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夜,长央殿中。
殿顶垂挂金色绸布绕作圆月之形,柔软的盘金九龙宫毯自殿门一路铺就至殿阶之上宽大的金椅。
金椅扶手乃龙身盘绕,一方为龙首,另一侧为龙尾。
参加中秋宫宴的皇亲国戚及数位高官皆整齐地跪于宫毯两侧,一人身着明黄色龙袍漫不经意地拖着赤红木屐,踩着宫毯迈步而过,面上噙着的是一贯散漫不羁的笑意。
景熠嫌弃地踢了一脚龙椅,而后背倚龙首斜斜而坐。
环视一周,视线在被人搀扶着跪在木制轮椅旁的清俊男子身上停留了一瞬。
而后收回目光,任由众人跪了半晌,景熠方懒懒地开口道:“都起来吧”,以余光瞥见那人废力地撑着侍从站起,虚弱地坐回了轮椅。
只见其昳丽的面容十分苍白,一举一动之间却不失风雅神韵。
思及祁初所查探的他与元昭昔的关系,景熠看着他心下感到一股莫名地不爽。
祁初见自家主子笑意更冷,知他本就厌烦宫宴,更不会宣布开席,忙喊道:“传膳!”。
话落很有眼力地拍手让准备好的歌舞开场,冲散了殿中凝滞的尴尬冷然。
未几,一水儿的精致菜膳便被接连摆在了景熠及每位宾客的食案之上。
景熠低头看向那盘被零碎拼成牡丹花盛放之状的奶黄芋泥冰皮月饼,脑中浮现那女子认真拼凑牡丹花的模样,勾起嘴角,眼中终是泛起了自己未曾察觉到的温度。
忽闻下方传来极尽“阿谀谄媚”的评价:“皇上,依微臣看,这御膳房当真是大胆糊弄,竟连象征月圆的月饼亦敢随意切开?如此一来,月饼象征的圆满之意,便荡然无存啊。”
说话之人显然是自认为掌握了景熠的心思,以为景熠此刻的笑意盎然反而是心情不快的表现,见此忙不迭地为他预想中即将倒霉的御膳房添上一把火。
此人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已是大腹便便,正是因替代满门抄斩的高尚书而新上任的卢尚书,
众人皆知,他在朝堂上惯会讨皇上欢心,故而正是青云得意。
事实上,是丞相喻子曜欲以他吸引弹劾的火力,故而举荐他上位,日日替自己挨言官痛骂的。
肉眼可见,效果显著。
见景熠垂眸看着盘中月饼而未做声,卢尚书更觉自己所料非虚,心下得意,继续自顾自地说着:“饼皮不能入口即化不说,馅料亦非传统的五仁青红丝。且对于其中间杂的黄色腥膻之物,微臣更是闻所未闻,御膳房此次可谓是,罪该万死!”
说着,举著戳散了牡丹月饼的花蕊处,甚至佯装怒意地拍了一下面前的食案。
立于景熠身后的祁初只觉身前之人冰冷的杀意渐浓,悄悄抬手按住自己狂跳的太阳穴,已暗在心中做好了为这可笑的卢尚书清理尸体的准备。
景熠咽下盘中最后一块细腻软弹的冰皮,缓缓放下筷著,抬首微笑道:“依卢爱卿看,此月饼应当做为何状?”
随着话音,景熠曲起手指轻叩着食案,似兴致极佳,周身气息却令人不寒而栗。
只见景熠唇边笑意更甚,乃熟悉的皮笑肉不笑,下位所坐众人皆俯首,不敢再抬眼。
徒留那卢尚书一人,尚未反应过来,正欲开口,方觉殿中气氛不对。
但听一声清冽的嗓音适时响起:“皇上,臣认为,卢尚书所言失当。御膳房做此国色天香的紫色牡丹,既是意表中秋花好月圆之意,亦为祝愿吾朝得紫气东来,御膳房此用意堪称绝妙。”
他也知道这是元昭昔做的,所以为她辩解吧?因他此前亦吃过元昭昔做的月饼吗?
想到此,说不清缘由的怒气上涌,景熠微眯起眼,看向轮椅上那年近三十却面如青年的人。只见他目光和蔼,浅笑温和,俨然一副老好人的模样。
心下已是怒不可遏的景熠面不改色,不屑地冷笑道:“朕未曾问你,小皇叔。”
后三字语速放慢,语调幽幽。
面对这上一代景氏皇位之争中唯一“幸存”的王爷,景熠只觉他此幅虚情假意的做派同景氏其他人一样令人作呕。
景熠复转头看向已然因恐惧而身子微颤的卢尚书,扬起看似单纯诚挚的微笑:“看来卢尚书对月饼颇有见解,朕突然想尝尝卢尚书亲手做的。至于做什么颜色的呢?”
