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的人整日缠绵病榻,偶尔醒来也还要再关注关注有关轮回的战事,毕竟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因此也认为轮回道更换主人是天经地义。
但转轮王会进攻轮回境却出乎人的意料,不过是换个主人,没人想到孟往的旧部会如此执迷不悟,不肯承认新主。
受过的伤终究会痊愈,日子也前进,又到了一个七月,一个鬼月。
“公子,少帝请您往漳浦亭一叙。”
小仙侍来通传的时候,孟往正盯着一本折子发呆,折子是轮回境递过来的,虽然被软禁了,但月余川没有限制他处理政务。
折子上说,阿修罗决定对轮回境宣战。
轮回境终究是保不住吗,可他,只有轮回境了……
“公子,少帝请您往漳浦亭一叙。”他一声不吭,只是闷闷地坐着,小仙侍以为他没听见,又提醒了一次。
“什么事……”他抬眸毫无语气地询问。
“公子,您一去便知。”
他毫无波澜的眸子终于泛起了点点波澜,却不知月余川何意。
他被软禁在这里已经快一个月了,这里看守甚严,他又虚弱,即使轮回境的势力随时准备接应他,他也找不到机会逃出去。
轮回境毕竟不是轮回的主阵地,比不上轮回司兵强势盛,失守或许只是时间问题。
但他还是想回去,想待在自己坚守了百万年的地方,至少应该去道个别吧?
这或许是一种落叶归根的执念,这种想法越是强烈,越是令他想起当年选择泪海,选择六道轮回的意义。
满盘皆输啊……
如今阿修罗宣战,好像一把火点燃了仅剩的干柴,贫瘠的心土愈发决绝和沉落。
或许,他该离开了……
……
天陲野入了夜,清寒的空气逼人,他披上一件毛领大氅随着小仙侍出了门。漳浦河是天陲野内河,途径莫及城,河畔的一座凉亭,称漳浦亭。
月余川一直禁止他出门,这一次允许,倒是直接将地点定在了城主府之外,就不怕出意外吗?
河畔的路灯已经亮起,透过灯屏亮着昏黄暖光,岸边生着几丛芦苇,河中漂着零星几盏河灯。
沿着青石小径近了亭子,小亭中亮着一盏琉璃灯,柔雾般的光色铺开。风亭雅致,亭中人立于其间,长身玉立,像融着修竹般的风骨。
“来了?”他好像等他许久了。
孟往颔首,瞥见了石桌上的酒,月余川顺着他的目光瞥过去,淡笑道:“是特质的酒,不醉人,陪我喝一杯吧?”
他沉吟须臾,解下披着的大氅递给月余川,“喝酒发热,帮我搁在一边吧。”
月余川依言,接过大氅转过身去搁在栏边的亭座,孟往趁机向其中一只酒杯里拂进了些许粉末,等月余川再回来时,已经将酒斟好了。
他紧着心思,将微微颤抖的手藏在袖中,刚想开口,月余川却抢了前,道:“一会儿再喝吧,还有更重要的事。”
又是放他出行,又是准备甘酿,还有其他的事,他一时摸不准月余川的心思。月余川恍若知晓他的不解一般,勾住他的手指往河畔走,“给你过节。”
他这才恍然,难怪来漳浦亭的路上,见到河中漂着几盏河灯。
原来是七月半,又一个中元了。
中元鬼节,这本就是鬼的节日,可是孟婆好像是个例外,是个被遗弃的存在。他过的第一个中元,还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在巫穆柯,月余川给他过的。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
十里长河延绵而去,点点灯火溶进水里,他们还是像去年那样放河灯。
他从来不过中元,自然也从来不遵守中元的习俗,放河灯也只是为了陪月余川。但来都来了,他也就放了一盏,放给他的师父。
然后便在一旁看月余川放出了好几盏,祀慰逝去的亲人或友人,放出的河灯形制不一,一盏盏远去,直到还剩下最后一盏,一盏红色虞美人形制的河灯。
这一切都跟去年没什么不同。
长河粼粼,溶着灯色的滚烫,月余川侧眸瞧他,突然说:“你问过我,这盏河灯放给谁,记得吧?”
孟往愣了愣:“记得,你说是给故人的。”
他或许已经知道答案了,但……是自己所想的那个答案吗?
