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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满心怨(下)

见劝不住人,长空当众闹了好大一出脾气,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看。

最后只好认命地快速把牡丹酥啃完,然后跳下座,灰溜溜地往莫子占给它安排好的地方去。

相比起来,莫子占倒是没太多大的动静,慢条斯理地饮完茶便去了此地最负盛名的一座学宫。

学宫的藏书楼要比起不周城的老书楼要大得多,因为地动发生过塌陷,所以里头书序之混乱,比起老书楼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以前莫子占曾让钱琩去搜寻许家的族记,眼下他看着这混乱的书序,也不知道那人花费了多少时间。

如此大费周章,到最后为了一时意气,给自己挖一条死路,真不知道钱琩这人是怎么想的。不过说起来,他自己不也是如此,所有人都劝他要好好地活,可他偏不,他偏要费尽心思给自己寻了一条死路。

四处查看了一番,莫子占来到藏书楼的最高层,与底下的混乱不同,这上边的书明显被人给收拾过了,不过应当是才着手干这事没多久,只收拾了六个书架,且第六个书架的最下一层还未被填满。

莫子占将这书架上的书册都仔细扫了一番,忽然感觉这书序排列很像许听澜的书房。

这念头刚起来,他就忍不住低头一笑。

我也是有毛病,看见什么都要跟许听澜扯上点关系。

虽然这样自我嘲弄了一番,可他最后还是依循着许听澜排书的逻辑,将那本《云璃许氏》的族记放到了往后排开的第十个架上。

等他慢悠悠地走出学宫,夜已深了。

云璃城青石铺就的街道在月光下泛出幽光,所属学宫的楼阁上有琉璃瓦,在深浓的夜雾中变化莫测,宛如海市蜃楼,既真实又虚幻。原本不绝于耳的市井喧闹为打更人时断时续的吆喝所取代,掺杂着屋檐下摇曳而起的稀疏风铃声。

夜深人静时,正是鬼魅横行之际。

莫子占有点嫌弃四下这过于暗淡的环境,他从芥子取出一盏雕花灯,是他上月离开十方神宗时顺来的。他就这么提着灯,孤身一人慢步走到了一处古朴且又不失华丽的宅子跟前。

按照族记里的描述,三百多年前的许家应当是个名门望族,自然是配得上这样一座宅邸。可从后来的用词看,许家明显是没落了,人丁也没有像从前那般兴旺,尤其族记最后一页只写到了六十年前,是否还后继有人都难说。

但估计宅内装潢得足够好,也没有出过太过晦气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所以哪怕是易了主,这地方也没遭逢改建,而是保留了最初的模样,顶多是几经修缮,以及门口牌匾换了个姓氏。

无论如何,这都是许听澜未踏入修途前所生活过的地方。

那时的许听澜,应当比翡片里的还要更嫩些。从族记的只言片语可以看得出,许听澜在他凡间的家中被管教得很严,估计出入也总有侍从簇拥着,可按照许听澜的性子,他估计不会喜欢这种感觉,还未脱稚气的脸会板起来,像个小大人一样,那样子一定很招人怜。

莫子占发散地想着,忽然感觉自己这般一身白衣提着灯站在别人宅子门前,像极了因受了委屈而久留人间不散的冤魂,因记忆残缺游离许久,回过头想向债主寻仇,却发现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连个讨说法的人都找不着了。

他兀自摇了摇头,把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都挥散,而后才朝着他落脚客栈的方向往回走去。

直到远远一声更响落入耳中。

“子时已到,大鬼小鬼排排坐,平安无事喽[1]。”

莫子占恰好站定在一家酒肆前。檐角的灯笼骤灭,月光像被掐断了源头,黑暗如潮水般从巷尾席卷而来。

他抬手放到眼前感受了一下,分明无风,可酒幡却像被无形的手撕扯,发出布帛裂开的刺响。

他眸色一凝,转身回望,下一刻青石板缝间渗出黏稠的黑雾,缠绕上他的脚踝,所过之处砖石腐蚀,滋啦作响。

“哐当。”

