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的时候,桑青青经常被一种恐慌笼罩着——
放学回家的路上经常有男同学尾随她。
一条长长的马路,她背着书包埋头走在前面,那些男同学远远地跟在后面。
她走得慢,他们就走得慢。她走得快,他们也走得快。
桑青青实在受不了了,回头恶狠狠地盯着他们,威胁道:
“不许跟着我。”
那些男同学后退了一步,底气有些不足:
“我们就要跟着你。”
桑青青扭过头,气呼呼地继续往前走。
夕阳将几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狭长的堤坝上。
眼见着离家越来越近,桑青青有些慌了,回头祈求道:
“你们别跟了,我以后不打你们了。”
那些男同学却像是打了胜仗似的,昂着脑袋,得意洋洋地说:
“我们就要跟你回家,我们要跟你爸爸妈妈说你在学校里打人,让你爸爸妈妈好好治治你!”
桑青青垂下脑袋,心里慌极了,也害怕极了,然而她毫无办法,只能低垂着脑袋攥紧书包带子无精打采地继续往家里走。
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告老师告家长实在是一个莫大的惩罚。
对桑青青来说,这种“惩罚”所带给她的心理恐惧仿佛要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多一些。
夕阳的最后一抹光影也消失了。
桑青青回过神。
鬼屋的后花园里植被茂盛,一丛月季花在一片杂草中探出了脑袋,顶端的几朵粉色的月季花在身后破败建筑物的映衬下散发着一种诡谲的艳丽。
少年拨开那丛月季,穿过一片浓密的树荫朝这边走来。
他面色阴沉,微微皱着眉,似乎很不高兴的模样。
身后的那片天空仿佛也因为少年那张阴郁的脸而变得阴沉了起来。
桑青青呆呆地看着眼前那个瘦瘦高高的少年。
不知道为什么,记忆中那种熟悉的做错事情的恐慌感又回来了。
她的脑子一团浆糊,嘴却比脑子反应得更快:
“你是谁?”
一旁的崔兰拉着桑青青的手拖着她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冲那个少年道:
“不好意思,我们……不知道……不知道这里还住着人。”
少年眯着眼睛冷冷地打量着两人。
他的目光从桑青青因为紧张而有些涨红的脸颊上滑到了她攥着石子的那只手。
桑青青被烫到了似的,立刻做贼心虚地扔了手里的石头。
“啪嗒”一声,石子掉进她身后的池塘里,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少年看着池塘里那些歪七扭八倒下来的荷叶,冲着桑青青抬了抬瘦削精致的下巴,问:
“那些,你砸的?”
-
在夏日的乡间,傍晚是一天当中最安逸的时刻。
日头快要落下去,晚风是可遇不可求的,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飘着香,田间地头扛着锄头晃动的人影像是油画里一抹悠闲又诗意的笔触。
吴秀英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
桑青青坐在水井边的小板凳上,耐着性子一根一根地撕着红薯藤。
炒红薯藤是当地人盛夏时节饭桌上常出现的一道菜。
红薯浑身是宝,不仅是红薯和红薯叶能吃,连红薯藤也能吃。撕开红薯藤外面的一层皮,露出里面嫩青色的肉,将那些剥了皮的藤掐成一小段一小段,用青红辣椒炒一炒,十分清脆爽口,对于时常苦夏的桑青青来说,这是她为数不多怎么吃也吃不厌的菜。
要是放在往常,桑青青一定十分卖力,但这两天她有些心神不宁的,干活的时候也经常走神。
吴秀英下午从地里扯了一大筐红薯藤回来,等她忙完厨房里的活走到水井边一看——好家伙,一大筐红薯藤现在还剩下一大筐,根本没动过似的。
“干活磨磨唧唧的,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叫你撕了红薯藤撕了半天还剩这么多!马上就要下锅了,你撕的那两三根炒给你一个人吃都不够!”
吴秀英脾气火爆,最看不惯干活慢吞吞的人,她骂骂咧咧地扯过来一个小板凳,坐在那里和桑青青一起撕红薯藤。
桑青青本来就没精打采的,被吴秀英这么一骂,更是垂头丧气,头顶的晚霞热烈似火,她却活像一根被狂风暴雨吹折了的花骨朵。
吴秀英是个急性子,骂过也就好了,低头瞥见桑青青十根嫩葱似的的手指已经被红薯藤的汁水染成了紫黑色,她抿了抿唇,又骂:
“叫你做点事情就会磨洋工,以后你别干这活了,看着就来气。”
桑青青没说话,低头沉默地撕着红薯藤,半晌,突然抬头看着吴秀英,道:
“奶,你说我是不是很差劲?”