景熠随即状若思考,而后饶有兴趣地笑道:“做红色的吧,你一介文官,加上君子远庖厨。朕也不为难你,就把你面前的月饼皮染红,喜庆即可。”
“祁初。”
听闻景熠之言,祁初心领神会,忙步下殿阶,拿出随身的匕首递在卢尚书面前,大有不容拒绝之势。
待其伸出颤颤巍巍的肥手,祁初将匕首从刀鞘中抽出放在他手心,轻声嘲道:“卢尚书万要小心些,莫划伤了月饼,惹圣上不快。”
其余众人只敢眼观鼻鼻观心,毓秀意识到了将会发生何事,连忙起身行礼,借口更衣而去。
卢尚书闭了闭眼,颤抖着以匕首将手指划破,只见血一滴滴落下,点点红色开在了淡紫色牡丹月饼之上,煞是诡异。
景熠支肘抵在身侧龙首,斜撑着头,面露不耐:“太慢了。”
卢尚书闻言撸起袖子,心一横,狠狠划下一刀。
只见其肥硕的前臂鲜血汩汩,大半透明的冰皮霎时被染上血红之色。
景熠见此,举杯轻抿,打了个哈欠道:“再快点,朕饿了。”
卢尚书肉颤心惊,两股战战,几欲昏死过去。
但他不敢昏死,只怕此后下场更为惨烈,只得抬起刀,又咬牙狠狠划开几道血口子。
而后再无力气,“当啷”一声,匕首脱手落地。
只见卢尚书胳膊上几道伤口涌出的鲜血汇于一起,血流如注。
月饼迅速被红色淹没,须臾之间,盛装月饼的盘子亦流溢而出,血液滴在食案上发出了阵阵声响。
景齐似心下不忍,面色愈白,在轮椅上微微伏身,出言劝道:“熠儿,身为帝王,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景熠目光盯在那盘血红之上丝毫未动,恍若未闻道:“真脏,都弄脏了。”
随后起身,甩了甩衣袖道:“看来皇叔对卢爱卿的月饼甚是满意,那便赏你了。”
祁初留下小橘子看着宫宴,“记住,宫宴结束的时辰未到,现下所有人不得离席。”
随后祁初抬起下巴点向景齐所在,复嘱咐道:“还有,御赐之物,理应食尽,你看着齐王吃完。”
话落忙追向已然自后方迈出长央殿的景熠。
*
御膳房上空,月圆无缺,月华如练。
中秋宫宴的各项膳食皆已送入了长央殿,御膳房众人也得松一口气,开始紧锣密鼓地为他们自己佐膳,以贺中秋。
昭昭正站在灶前,准备为大家一展身手——制作美味的锅包肉。
昭昭将上好的猪里脊切为厚片,以刀背轻轻砸几下,令肉质微微松散。
而后以水泡洗干净,攥干后撒些许盐巴,揉至肉片微粘。
昭昭紧接着拿出一个干净的小碗,熟练地依次倒入少许团粉、白糖、陈年米醋和香味鲜醇的古法酱油,加少量水搅拌均匀。
待糖醋汁备好后,昭昭将泡有团粉的木盆中的清水倒出,放入肉片和油翻拌。
未几,只见粉嫩的肉片皆裹上了奶白色的外衣。甫一滑入锅中,便被热油泛起的小泡泡托起,浮起后捞出,便呈淡金色。
经反复三次油炸,肉片皆已摇身一变,金黄色的脆壳下隐隐暗透着枣红色的嫩肉。
昭昭将多余的油舀出,倒入糖醋汁,烹至粘稠后。
随后倒入炸好的肉片,加入棠棠切好的姜丝、葱丝、胡萝卜丝和芫荽,一同翻炒。
俄顷,伴着满屋香醇的甜香和浓郁扑鼻的醋香,挂满糖醋浆的酥脆锅包肉便出锅了。
只见盘上层叠的金黄肉片上挂满了浓郁的糖醋汁,欲滴未滴,油亮晶莹。
白、橙、绿三色菜丝缀于其间,仅是远远瞧上一眼,便能令人垂涎三尺、食指大动。
早已等不及的棠棠忙帮昭昭将盛好的几盘锅包肉端起,放在后院中的圆木桌上,桌边的众人皆已准备好其它膳食和碗筷。
待昭昭将锅内最后几块锅包肉盛出,御膳房中已无他人。
昭昭抬眼**窗外的融融月色,正巧看见蔡嬷嬷此时急匆匆地迎向一人。
昭昭定睛一看,只见是那御前的祁总管,二人正在悄声私语。
昭昭收回了目光,却忽瞥见御膳房外侧的晚枫林中立着一抹昭昭已不再眼生的淡粉色身影。
怎么是他?昭昭见此,心下微讶。
随即犹豫了一瞬,低头抽出一张油纸,将最后几块锅包肉包好,塞入袖袋。
待昭昭踏入了晚枫林中,却已寻不见了那抹身影,仅留满地枯叶随昭昭步伐而细碎的轻响。
“好奇怪,方才明明在的啊。”
在适才所见的位置转了好几圈后,昭昭忍不住自言自语地嘀咕。
忽闻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喑哑:“你可是在寻我吗?”声音极轻,富有磁性。
昭昭惊喜地回身看向声音来处,她果真没看错——那抹身影就是小粉!