手中的雕花灯摔碎在满地黑潮中。莫子占踉跄往后退了一步,脊骨被魔气压出不堪重负的痛呼。他听见自己关节错位的脆响,喉间泛出了腥味。

一个多月未见的帝鸠在这片夜色中兀然展露出其身影。接连的重创让它的情况看起来并不大好,司徒摘英那一剑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个颇为狰狞的窟窿,却没有血从中流出,反而有无数颗状似眼球的白点从破口处钻出,散发着让人极其难以忍受的腥臭味。

它手中还握着一个人头,通过脖颈连通着的身躯被挖去了心脏,双臂无力地垂着,一手握着一个更槌,另一手缠着一个碎成两半的铜锣。

这是帝鸠行事时常有的习惯,每行至一处,都会挑选一人的心脏来作为奖赏自己的零嘴。不周城时是姜老爷,来到这云璃城,夜深人静的,也就只能挑这个还在游晃的更夫下手。

“他们怎么会放你一人?”帝鸠的声音像是千百个喉咙在共振,听得莫子占的头一阵晕。

“啊——对了,是本尊安排的。”

按理说,魂石唯有莫子占可以触碰,那十方神宗那群修士定然不会放任他孤身在外的。以帝鸠现在的状况来说,别说是万衔青了,就算是再碰上顾相如之流,它也得谨慎地考量一下自己能有几分胜算。

然而可以说是天助它也,莫子占没有乖乖待在十方神宗,也没有安心受着长鸣剑山的庇护,而是自个找了机会,来到这个帝鸠最为熟悉也是最为憎恶的云璃城。

在仙门以外的地方,帝鸠手下只要还有魔物可差遣,就多的是绊住的那些修士的法子。

所以从莫子占迈入云璃城开始,身边就只剩下了那头来历不明的牛。

不,也不完全是来路不明,无霾说那牛与它同源,只是与它不同,那牛走了最为愚蠢的、最让无霾看不上眼的一条路。

而那头牛也和莫子占闹了脾气走开了,如此一来,帝鸠只用得着单独去对付莫子占……

眼下的场景恍若一瞬回到了十二年前,那个仅有几分聪明劲的凡人小孩跪伏在它跟前。

那个小孩是那么孱弱渺小,使尽办法也不过是让另一个人勉强可以死里逃生,帝鸠要真想捏死他,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它偏不,胆敢戏耍它,那就需要承受相应的代价。

莫子占眸色一暗,手上以极快的速度凝出术式,可他眼下落于后手,想要在帝鸠眼皮子底下设下星阵并非易事,唯有勉强凝出一把灵刃,猛地击向一旁的酒壶,酒液泼洒的瞬间,以大通符法点火,琥珀色的酒霎时化作火龙扑向帝鸠。

然而这点雕虫小技压根伤不着帝鸠,甚至不屑于闪躲,火光落在它身上连些许焦黑都未能留下,反倒成了一场欢迎它到来的焰火。

帝鸠咧出乖张的笑容,手一挥,极具压迫感的魔气再度覆盖在了莫子占身上,直接逼得他半跪在地。

不过片刻,冷汗已然浸透了他的后背,指尖抠进青石缝隙,掌心不知怎地渗出了血,顺着腕骨往下淌。惊慌在他脸上晕开,他不停地往左右瞄,一副想要求救的无力样。

可是四下静谧,哪来的救可以求?