月余川应该……并不知道他是谁,他也不打算相认。眼前人的慈悲,铭记在心就好了,其余的,不必了……
每一次相信别人,每一次付出,都落了个人人喊打的下场,从来都没有好结果,从晤虞到孟往,一直都是。
他累了,也怕了……
以至于不敢再付出更多的感情,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也不愿再拖累谁。
更何况若是决定了跟轮回境共存亡,他不见得能生还。
……
初秋素净的月色落入眸中,月余川在心中细细描摹着他的容颜,不声不言,仿佛要等他开口。
凭孟往的心思,在知晓他帝君身份的时候,就应该猜到了吧?从前不愿意坦白,就连如今知晓了自己临桑的身份,也不愿意开口么?
他给了孟往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今日也故意谈起,也还是不愿意相认么?
寂寥的风吹开芦叶,摇曳生姿,他们各自静默,而他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将那盏每年都不曾错过的河灯推进水里,小河灯摇晃了两下,顺水悠悠漂流。
“孟往。”他站起身,两人面对面相见,“桃花源月下仙月余川,奉旨前来迎你。”
芦叶摇曳的飒飒声响,突然跃动的心跳好似清晰可闻,孟往泛了泛眸光,这句话好奇怪,他忍不住多问:“你奉的,是谁的旨意?”
“人族阴命大祭司晤虞。”
素不相识的故人面对面,他不打算相认,另一个人却想要重逢。
而他终于忆起了那个梦,和梦中的那个孩子。还有他赌下灵魂,借着灵魂赌约入梦去传的话——
大行祭坛,来迎我。
——奉旨前来迎你。
虽然不是在大行祭坛,但,来迎你了。
万千前尘汇聚,有人步步坚定,有人心绪不明。
“你怎么知道?”他近乎于嗫嚅道。
“你为什么能从错觉山中活过来,没有想过吗?”他入眼了梦中人,将来龙去脉都讲明了。
长风清寒,月余川又拉他回了亭子,重新将大氅为他披好,瞥见了石桌上的两杯酒,道:“就喝一杯,我们就回去吧。”
随即他将两杯酒都端起来,将其中一杯递给了孟往,而被下过药的那一杯正在他自己手中。
孟往抬手慢慢接过来,抬眸看他,那双眸子还是温柔,那样含情的桃花眼专注地盯着人看,总是深情款款。
驳杂的心绪翻涌,孟往心头止不住泛酸,端起来敬他,声音几不可察地颤抖:“敬阳命首领。”随即一饮而尽。
月余川垂眸看向了映着月色的酒面,水色粼粼,酒香醉人。孟往绷着心神,捏紧了手中的酒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落在他身上,一动不动。
片刻,月余川轻轻翘了翘唇角,终于说:“敬阴命大祭司。”随即将酒杯送至唇边。
孟往心神乍裂,倾身一下倒进他怀里,那酒扑洒出去,洒在了饮酒人胸前,两只酒杯咣地坠地。
“怎么了?”月余川揽住他,“不舒服吗?”
他闭眼:“没站稳,我累了……”
他从前说累了,月余川都会将他抱进房中,然后放在床上捏好被子哄人入睡。如今也是一样的,可是又不一样。
毕竟……
床,本身就是个极端危险的地方。
葳蕤的灯火吹灭几盏,殿中落入夜的暗,拂过的珠帘玎珰清响。
大氅铺落在地,他将人轻轻放在床上,抚着脸颊吻了下来,另一个人闪躲着眸子,极轻微地偏头避开了他。
敛着眸子,他说:“月余川,我伤口好痛……”
垂着头的人不用抬头去看,也感受到了身边人的痛色和怒意。
他想要他,而他在拒绝他。
但这个借口已经过时了,太拙劣了,除了能够表达态度以外什么也做不了。从被软禁在这里的时候,不就已经料到此刻了吗?从推开那杯酒的时候,不就注定了吗?
微弱的灯火映着一张苍白无瑕的脸,他捧起来,问:“为什么不动手?”
“什么?”
“为什么不让我喝那杯酒?”
他早就看透了,莫及城中混迹有孟往的人,他们在漳浦亭的时候又没有其他人,只要孟往再狠心一点,让那杯酒落肚,就可以离开他了。
他微微眯眼,眼尾轻轻勾起:“现在不走,你想什么时候走?”
既不够狠心,又不能接受他的爱,你到底想做什么?
