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晰做梦也没想到,她在庐州女学里竟然还能学到经商之道。
来讲课的女学究是个老太太。她幼时被家里卖给一农户做童养媳,却在十六岁上成了望门寡。她不似寻常乡间女子选择在婆家蹉跎一生,而是白手起家,凭借一手精湛的绣工和敏锐的眼光,慢慢从一个普通绣娘变成了成衣庄掌柜。挖掘第一桶金后立刻扩大商业版图,最终成为庐州有名的富商。
“庄娘子,您能来给这些姑娘讲课,实在是她们的福气。”李琬君亲自来同这位庄娘子道谢。这位庄娘子已经是做了曾祖母的人,银发苍苍却精神抖擞,双目清澈有神。她笑着拍了拍李琬君过来扶她的手:“说到她们的福气,李娘子,你办了这女学,让这些姑娘们有读书的地方,你才是她们的福气。”
裴云晰没空去听二人在庭院中的客套,她呆呆地看着她记在纸上的笔记。庄娘子说话简洁干练,短短一个时辰的课,从进货到铺货、从分销到经营,事无巨细,倾囊相授。
裴云晰攥着毛笔的手激动得轻轻颤抖。她一直觉得读书没意思,写策论、对诗词更没意思。幼时她喜欢去翻弄母亲的遗物,算盘、旧账簿、商品图册都是她爱不释手的“玩具”。其实她一直以来就有个经商的念头,倒不是有多爱金银财富,只是觉得——很有趣。
她母亲家中是江南富商,如今家中产业都交给信得过的管事打理,她那两个哥哥只每年年末查账,平时从不过问。裴云晰本想等着她及笄成年,就去试探一下大哥哥的意思,看看他愿不愿意把母亲留下的产业交给她打点。但是这么些年,她都被闷在家里和学塾中,学些四书五经的圣贤书,慢慢的这个想法也就被打消了。没人教她如何打点商铺庄户、如何盘算盈亏进出,就算她接手了也是白搭。
但如今却不同了。
“庄娘子,”裴云晰拎着裙子跑出学堂,在庄娘子上车前追上了她:“庄娘子,我是,是裴县丞的妹妹、李娘子的小姑子。”
她有些窘迫,只能这样自报家门。庄娘子停下步子转身看她,和蔼地笑了笑:“我认识你,京城来的裴三姑娘,是不是?”
“是我,是我,”裴云晰有些喜出望外:“我叫裴云晰,小字季蘅。”
“庄娘子,我想跟您学经商。”
庄娘子看着眼睛发亮的裴云晰,心下了然,嘴上故意逗她:“云晰姑娘是贵族千金。为何不科举入仕一展宏图,而是要选择经商呢?”
裴云晰被问得一滞,立刻说:“我家已出了两个三榜进士,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也是才华斐然,将来登科指日可待,但还没出一个皇商。”
“先母在世时曾是江南一代有名的儒商,我想,兄弟姐妹们继承了父亲的衣钵,那母亲的事业也要有人来继承。”裴云晰坚定道:“不如,就让我来吧。”
庄娘子欣赏裴云晰的果敢大气,更是因为她这番话对她刮目相看。因此常常带着裴云晰在课后“开小灶”,除了课堂上的讲学,她带着裴云晰查账本、巡视商铺,完全将裴云晰当成了自己的徒弟养。
她知道了裴云晰母家姓汤,不由扼腕叹息:“你母亲年轻时曾与我有一面之缘,彼时我认为这小娘子精明强干,日后定能成为我的一大劲敌。可后来她嫁去京城,南边的产业多半都变卖搁置了,此后也再没她的消息,谁知道……她年纪轻轻,就病去了。”
老太太看着裴云晰,拍了拍她的手:“你既然想承你母亲的事业,可就要比她更清醒些。不要让内宅后院里男人的事儿,牵绊了你的脚步。”
庄娘子一生未嫁娶,却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这去父留子本是有些惊世骇俗的行径,因庄娘子的强势并未激起任何风浪,放眼庐州亦无人胆敢置喙。
裴云晰没有应答。自从睢阳回到庐州,跟在庄娘子身后学了大半个月,她感觉自己像忽然变了一个人,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松快、如此自由过。日日一睁眼,想到自己今日又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又能去学到感兴趣的东西,便一点瞌睡虫都没有了,立刻就要起床出门去。
因此她不知不觉已经将京城、学塾、什么世子公子的统统抛之脑后多日,更不愿意再想。
她与宋怀弋本就是一笔糊涂烂账,左右她现下远在庐州,这笔帐不急着算,也无妨。
这一日庄娘子出城拜佛去了,裴云晰便留在女学中和其他姑娘一起上别的课。放学后她还捧着本账册在思量数目,一出门就看见梦辽脸色难看,端着个匣子有些不安地看着她。
“你这是怎么了?”裴云晰挑了挑眉毛。
还好裴云暄被几个姑娘留在里面请教学问,此时马车前只有她一个人。梦辽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在意她俩,拼命招手:“姑娘,快上车,上车说。”
裴云晰刚坐进马车里,那个木匣子就被梦辽放在她膝盖上:“姑娘,这是——是宋世子给你的。”
“谁?”裴云晰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谁?宋怀弋?”
