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裴云暄的生辰宴,小寿星本都不愿再办,但因为裴云晰坚称十五岁的生辰必得重视,因此还是在府里办了一场席面,请了左右亲近之人。吴初樾前来赴宴,更是在裴府得了一封家书。
裴云曜南下半年了无音讯,终于在这日传来了好消息。
吴初樾一进门,便见裴云暄捧着个匣子哭哭啼啼,她正想打趣:“淑若,怎么过个生辰还要哭呀?”
下一刻,裴云晰也红着眼递给她一封书信:“……这是二哥哥传来,单独给你的。”
吴初樾只觉得血液逆流,她呆愣地看了眼空白的信封,木讷地接过。
裴云晰安慰道:“他寄来了给淑若的生辰礼,一封家书给我们,单独这一封,他让我务必亲手交予你。你若现在不愿意看,回去再看也行。”
吴初樾摇摇头,早已泪流满面。
她双手止不住轻颤,打开了信封。白纸展开,是裴云曜清俊傲然的字迹。
“初樾见字如面:运河舟楫如织,姑苏烟雨朦胧。纵使江南风景如画,却不比我心青樾之影分毫。”
“仲英归期渐近,静候执手同游。”
*
三月初,草长莺飞,春意渐浓。
裴云暄坐在裴云晰给她搭得秋千上,虽然嘴里念叨着“不稳当”,心里却十分甜蜜。
裴云晰可不惯着她,故意将秋千推得老高,吓得裴云暄大叫。
“你再挑剔,我现在就让人把这秋千拔了,挪去初樾家里。”
裴云暄笑得开心:“二哥哥已启程回京,哪还轮得到你去给她搭秋千?我看也只有我愿意收下啦。”
裴云晰见妹妹终于又有了开心的模样,心中终于松快了下来,嘴角也忍不住漾出笑意。
是啊,二哥哥就要回来了。
前些日子皇宫里褒奖的文书已经送到了府上,赏赐不少,清点入库还费了她不少精力。
“二哥哥回来,你的笈礼由他操办,真是再合适不过。”裴云暄想到她三姐姐和那位宋世子,更是开怀。
裴云晰紧绷的神经在此刻放松下来,她看着裴云暄高高兴兴地荡秋千,心里饱胀的欢愉都要溢出来。
这大半年,她不说殚精竭虑,也能说是耗尽心神。她想起理家管事的烦躁吵闹、清点查账的头昏脑热,心中对裴云曜十分愧疚。
她二哥哥从前便是这样过来的,一边读书备考,一边还要照顾家中,偏她又是个不省心的,给裴云曜闹出许多烦心事。
裴云晰回到屋里,恰好梦辽给她送来了宋怀弋的书信。
眼下西北战事吃紧,宋怀弋在西郊大营扎了几个月不曾回京,与她通信往来也不似从前那般频繁。
因此拿了信笺,裴云晰赶紧进屋里关上了门,在桌前拆开。
信中一如既往,简单说了些他在军营里发生的小事。末尾提及她今年生辰和笈礼,几句话看得裴云晰又脸热起来。
梦辽端茶进来,见裴云晰红着脸,直问她是不是得了风寒,被裴云晰摆摆手,将信折起,羞涩地推开凑过来的梦辽:“我无事!不必担忧。”
宋怀弋这个嘴上没把门的,总说些话逗她。
“……那些门第规矩,我本不屑,可如今却怕礼数不周,惹你不喜。”
“若有幸承蒙季蘅垂爱,延辞欲择日赴裴府求娶,切盼季蘅卿卿答复。”
裴云晰盯着“季蘅卿卿”四个字,脸越看越红,越来越烫。
梦辽从门外探出个脑袋来:“姑娘,你要给宋世子回信吗?刃影在外头候着呢。”
裴云晰清醒过来,转头对梦辽道:“去拿笔墨纸砚。”
深夜,宋怀弋在军帐里,手中把玩着那串十八籽。他在等刃影来回话。
“世子。”刃影一路快马加鞭,终于在三更天前赶了回来。他笑着递给宋怀弋一封书信,见他家世子也红了耳根,忍不住道:“梦辽说,裴三娘看了您写给她的信,也是像这般脸热。”
“臭小子,你敢嘲笑我?”宋怀弋佯怒,笑着踹了刃影一下。刃影笑嘻嘻地退出去,留给宋怀弋一方独处天地。
宋怀弋拆着信封,手心冒了汗。
他与裴云晰虽已互通心意一年有余,离她许下的及笄之期也近在眼下,但这一年边关多战事,他父亲心绪烦乱,连带着他也不敢懈怠。因此这一年里他与裴云晰相见的次数掰着手指都能数过来,上次见面还是年关下,他们二人在凌霄寺偶遇。因他是陪着父亲前去礼佛,只和裴云晰遥遥见了一面,未能说上话。
好在他们还能时常书信往来,彼此情意并未因不能相见而淡薄。反而在这分离的日子里,宋怀弋更觉得自己对裴云晰的牵挂之深,早就超出了他的预期。
此刻他拿着裴云晰的回信,已不像曾经那般胆怯,他反而有些急迫,想要知道裴云晰给他的回答。
“延辞亲启:惟愿君心似我心。”
——定不负、相思意。
裴云晰自觉书法拙劣,即便他央了她多次,也不愿多写一些字,生怕露怯,因此每每给他回信都很短。
宋怀弋却从这几个字里收获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他默默念出了这未写出的半句话,心脏剧烈跳动,恨不得立刻抽身回京,去见他的季蘅。
好不容易熬到休假,宋怀弋赶紧策马回京。他回到府里立刻去书房寻他父亲,却在进门时看见了他父亲一头青丝里已掺杂了许多华发。
宋潜朝听见动静转身,只见他的独子站在廊中,怔愣地看着他。
肃国公失笑,轻叹:“回来了啊。”
“……嗯,”宋怀弋干涩地回答,说话时双拳紧握:“父亲,为何如此伤神?”