帝鸠的眼轮眯起,修士无助惊惶的模样总能取悦到它:“那头牛来不了了,人也好,妖也罢,不会有其他任何来打搅我们叙旧。”

它走到莫子占跟前,将打更人的尸体扔到一边,更槌顺着动作又在铜锣上“当”地敲了一声。

分明不过是凡间求平安的玩意,可身为魔君的帝鸠却忽然感到了一股寒意,本该彻底消散的火星又重新燃了起来,却并非先前的艳红,而是变为了幽深的青蓝色,像一条长蛇缠绕在帝鸠身上,火星散落在它心口的窟窿,恍若蛇信在轻点。

“这样吗?”莫子占并未开口,只是勾出了一抹笑,可他的声音却实打实地传入了帝鸠耳中,“那实在是太好了。”

一只木制的狐狸忽然爬上了他的肩侧,唤出了一声冰冷的:“尊主。”

自从星玄仙尊湮灭大荒,帝鸠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这一声称呼从莫子占口中发出。

帝鸠的全数神经在这一时刻绷紧到了极致,直觉告诉它,此时若是不快些这火蛇从身上甩离,蛇口就会沿着那道还流着脓的剑伤——咬上去。

火光乍起,为这片夜色点缀入了令人心感不安的森然。

帝鸠猛地一挣,身上的魔气从腐骨深处迸发,直接将那火蛇给逼散了,零落在四处仿若祭祀时的焰火谢幕。

“呵,雕虫小技。”帝鸠轻蔑地抬起头,眼轮尽数落在莫子占身上。

它抬起手,正要重新凝起魔刺给眼前人回以一点教训,然而它却忽然发现,全身的魔息仿佛和先前的火蛇一同熄灭,再无法重聚于表。

不仅如此,帝鸠发现它动不了了。

这种感觉就像当初在不周城,但这次比林芳落那定身咒凶猛多了,它是被一种内化入体的毒蛊所定住的。

打更人夜巡有三忌。一忌雾起仍行,二忌梆音断续,三忌子时不归,违者——必生邪祟。

帝鸠的眼轮抖动着朝那打更人转去,哪里还有什么凡人尸首,有的只是一具陶面木身的人偶,而它吞下的也并非什么凡人心脏,而是一枚被种了煞的妖丹,是……竺以的妖丹。

又被摆了一道。帝鸠磨着后槽牙心想。

要抓住猎物,便先自身先成为,和他的师尊一样,莫子占是等着帝鸠来为魂石而布局的。

竺以受过天雷,即便其中大都被天柱挡下,其妖丹也还是受了极大的损伤,这也是它一直以来灵力不济的原因所在。可即便如此,它好歹是擅长换皮术的妖鹿,也不止一次替帝鸠瞒过天柱的结界,以它的妖丹所布下的障眼法,要用来瞒过帝鸠并不是一桩难事。

但仅凭这玩意想要取帝鸠的性命,其实不太可能,眼下若是予以杀招,魔君被逼到绝处时的反扑并不是现在的莫子占能应对的。

不过,想做的从来不仅仅是取它性命那么轻巧。

莫子占含笑向前迈了步。以往在大荒,他只要面对帝鸠,心里有的就只会是无止境的害怕,害怕地全身的肌肉都会为之收紧,想要逃避危险的本能会让他下意识地往后缩。

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向帝鸠靠近。

帝鸠在警惕着他,这种警惕透露着隐晦的惊惧。

它在尝试暗自逼出那枚化入它体内的毒蛊,却发现要想在短时间内将这毒蛊除去,极有可能会烧伤它的魔脉。它无法预想到现在的莫子占下一步会做什么,所以它在犹豫,失控感让它感到焦急。

莫子占从来只在他面对许听澜时见过这样的神情,哪怕帝鸠本身丑陋不堪,但显现这样的神情时,着实能让他心情愉悦。

“我知道您想要回魂石。”狐狸再一次开口。

迎着这愈显诡异的话音,莫子占的靴子踏在青砖上,月光落在他的身后似乎变得格外黏稠,胶着帝鸠全身的筋骨。

“我可以给您的。”