“还能有哪个宋世子呀!”梦辽欲哭无泪:“今早真是把我也吓坏了,宋世子身边那个护卫,叫刃影的突然冒出来,我还以为我在做梦呢!”
“那可真是噩梦。”裴云晰看着精致的雕花木匣,一时间十分犹豫,思量片刻还是咬咬牙打开。
里面是她上次同宋怀弋说过爱吃的糕点,还有一封叠得工整的信。
裴云晰心中直打鼓,无奈还是拿起了信笺展开。
梦辽急切地问:“宋世子信上说什么了?”
“他约我今日晌午,城郊金鸣寺一见。”裴云晰将信笺折好放回原处,叹了口气,捧着一大盒糕点犯了难。
梦辽说:“那,姑娘你要去吗?”她实在紧张,心中对宋世子更是怨气十足,哪有好人家的郎君三天两头强央着别人家未及笈的在室姑娘私会的?
裴云晰盯着糕点发愣。仔细算来已有快五个月没见过宋怀弋。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那成衣铺子,瞧宋怀弋的神态动作,应当还没消气。
她原以为隔了这么长时间,习惯了呼风唤雨、一呼百应的宋世子早该把她这件事放下了。谁料这人竟然还从京城跑到了庐州来。
宋怀弋生辰刚过没多久,他就抵达庐州——那他应该是快马加鞭赶来的。
裴云晰捧着匣子的手使了劲儿,指节微微泛白。
“去吧,”她捏起一块酥饼,放在嘴边:“人家大老远过来,不去见也不太好。”
午饭时她同李琬君说下午要去城郊礼佛,李琬君只当她又要去当庄娘子的“跟屁虫”,打趣她:“知道你崇拜庄娘子,粘人也要记得有点分寸,别叫人家嫌你烦。”
裴云晰模棱两可地应下。用完午饭没多久,便乘着马车出府,向城郊金鸣寺去了。
一路上裴云晰都在琢磨,等见了宋怀弋要说些什么话,可能他会问什么,她要怎么回答。
其实对于宋怀弋和她之间,她还是没大想明白。
若说完全不喜欢,那是不可能的,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只是来到庐州这段时日,先是被大嫂嫂劝慰,又是被庄娘子教导,她心中原本就不牢靠的想法更加动摇。
她不愿意做被困在公府后宅里的小娘子,她怕失去自由、怕生儿育女,更怕离开家人、孤立无援。
这些担忧好像都能成为她拒绝宋怀弋的坚定理由,可是当她下车,在金鸣寺的莲花池边看见了宋怀弋,挺拔俊美的少年郎,穿着她送的黑缎绣火凤凰的劲装,潇洒硬朗,绝色无双。
裴云晰觉得自己的心都飘了起来。
这种陌生的感觉笼罩着她,她无法将视线从宋怀弋身上挪开,只能站在原地怔愣地看着他。
车架奴仆识趣地离开,将一方天地留给这一双少年少女。
宋怀弋抿着嘴,倔强地站在原地不动,裴云晰则是迈不开步子,二人之间隔了几丈远,半天没人动作。
最终还是宋怀弋败下阵来,他有些怨气,双手抱臂,偏过脸去:“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裴云晰看见少年微红的耳垂,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像是下一秒就要冲出胸膛般剧烈。
她下意识走上前几步,在离宋怀弋几步之遥处站定,轻声问:“你找我来,有何事?”
有何事,她自然是知道的。
裴云晰看见宋怀弋一双漂亮眼睛下淡淡的乌青,知道是他连日策马,没有休息好。
宋怀弋听见她如此平淡的问询,只当她不拿自己千里奔波当回事儿,心中蔫得委屈起来,面上却不显,嘴硬道:“本世子南下游历,路过庐州,你却不来接待拜见,那本世子只好把你叫过来了。”
裴云晰听出这话里的阴阳怪气,忍不住笑了一下,被宋怀弋发觉,只见少年更加气恼:“你笑什么?如此失礼,你还好意思笑?”
“是是是,”裴云晰行了个万福礼:“那小女子在此告罪了,请世子莫怪。”
宋怀弋一拳打在棉花上,裴云晰见招拆招,从来不给他台阶下,又被她这一句话噎住。宋怀弋瞪着她,几次张口却都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裴云晰笑吟吟的狡猾模样,忽然福至心灵,伸手拽住她的手腕,认真地盯着裴云晰的眼睛:“你耍我?是不是?”