她的瞳仁又黑又亮,活像一条委屈巴巴的小狗。
吴秀英一愣。
“行了行了,你去那边坐着吧,马上就吃饭了。一天到晚的,老的小的,没一个顶用的。”
她不耐烦地冲桑青青挥挥手,然后端着一篮子嫩生生的红薯藤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厨房。
屋里太闷,吴秀英让桑顺生搬了一张小桌子摆在桃树下,小桌子旁边放了三张竹椅。
桑青青坐在竹椅上,撑着下巴发呆。
这两天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直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前天晚上发生的那件事,就连晚上睡着了做梦也会梦到——
梦中是一片很平静的池塘,她梦见自己站在池水中间,水面光滑得像一面镜子,她茫然四顾,周围弥漫着大雾,她有些困惑,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有人喊了她一声。她回头去看,雾蒙蒙的夜里,她猛然对上了少年那一双冰冷又嫌弃的眼睛。
桑青青一下子惊醒,猛地摇摇头。
桃树下有风,吹动少女的刘海,她的马尾也跟着晃啊晃。
桑青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那个少年。
她想大概是因为那天她的脑子没转过来弯,面对少年冷冰冰的质问,她心慌意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竟然狼狈地拖着崔兰逃走了。
实在是……太不体面了。
桑青青叹了一口气。
突然,“噔”的一声闷响。
吴秀英将一瓶汽水摆在了桑青青面前,那力道震得桌面都抖了三抖。
桑青青回过神,原本有些呆滞的目光落在面前那瓶冒着寒气的汽水瓶上骤然一亮,她抬头去看吴秀英,欢喜地问:
“奶,你怎么买了这个?!”
灶上还烧着火,吴秀英急着回厨房炒菜,头也不回地答:
“刚才叫你爷去买的。”
桑青青有了冰汽水,立刻就把脑子里的那一点点烦心事全都忘了。
她宝贝似的将汽水瓶握在手里。
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汽水,表面还没来得及“冒汗”,只凝结着一层白白的寒霜,在这燥热的盛夏看起来格外的诱人。
桑青青手里凉丝丝的,心里却甜蜜得很。
桑青青高考考砸了,胡爱华女士断了她的零花钱,原本答应给买的手机也没买,桑青青现在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是彻彻底底的穷光蛋一个,在这乡下能有瓶冰汽水喝她就已经很开心很满足了。
今天的晚饭有三个菜,全都是桑青青爱吃的。
吴秀英忙完了一切,也坐了下来,三人围着一张小桌子开始吃晚饭。
桑顺生今天在地里忙了一下午,瘦瘦的脊背晒成了黑红色。
吴秀英瞥了他一眼,放下筷子,转身去厨房拿出来两个空碗,拧开桌上的那瓶冰汽水,一半倒给桑顺生,另一半倒给桑青青。
桑青青扒了一口饭,抬眼看她,问:
“奶,你不喝吗?”
吴秀英说:
“那东西甜,我高血压,不能喝。”
桑青青鼓起嘴巴,端起自己那碗汽水,往瓶子里倒回去半碗,还剩一半在碗里。
“高血压又不是高血糖,喝一点没事。”
她笑眯眯地把那半碗汽水推到吴秀英手边。
吴秀英没接,冷着脸说:
“这种齁了吧唧的东西只有你们小孩子喜欢喝,里面放了色素和糖精,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
一旁埋头吃饭的桑顺生笑了一声,把自己的那碗汽水也倒了一半进吴秀英手边的那个碗里。
“你这个老太婆,让你喝就喝。这汽水凉凉的、甜甜的,喝了心里快活。”
他一向沉默寡言,也很少笑,那张干巴巴的脸此刻笑起来显得很慈蔼。
吴秀英瞥了一眼桑顺生,没好气道:
“你就跟个小孩一样,还喜欢喝小孩喝的东西。”
她嘴里依旧骂着,但脸上已经有了笑意。
桃树下又吹过来一阵风,旁边的菜园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熟了几颗西红柿,红彤彤的,在夕阳的光影里看起来像是几个可爱的小红灯笼。
桑青青拿起手里的那半瓶汽水,学着电视剧里那些豪情万丈的绿林好汉,道:
“来,我们干个杯!”