说着他就真的将那颗满是烧痕的魂石给托了出来。不过一个多月的功夫,一道道主裂痕的外缘多出了数不清的细小裂纹,不难看出,假以时日,其内里的这团火就要彻底将其烧尽。

莫子占脸上展露出极其天真的笑容,宛若孩童在分享他珍贵的玩具。

偏偏他并非当真是孩童。

身为魔君的帝鸠却在这一刻极其稀罕地感受到了何为毛骨悚然,分明是师徒,但莫子占身上全无许听澜那种磊落的威压,反倒像极了活在阴沟里的魔物,阴险毒辣,用上最为极端的方式,以欣赏手下猎物被折磨的惨状为乐,不存哪怕一丝的怜悯抑或慈悲。

而帝鸠很清楚,这一切是它亲手造就的,可它现在却顾不得为此而骄傲。

帝鸠身上的褐羽在轻颤,魔脉在皮表下发烫。它顾不上毒蛊对它的伤害,只想着要冲破这重束缚,无论如何,它都必须先把莫子占给杀了,好夺回它的魂石。

魂石上有的许听澜留下的余焰,它触碰不得,它需要将莫子占

事实上它也成功了。帝鸠破开了竺以妖丹的控制,毒爪的尖刺点在莫子占的心口处,再往前一寸,就能彻底刺入这人的心脉。可就在这一刻,城中的雾色霎时变得极其浓稠,遮挡住了它的眼轮,让它彻底扑了个空。

那被帝鸠刺中的心口很快就渗出了血,而与此同时,莫子占掩藏在袖下的双臂也在不停地往下滴血,与他先前在地上所留的血迹糅合。

他浑身都在不自觉地颤抖,唇色苍白,可他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

任何提前布下的术法都有被帝鸠察觉的可能,但在它脚下蓦然生出的阵脉就不同了。

云璃城的青石砖地泛出湿润的光泽,仔细看去,不知从何时起,砖缝里多出了许多依循着一定的规律不断往上生长的枝条。

它们在以自身的根茎作为脉络,构建出极其复杂的阵脉来。

万物皆有灵,正如当初许听澜和他说的那样,哪怕是要改逆花草等微小生灵的生长,也仅有无定枝这等罕见的神物能做到。

长空修的是正心道,虽说许听澜早已将无定枝与它的心脉相融,但它百年间不曾妄动分毫,将无定枝温养得通体碧透,盈满乙木灵气,故而要其在短时间内催生出如此大片草木,倒也并非是痴人说梦

无定枝催生出的灵植缠绕在帝鸠脚下,其周围浮现出深浅不一的暗红斑纹,在月光下蠕动,如同一大片活过来的血痂,一步步向上蚕食,将帝鸠的整个魔躯都包裹。

阵成了。

等帝鸠再度能看清事物时,周围已然变成了一面面倒映出它本相的镜子。

它的本相是一只残破的珠颈斑鸠,却被剪了一只翼,因此无论如何扑腾都无法飞起。这个让它极其厌恶的弱小模样将它彻底圈禁在眼下这一小片空间里。

“只有一个条件,您得破了我的阵。”狐狸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

合着这一声,正对帝鸠的那面镜子忽然扭曲成了一个人影。

那人英姿挺拔恰似武神,本该端肃的面容却浮着层青玉般的冷色,眉弓下那双异色瞳孔正流转着诡谲暗芒,全身都萦绕着令人不安的邪气。

是它记忆中痴行的模样。

如同莫子占料想的那般,这分明是它费尽心思都想复生的恶神,可它的神色却犹如看见了最为令其惊惧的存在。

[1] 查资料得,打更人在子时(23 点 - 01 点)也就是三更时,吆喝的词常见的是 “平安无事” 。这一时间段古称 “夜半”,古人认为此时阴气最重,是传说中鬼怪出没的时候,人们希望通过打更人喊出 “平安无事”,来祈祷夜间顺遂,不受邪祟侵扰,也安抚民众的内心,传达一种安宁的氛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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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满心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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