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夙兴夜寐,凡事亲力亲为,老臣佩服。”
徐望飞同萧宸司在书房几番探讨,将近一个时辰,不仅解决了萧宸司的问题,还在萧宸司提议下解决了自己的难题,两人相谈甚欢,徐望飞不免开怀,恭维了一句。
岂料萧宸司却不似徐望飞那般畅意,微微叹了口气。
“前些日子京中发生要案,父皇大怒,责令我整顿布防,加派人手,加强巡逻,此事关乎重大,我须亲自督导,方能确保万无一失。”
“那案子我知,凶手不是早已认罪伏法了吗?”
“徐大人许是不知,那案犯问斩后,前几日西市又发现了一具女尸,尸身完整,像是新死,死状同先前那几位死者相同,不知此中缘由,又搞得城中百姓人心惶惶。”
徐望飞听罢,冷哼一声,兴致寥寥。为官十载,冤假错案他已见过不少,一开始还为此义愤填膺,如今却也习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却听萧宸司接着说道,“不过那刑部的卢侍郎刚凭此案受了褒奖,还有康尚书为他背书,想必案子不会有差池,许是模仿作案吧。”
徐望飞微微抬头,神情紧绷。
“最令人不解的是那案犯,明明已通过了朝廷的中正选拔,即将踏上仕途,前程似锦,却偏偏在此时做出那等有悖常理、道德沦丧之事,害得他老娘为他哭瞎了眼,散尽了家财,丢下半大的弟弟同老母相依为命。如今还有人模仿他继续害人,实在可恶!”
徐望飞的脸色变了又变,眼神晦暗不明。
萧宸司看铺得差不多了,起身准备告辞。他这位三皇子在朝中大臣们眼中的形象一向是心思单纯,不懂变通的武将,徐望飞应只当他说者无心,可也只能佯装抱怨,点到为止。
“徐尚书,今日多有打扰,我这便告辞了,他日若有疑惑,再来向尚书大人请教……徐尚书?”
“啊?唔,昌王殿下言重了,何谈请教二字,但有所需,臣自当效力。”
萧宸司离开徐府时已近黄昏,至此,他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只能等。
徐望飞此人,正直不假,执拗不假,可他若仍不懂得为官之道,便枉在工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待了十余载,这一路仕途早就教会他明哲保身的道理,一般冤案他不会轻易下场将自己牵扯进去。
可若此事涉及康通海,那便又不同了。
先前柳扬眉让他去查康通海,不成想,还真被他查出康尚书的一件往事。
那已是数十年前之事了。彼时,徐望飞初入京不久,便凭借卓越的个人才能,在朝堂之上崭露头角,被提拔为工部侍郎,一时之间,成为众人瞩目的新贵。各路官员纷纷前来拜谒,几乎要将他府上的门槛踏破。
当时的吏部尚书孙锦福,亦有意与徐望飞结交。然而,当初在吏部审核人才时,尽管中正官对徐望飞的品评极高,孙锦福却因他出身寒微,家世背景不够显赫,硬是将他安排为榆州治中从事史,官位不过六品。谁承想,徐望飞竟凭借一己之力,在短短数年间,一路攀升至工部侍郎的高位。
孙锦福自觉有愧于徐望飞,难以与其直面相对,于是召来了时任吏部侍郎的康通海,吩咐他将一幅自己珍藏多年、价值连城的字画转赠予徐望飞,以此作为自己的一点心意,期盼徐望飞能够不计前嫌,既往不咎。
康通海听命照做,却不知从中作了什么梗。不久之后,徐望飞竟上书皇帝,严厉控诉孙锦福涉嫌受贿。而他呈上的铁证,正是孙锦福通过康通海转赠给他的那幅价值连城的名贵字画。
孙锦福本身就经不起调查,再加上康通海落井下石,其罪行迅速被坐实,最终被贬为郡守,被迫举家离开京城,且被严令此生永不得再踏入京都半步。康通海借此机会上位。
关于孙锦福的倒台,朝中多有流言,称此乃徐望飞与康通海联手布局。徐望飞意在报复孙锦福昔日选官不公,而康通海则企图借此快速上位。
然而,就在孙锦福离京将近一年之际,徐望飞与康通海单方面交恶,再不同他来往,人也变得孤僻内敛。
萧宸司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他调查发现徐望飞对康通海怨念极深,或许借着这一点,便有希望帮苏文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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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兴许是徐望飞意识到,自己被人当了刀子。”宁妃拿起最后一块酥饼,在口中静静地嚼着。
柳扬眉也不急,坐在那安安静静等着她后面的话。
“孙锦福送徐望飞的那副字画并非他受贿所得,而是他在吴州经商的旁系表弟赠与他的。他也并没有借着字画讽刺徐望飞出身贫寒、附庸风雅之意,这只能是康通海从中挑拨的。孙锦福这个人,或许过于注重世家门楣,但既然徐望飞已达到如此地位,他也绝不会如此不识时务,这与他无益。”
“至于孙锦福为何落马,我只能说,水清则无鱼。我相信徐望飞定也是懂这个道理,才会同康通海交恶。”
“彼时徐望飞仍未在京中站稳脚跟,却受此挑拨得罪了孙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能说康通海这人,心机颇深。”
“娘娘怎知如此多内情?”