一只青葱的手和两只苍老的手举着汽水瓶和碗在半空中碰杯,黄澄澄的汽水在瓷白的碗里晃动了一下,细细密密的气泡在碗里沉沉浮浮又烟花一般炸开,像是穿着小靴子踩在了钢琴键上,跳跃着欢快的音符。
桑青青仰头喝了一大口冰汽水,深吸一口气,闭眼感受着晚风。
真好。一切都很好。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桑青青叹气全是因为满足。
吴秀英却瞪了她一眼,不满道:
“没事别叹气。”
桑青青知道吴秀英不喜欢她叹气,听话地“哦”了一声。
她夹了一筷子炒红薯藤塞进嘴里。
红辣椒丝炒红薯藤,青的红的混在一起,看起来十分诱人,红薯藤清脆,辣椒丝鲜嫩,又香又辣,爽口极了。
吴秀英扭头看着桑青青大快朵颐的模样,突然开口道:
“考不上大学又不是没饭吃,以后别叹气了。”
桑青青一愣,腮帮子一软,突然觉得嘴里的红薯藤也嚼不动了。
她没看吴秀英,也没说话,捧着那汽水瓶“咕咚”一下又喝了一大口。
吴秀英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吃完了饭,就要站起来收碗。
桑青青眼疾手快地护住自己的碗和剩下来的一小盘炒红薯藤,道:
“奶,我还没吃完呢。”
吴秀英今天脾气还算好,不仅没催她,反而语气温和地说:
“你慢慢吃,吃完了把碗放在水池里就行。”
桑青青点点头。
“嗯,我知道啦。”
桑顺生吃完就撂下手去打牌了。
桃树下的小桌子边只剩下了桑青青一个人。
她优哉游哉地夹起一小根红薯藤,放进嘴里慢慢地嚼。
明明是鲜辣的味道,嚼到后来,她却觉得甜滋滋的。
吴秀英洗完碗,又洗了一个澡,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拿着扇子串门听八卦去了。
夕阳还没完全落下去。
桑青青吃完了晚饭,又去菜园里扯了两个西红柿,躺在堂屋的凉床上,一边哼着歌一边啃西红柿。
夏日炎热,乡下家家户户都有一张凉床,凉床是用竹条做的,说是凉床,躺上去也不多大凉快,竹条的缝隙还总是会夹到她的肉。
好在前门和后门都开着,有穿堂风吹过,这样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真的也就不觉得热了。
桑青青嘴里嚼着酸酸甜甜的西红柿,盯着夕阳看了一会儿,眼皮就沉得抬不起来了。
迷迷糊糊间,她又做了一个梦。
这回桑青青没有梦见“鬼屋”里那个凶凶的少年,而是梦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还是她读小学的时候。
有两个男同学跟着她来家里告状,恰好桑建平和胡爱华都在家里,桑青青怕得要死,站在那里恨不得把头埋进胸膛里。
桑建平黑着一张脸听完了两个男同学的告状,又客客气气地把人送出门。
桑青青见桑建平送完了人转身朝屋里走来,她吓坏了,立马兔子似的钻进了房间里不敢出来。
她躲在房间里,心里想桑建平肯定要带着棍子进来狠狠地打她一顿。
可等了半天也没见桑建平进来。
突然,房门被推开了。
是胡爱华进来拿衣服。
桑青青一下子跳上床,用被子捂住头,只露出一双眼睛,问:
“爸爸是不是生气了?他是不是在找棍子要打我?”
胡爱华本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现在见到桑青青鹌鹑似的,忍不住凑过来点了一下她的脑门,绷不住笑道:
“你爸没生气,他高兴呢。”
桑青青一愣。
高兴?
胡爱华被她逗笑了,脸上的表情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还带着一点说不出来的骄傲:
“你爸高兴他有个厉害的女儿。你要是被人打了,你爸才生气呢。”
她话锋一转,又叮嘱道:
“不过你以后在学校里可不能打架了。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总是和男孩子打架呢,要是人家发了狠把你哪里打坏了怎么办?”
桑青青睁大了眼睛,有些不解地看着胡爱华。
梦中的一切都笼罩着一层金黄色的滤镜。
胡爱华女士那张年轻的脸看起来是那么的柔和温柔。
朦朦胧胧间,桑青青睁开眼睛。
眼前的一切依旧如梦中一样,笼罩了一层金黄色的滤镜。
依旧是黄昏,依旧是在这间老屋。
她却已经长大了很多。
傍晚时分醒来,经常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失落感。
从田野间吹过来的晚风吹落了少女低声的叹息。
桃树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桑青青扭头去看,猝不及防地对上了少年平静无波的眼神。
他站在院子里,夕阳的光影将他的颀长的身影拉得更长,一直延伸到桑青青面前。
少年看着她,问:
“桑顺生家是在这里吗?”
那一刻,桑青青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心里想的是——
糟了,他来告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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