昭昭凝神望去,只见偌大空旷的红枫林中,月光柔柔地淌过枫树枝叶的罅隙,斑驳的月华洒在那人俊美无双的脸上,光影随风摇树叶而微微流转、轻颤。
皎白月光映衬下,男子孑然而立,一身粉色单衣更显清冷凉薄。
落枫萧瑟,人亦萧瑟。
昭昭见此,拔腿向他走去。
待靠近那人,昭昭嫣然一笑,轻声答道:“是啊,我刚在寻你。我远远便瞧见你在这,原以为是我忙花了眼,原来真是你呀小粉。”
昭昭借着月光歪头细瞧,只见他罕见的未勾起坏笑的唇角,此刻正面无表情地凝着自己,仿佛能在他深幽的瞳孔中望见自己的影子。
许是被盯得有些心里发毛,眼神甫一相撞,昭昭顿觉讪讪,飞速地别开眼。
随即低头从袖中掏出油纸包着的锅包肉和一双竹筷,递向对面,小声问道:
“那个……小粉你吃饭了吗?我适才做的,刚出锅不久的锅包肉,酸酸甜甜的十分美味!据我猜测,应当刚好符合你特别的口味。”
说到特别二字,声音放得更轻了。
察觉到左胸下急速的跳动,景熠尚沉浸在对自己情绪的疑惑中:
为何会因景齐的话及而暗生酸涩的怒意;
为何因他人指摘她的月饼而不爽到为她出气;
为何脚步不自觉地向御膳房的方向走来;
为何看见她向自己寻来,却下意识地躲藏在树上;
为何看见她打转良久而心生惊喜和紧张……
以上新奇的感受,景熠全然不知缘由。
景熠认真地凝视着面前的女子,见她沐浴在月光下却比那月光更亮眼,见她蹦蹦跳跳地绕过地上落叶走过来,见她颊边飞起的淡淡红晕,见她伸到近前的手……
半响,景熠接过那包因拢在女子袖中而依然温热的油纸包,轻声道:“还没,我确是饿了,多谢。”
景熠接过竹筷,不经意地触到了昭昭柔嫩的指尖,奇特的悸动自指尖丝丝缕缕地向心间漫延。
揭开油纸,浓烈的醋酸味和醇浓的糖浆香瞬间涌入鼻腔,勾起了他久违的食欲。
未以银针试毒,景熠径直夹起一块澄莹金黄的锅包肉送入口中。
方咬开锅包肉的糖醋汁外壳,醋酸倏然一股脑儿扑进了喉咙,致使景熠不禁轻咳几声。
看见他面色咳得泛红,昭昭连忙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背,带着些许自责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该事先告诉你的,吃太快了,白醋就会呛人的。”
景熠不禁恍然,背上女子的手很柔软,一下一下温柔地拍着。恰如儿时,姑母哄着堂妹入睡那样。
待咳嗽渐渐平复,景熠继续咀嚼起口中的锅包肉。
对于景熠,锅包肉的酸掩盖了错乱的苦涩,微甜又中和了酸味,以及几乎尝不出的咸味皆转化为了鲜味。
景熠忽然觉得,元昭昔这人,就好似这锅包肉。
初见便夺目入心,外表酸甜酥脆,内里却细嫩多汁……
只见男子默默地吃尽了整包锅包肉,昭昭心中暗喜:虽说这食客的味蕾刁钻古怪,但也是真的很给面子。试问哪个厨子能不喜欢将菜肴全然吃尽的食客!
昭昭眉眼弯弯,迷离着望着头顶的月光,而后浅笑道:“多谢赏光,中秋快乐!希望我的美食有治愈你的感伤。”
今日仅是……感伤吗?景熠有些茫然。
“既然你已吃饱,我就去吃饭了,下次见!”昭昭说着,向晚枫林外跑去。
而景熠,在此站了良久。
景熠:嚼嚼嚼…这锅包肉真香啊…嚼嚼嚼…这玩意谁研究的呢这么香[问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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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月华柔,锅包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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