北面,是周老夫人早就给周衡指定的居所。
田氏牵着周小童的手,站在云栖阁中,指挥着丫鬟们给周衡整理房间。一个花瓶架子不厌其烦地从东边,挪到西边,又挪回东边,最后,放到北边。待到决定将书架子放到北边后,又将花瓶架子东南西北挪一遍。原本就整整齐齐的屋子,被田氏又重新整理了一大天,方才满意。留下四个丫鬟给周衡,千般抚慰周衡后,便带着周小童回紫玉轩了。
田氏前脚刚走,后脚周衡便像脱了笼的小雀儿,欢快地在床上滚了两圈,四肢一摊,在床上摆了个大字。以后自己独住,定会少了许多母亲的管束,想想就很欢乐。丫鬟们纷纷捂嘴娇笑。
周衡每日要去鹤来阁上学,周小童便日日不离田氏左右。每日姐俩给周家老夫人请安,周老夫人看着周小童也是越看越喜欢。
田氏计划着等周小童再大点儿,也送逸尘散人处学习学问。
周衡站在紫玉轩的廊下,看着周小童穿着一身崭新棉袄,眉眼快活地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心中也快乐满溢:当姐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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