……
这一个月来,他也并非一直待在城主府陪孟往,阿修罗族商议是否要对轮回境宣战的时候,天庭也有相同的打算。
阿修罗新人被推入地狱,此事已经将阿修罗彻底激怒了,阿修罗不愿阿修罗道再受鬼族掌控,天庭也因为此事而忧心天神道,生怕鬼族哪天要对天神道动手。
本就敏感的阿修罗道和天神道,被仙家觊觎了多年,就因为有人被推入地狱一事,将平衡彻底打破了。
天庭商议是否宣战,他返回去暂时拦了下来,未来要怎样却不得而知。
转轮王火力正猛,阿修罗又决定宣战,除非孟往放弃抢夺轮回,否则绝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但他知道孟往对轮回的执念,绝不只是复仇那么简单。
一个孟往都够他逃不掉了,再加上一个晤虞,他在孟往这里,注定是一败涂地。
嘴上说着狠话,总归是狠不下心,过了今日中元鬼节,喝了这杯酒,就当是饯行了,他本也没想困住他的。若是孟往执意要他喝那杯酒,他也照喝不误,就当作不知。
今日之后,他会放他离开。
……
轻纱帐幔拂下,帐中香暖,白发凌乱铺散,被抵身的人仰躺,朱唇封堵,承受了另一个人的吻,碾摩、勾挑和吮咬……
身上的动作很柔,大概顾念着不伤到他。松开的腰带,凌乱的衣衫,衣饰落地的声音窸窣,他忽然感到冷,仰头,纤长的睫羽止不住地颤抖……
销金帐暖,压抑的、难耐的、杂乱的、充斥的、弥漫的旖旎风情……交缠的呼吸和低低的喘……
孟往的存在一点也不真实,如纸一般单薄,是那么虚无缥缈,正是因为害怕失去,害怕抓不住,才更要得到。
占有,毕竟也是得到的一种形式。
……
孟往觉得自己快哭了,混杂的回忆和心绪弥散。反正爱都爱过了,为什么不能付出一夜,为什么不能去享受一场简单的快乐。
这个世界上,已经找不出比月余川对他更好的人了,从临桑到月余川,皆是如此,
疯长的爱意和绝望纠缠在一起,注定逃不开过往,他又想起地狱的烈火——
交错的锁链贯穿身体,曼珠沙华飞舞,为腥残的地狱增添了悱艳的颜色。冥王再一次来劝降的时候,他终于崩溃。
“大祭司,坚持了这么多年,何必呢?”沾满血污的下巴被勾起,高高在上的统治者玩味地笑。
“你在地狱生不如死,为人族坚守着一颗心,至今不愿投降。可人呐,将永远唾骂和指责你,何必为了不值得的人受这样的苦?”
为天下而生,天下为谁?
守心如此,又有谁知?
何必自苦。
高歌罪与烈火,屈服就是解脱。
兰蒸椒浆,岁祀罔缺。薄海率土,诚效虔祗。
日月光华,天穹万疆。棠棣桑梓,鸾鹄百世。
百谷蓁蓁,佑我安居。菁华采采,佐尔宜家。
鬼祟伏诛,阴邪避世。朝朝辞暮,安然无险。
淑世同逢,缘以相迎。盟古祈今,诵以有约。
是啊,是人残害了他,生生火祭了他,就算在地狱中守着最后的清白,迟迟不愿意塑鬼身,又证明给谁看呢……
青丝成雪,转瞬白头,投降堕鬼。
他最后一次吟诵着祭祀祈福的祝词,在地狱的熊熊烈火中重生。
笑中带泪。
……
既憎恨族人的抛弃,又不能真的接受自己背叛人族为鬼族卖命,在地狱的那些年,日日夜夜受此煎熬折磨,将阴命大祭司的尊严和傲骨彻底击碎,他终究是屈服了。
他放弃了自己。
后来冥王要求他领兵攻打人间,他跨不出那一步,便自请前去收归轮回道。后来便以守轮回为借口,一直躲避领兵的差事。
那日他身处六道轮回之间,看无数亡魂如过客,一边是复生海,一边是泪海,他必须做一个选择。
但他选择了泪海。
他从一开始,便料到了有人会来推覆他的轮回,但还是这样选了。
泪海之下的轮回秩序,过轮回之前人人必饮下孟婆汤,前尘尽忘,一世了一世。
但这样的秩序冒犯了那些已经不能再入轮回的阴魂,他们终将在时间的流逝下魂飞魄散,步入真正的死亡。
而上古时期人鬼战争不断,阴魂格外多,人们也格外容易化阴魂,他此举无疑是置人族于危亡之境。
若是复生海,既不需要忘记前世,又可以保住魂魄,简直是救世。