“孙锦福的表弟同我母家有点渊源,数年前,他们全家携带着一批质地极为上乘的月华锦进京朝贡,他儿媳有幸得以入宫,与我闲叙了几番。”
“世事沧桑心事定,此生一跌莫全非。①”宁妃长叹一口气,面上看不出她是喜是悲。
柳扬眉对此事的内情一知半解,但她确实知道康通海上位之路没那么光明。
这一切的渊源,要追溯到柳扬眉尚未入宫时邂逅的一位少女。
那位少女曾是孙家离京时未能带走的家奴。罪臣家奴若未被带走,往往只能被发配市场,任人贱买贱卖,其后半生的境遇往往凄惨无比。
柳扬眉正是在那少女因不堪忍受新家主的打骂,逃出时,偶然间与她相遇。
少女向柳扬眉控诉康通海是何等阳奉阴违,徐望飞又是何等忘恩负义,言辞间满是愤懑与无助。然而,柳扬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再一次被无情地抓走。
那个女孩签得是卖身契,柳扬眉无能为力。
此后,柳扬眉曾多次返回那条巷子,希望能再次遇见那位少女,却始终未能如愿。
没想到看似闲聊的一番话却在这时派上用场。
柳扬眉在心中默默为那位少女祈祷,愿她能平安无恙。
“娘娘希望此事有何结局?”回宁宣宫的路上,秋叶轻声问着。
“我自然希望,真凶能伏法,正义能彰显,所有不公之事都能得到昭雪,以告慰在天之灵。”柳扬眉停顿了片刻,“可你我皆知,这不容易。”
柳扬眉对于真凶的身份,背后又盘踞着何等势力,一无所知。她与同伴们已倾尽所能,至于结局会走向何方,她心中亦是茫然。
此刻,柳扬眉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自重生以来,她历经过痛苦、感动、震惊与无助,却从未有过如此刻般心力交瘁。
她匿于幕后,精心布局,于权力的漩涡中奋力一搏,只为求得生存。可她又何尝不是踩着别人的尸体向上爬。她从未见过苏文、苏武和余氏,可是她总觉得她应该见过他们,她应该见过那些绝望的眼神,她知道那些绝望的眼神来自她心里。
柳扬眉不愿再想。
入夜后,京中下起了今秋最大的一场雨。秋叶从耳房冒雨前来看望柳扬眉,见房中窗户仍大开着,雨水溅落到窗前的方桌上,誊抄着《圆觉经》的宣纸上,墨迹已被雨水晕染开来,字迹变得模糊不清。
秋叶急急地关上窗棂,转而去看望床上的柳扬眉,却见她早已酣然入梦,发出微弱均匀的呼吸声。角落中昏暗摇曳的烛光照映在她白皙的脸上,衬得她像个瓷娃娃一般,好像一碰就会碎。
秋叶莫名想落泪。
离开柳扬眉房间后,她站在檐下冲着乌云遮月、黯淡无光的天空许愿,她希望她的娘娘,她的姐姐,所愿皆所成。
数日后。
柳扬眉正于后院专心致志地练习扎马步,忽见秋叶自前院款步而来。
或许秋叶自己未曾察觉,尽管信件稳妥地藏于袖中不会遗落,但她每次携信行走时,总不自觉地以另一手轻扶衣袖,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柳扬眉笑了笑,轻叹一口气,想着怎么能委婉地提醒她一声。
春芽同秋叶围坐在柳扬眉两侧,几场大雨后,室外坐久了已略显寒意,但二人浑然不觉,目光灼灼地等着柳扬眉将信拆开。
后宫风云变幻莫测,消息如同流水般来去匆匆,诸事皆如听书般听过即忘,如今,关于苏家的命运,已鲜少有人再提起,更无人挂念于心。
柳扬眉将信拆开,三个脑袋凑到一处。
看完信后,三人不约而同长叹一声,向后靠去。
信写得简单,寥寥数语。
“真凶落网,卢革职查办,文已昭雪,母子俩不日将归梓里,勿挂念。”
如此简单的结语,背后暗潮汹涌,个中曲折自然无法为平民所知,恐怕连苏武都无法得知自己兄长枉死的全部真相,但既已有了定论,朝廷必不会薄待孤儿寡母,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信中并未提及康通海,那他应当未被波及,或小惩大诫,但无论如何,都不是柳扬眉和徐望飞想要的结果。
但柳扬眉也知,那位康尚书没那么好动,能给他松松土也是好的。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苏武和余氏能得到的最好结果,可柳扬眉并没有感到胜利,她心中的大石尚未挪开。
院中银杏叶已泛黄,大半飘零,随风摇曳,发出稀疏的响声。
寒冬将至。
①已亥杂诗149 龚自珍[清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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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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