这下轮到裴云晰发愣,她一时间都忘记挣脱宋怀弋的手,下意识回应:“没有啊,我没耍你。”
“那你为什么……”宋怀弋脑子里想的全是那些糟心事儿,他觉得难以启齿,说出口他就仿佛成了一个被抛弃的小怨妇,但如果不说,他心里就堵得发慌,简直坐立难安。
裴云晰不知道此时宋怀弋蹙着眉,脑子里正天人交战,只知道不过几息,宋怀弋叹了口气,像是忽然泄了劲儿,垂着眼问:“裴云晰,你知道我心悦你吗?”
相较于元宵夜的婉转,宋怀弋这句直白的话语不给裴云晰任何反应和思量的时间。
他没立刻听见裴云晰的答复,破罐子破摔般抬眼盯着裴云晰的脸,企图从她惊愕的面具后找出一丝其他的情绪。此时宋怀弋也顾不上什么骄傲和面子,语气甚至带了一些恳切:“你究竟知不知道?”
“元宵夜,我告诉过你,可你太笨,好像没明白。”
宋怀弋眼睛又移到裴云晰空荡荡的手腕上,他忽然放开了手。
“那对翡翠镯子,是我自己做的。”宋怀弋想起那些挑灯夜战、打磨手镯的夜晚,忍不住自嘲:“我以为送你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礼物,你好歹就会戴上,看来也不尽然。”
“你是不喜欢那对镯子做工粗糙,还是不喜欢送给你镯子的人?”
裴云晰被接连的几句话震惊到,她从未见过宋怀弋如此挫败的模样,心不自觉地揪了起来:“没有,没有不喜欢。”
宋怀弋闻言抬眼看她,迷茫中又带了点希冀,他问:“没有不喜欢什么?”
裴云晰却哑口无言,她要说什么呢?说她没有不喜欢那对镯子?还是要说,她没有不喜欢送镯子的人?
她不知道,但是唯一清楚的就是,宋怀弋想听的话,她现在是说不出口的。
可她实在不想看见宋怀弋伤心。
于是,“延辞,”裴云晰轻轻拽住宋怀弋的袖口,心绪由一开始的慌乱无措,慢慢转变为平静:“我真的很笨,有些东西想了这大半年,还是没想明白。”
“但是,我向你保证,”裴云晰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回京,等我回京时,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你想要的答复。”
“请你,再等等我——好吗?”
宋怀弋沉默着,他不由自主地去看裴云晰扯他袖口的手。他多想用手去牵住她的,他手指都细微轻抬,最终还是放弃。
裴云晰的话属实也在他意料之外。从元宵后,他的心就没有一日安生过,一直忐忑不安。他怕裴云晰心里没有他,担心裴云晰思来想去依旧把他当一个普通的同窗,但是裴云晰却总是在他快陷入绝望时忽然又拉他一把。这种感觉让他快要崩溃,可恨他甘之如饴,依旧怀揣着希望。
所以,他已经等了这么久,那再等一些时日又有何妨?
“好,”宋怀弋看着裴云晰:“好,我等你。”
裴云晰见宋怀弋眼中再次有了点点神采,终于松了口气。她收回手,浅笑着问:“你来时怎么没往县丞府衙递张帖子?宋世子大驾光临庐州,我大哥哥合该邀你入府宴饮一番。”
“我来庐州,只为了你而已。”
宋怀弋轻描淡写地在裴云晰心中砸下一颗惊雷:“不是为了旁人,无需兴师动众。”
“只要见到你就行了。”
裴云晰涩然:“那,你现在见到了。后面又有什么安排呢?”
“我稍后就启程回京,”宋怀弋看着裴云晰,眼神专注,像是要把她的面容牢牢印在脑海中:“裴季蘅,你要记住,我在京城等你。”
“你不许晚回来,更不许——”宋怀弋实在是忍不住,伸手上前狠狠将裴云晰腰间挂着的丑香囊扯下来,重重扔进了莲花池中。宋怀弋阴沉着脸,一字一顿:“更不许,和其他人,拉拉扯扯。”
裴云晰不知道宋怀弋是怎么知道了李春迎的事,登时羞红了脸反驳道:“我何时同旁人拉拉扯扯了?”
“有与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宋怀弋强压着内心的怒火,眯起眼睛:“这么丑的香囊,你竟然也瞧得上?品味真是够差的。”
裴云晰不敢再与宋怀弋争执犟嘴,只能满口答应:“我知道了,知道了。”
一旁寺庙里忽然传来一阵响动,裴云晰知道是里头礼佛的香客要动身离开了,于是赶紧向宋怀弋告辞。
宋怀弋也没为难她,撇撇嘴转过身去:“那你走吧。”
裴云晰犹豫片刻,还是叮嘱道:“你若没有要紧的事,回去的路上记得慢一些,好好休息,别累着了。”
宋怀弋听了这话心里翻涌着丝丝甜意,他感叹裴云晰终于说了一句好听话,正忍不住笑意,回头想再说些什么,却只看见了裴云晰快步离开的背影。
宋世子的表情僵在脸上,好半天才气得跺了跺脚。
曾经季蘅也是这样有活力、充满朝气的姑娘啊[摸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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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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