那时轮回司尚未建立,亡魂都是自行前往轮回道投生,没个秩序。他自己死后其实是去过轮回道的,但他怨念太深,阴气太重,因果缠身,过不去,因此才必须长留鬼地,堕入鬼门。
本就参悟阴阳的他又发现,轮回道虽然有一定的削弱前生因果的作用,但作用太有限了,若非用孟婆汤完全了却前生因果,那些因果过重的亡魂根本过不去轮回道,只能化鬼,就像他一样。
复生海虽可保灵魂不灭,但天地间终究在不断孕育新的灵魂,若只有新生没有死亡,天地终将大乱。
天地盈亏变幻,有生有死才可称永恒。
复生海之下凡人一世接着一世,记忆永存,就算这一世能够过轮回,好几世连起来总有因果太重的一日,那时便是堕鬼之时,长此以往人间终将大乱,所有人的结局都几乎会是化鬼。
唯有喝了孟婆汤,方有世世平安的可能。
……
但他看得透,那没有用,就像他参透了三族分界的道理却反遭猜忌一样,所以他对复生海的存在只字不提。
若是有人知晓,必要像当年他为人时那样来猜忌他,人言可畏,他不得不防。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瞒,也不是永远的。
如今他便遭了报复。
他一直感到绝望。
既然做人时没有机会完成自己祝长安,祈安宁的夙愿,那么做鬼的时候,便由我来守这轮回吧。好像这样,便能弥补空虚的心,至少是守护着世人的。
愿香火延续,世世安宁。
祝安居乐业,代代相传。
顺便也将世人对晤虞的记忆抹去了,从此他更名换姓,可以安心地守轮回。
往,迎来送往,旧魂未灭。
可惜啊……
当逆轮回的这一天终于降临,他终于发现,没了自己所坚守的轮回,他好像连一丝存在的意义也没有了。
轮回不需要他了,这世间也不需要。
天下无我。
或许真的是他错了,只是自以为是对的,坚持着最后的傲,然后将错误贯彻了百万年。
他的存在就是个错误和笑话,不然为什么所有人都抛弃他?都践踏他的尊严?
……
他突然哭得厉害,但又不出声,只是咬着唇安安静静地掉眼泪。
他们还没有做到那一步,他的泪和盈溢的绝望将人吓住了,一颗心突然揪紧,月余川当即停手,拉过被子给他搭好,免得受了凉。
泪珠一滴一滴地滑落,湿了鬓发,浸入枕畔。
他头一次见孟往哭,还哭得这样厉害,泪痕斑驳,只是闷着声落泪,凄楚又倔强。他抚着脸颊为他拭去,可刚一擦净,又扑簌簌落了泪,像断线的珠子,怎么也收不住。
“对不起……”他道歉,声色带着颤抖,为自己的私欲和冲动。
他想得到他,但孟往一哭,他又什么都不顾,觉得自己对爱人太狠了,为什么要强迫,为什么不能多给他一些时间,分明有那么多的伤和痛,为什么不能多理解一点。
就算所有人都不理解孟往,但他不可以。
“别哭,我给你道歉。”
孟往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躺着,将半张脸埋进枕头,他就坐在旁边哄他,但孟往没有心力来理人了。
“月余川……”半晌,孟往终于哽着沙哑的声音喊他,他凑近一点细听,说的却是:“对不起……”
他还是在乎月余川,想起这一个月来,这个人跟在自己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但自己疏离得很,他偶尔露出被抛弃的大狗狗一样的委屈表情。
——月余川没有做错什么。
但他太绝望了,太累了,那种感觉痛彻心骨,以至于接受不了爱人的好,月余川越纯粹,对他越好,他就越愧疚,越想到自己肮脏的存在,他只会玷污他。
月余川沉默,孟往这一句对不起令他明白,这个人又想起了沾满血与泪的从前,并且永远也忘不掉了。
有心结的人,必要先解开心结。
良久,他终于说:“孟往,你走吧……明天,我送你离开,只是……”
他不想让孟往这么简单地离开——
“大祭司,你还欠我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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