他本来准备的一肚子话,霎那间全都说不出口,只紧紧盯着父亲苍老的面容。
“无妨,不过是年岁到了。”宋潜朝笑了笑,冲他招手。宋怀弋走到父亲跟前,宋潜朝打量着独子,忍不住伸手去拍宋怀弋的肩膀:“你又长高了,也壮实了许多,有你老子年轻时的模样。”
宋怀弋扯出笑容来,却难掩苦涩:“爹,您正值盛年……”
宋潜朝笑着打断:“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何来的正值盛年?”
不等宋怀弋开口,宋潜朝让他在身边坐下,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急匆匆地来找我,是为着何事。”
宋怀弋心头一紧,却没从他父亲口中听见他期待的话:“可眼下,怕是难随你的意了。”
“……这是为何?”
宋潜朝看着他,心生悲凉,面上仍是慈爱笑意:“西北战事吃紧,陛下前些日子召我进宫了。”
“陛下要父亲您出征?”宋怀一皱眉,他虽然道父亲正值盛年,但如今也是年近六十的人,如何能在受得了战事之苦?
宋潜朝顿感心痛,险些挂不住笑容:“若是要我去,那便好了。”
“陛下的意思,是封你为平虏副将,今年八月出征西北讨伐蛮族。”
宋怀弋震惊:“陛下——让我去?”
他不禁有些胆寒,但身为将门虎子,一身热血也顷刻间沸腾起来。西北蛮族多次来犯,一直是本朝大患,荡平西北、封狼居胥,驱逐外敌、开拓疆土,是多少军中男儿的梦想。他父亲昔年亦是在马背上帮着当今圣上一统天下,逐鹿中原,斩除逆贼,稳坐朝堂。
世人总说肃国公一生骁勇,却只得宋世子一个孩子,必是舍不得将他送到战场上的。即便他在西郊大营已经随军操练了这么久,还是有人说嘴,议论他不过是走个过场,日后必定是封个不痛不痒的虚职,坐享高官厚禄,一条依仗家族的米虫罢了。他不甘心自己苦练多年,却连战场都上不了,只落得这样一个结局。
宋潜朝在儿子眼中看见了光亮,心中却一片荒芜。
“我说你年幼,”肃国公垂下眼睛,眼角已有深深的纹路:“奈何陛下说,你近年在西郊比武长胜,以一敌百,是难得的帅才。”
“陛下真的这么说吗?”宋怀弋有些激动,“爹,我今年八月便满了十八岁,哪里年幼?您十八岁时早就陪着陛下平定南疆了。”
宋潜朝见儿子这番模样,如鲠在喉。他要如何向这样踌躇满志的宋怀弋点明他心中忧虑?
他悲痛难耐,想起妻子弥留之际留给他的话,更是痛不欲生。
“你娘走前,特意嘱托,”宋潜朝想起妻子的面庞,眼眶微红,宋怀弋沉浸在激动与振奋中,未能察觉:“不要你为家里挣得多少荣光,只求你一生平安顺遂。”
“爹,我想去。”宋怀弋似是怕父亲再向陛下进言,立刻恳请道:“我空有一身武功军术,却一直无处施展。我知道您和姑母一直疼惜我,可,可我不是娇养在屋中的,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郎啊!”
“与其被困在京城、像条米虫,”宋怀弋说话时咬牙切齿,迫切地想要证明给所有非议他的人瞧:“不如让我为国尽忠,去西北荡平蛮族!”
“昔年端阳静公主,身为女子却能凭一己之力平定东海。我是爹的儿子啊,是堂堂敬定肃国公宋家的儿子!边关有难,岂能龟缩京城安居?”
宋怀弋“扑通”一声跪下,双手抱拳向父亲请命:“若父亲不允,我即刻进宫,亲去官家面前求见。”
宋潜朝看着儿子热血沸腾,怕是现下说什么话,他都听不进去了。
也罢……
他宋家也是在军中埋了几代人,才有如今基业。宋怀弋虽然年轻,却并非有勇无谋,不过一年多,他在西郊大营里已颇有声威,常有人赞他虎父无犬子,甚至直言,他比肃国公这个当爹的,更有气势。
是啊,宋怀弋,是肃国公宋家的儿子。
金戈铁马、沙场搏杀,就是他的宿命。
宋潜朝闭了闭眼,在睁开时,眼角泪花已被掩去。
“跪什么呢?快起来吧,圣旨不日就要下来,我不想让你去,难道还能抗旨吗?”
宋怀弋喜出望外,笑得嘴角泛起浅浅梨涡。少年人意气勃发,风姿健朗,宋潜朝看着儿子如今已出落成这样优秀,虽有担忧,也忍不住笑意:“你现在高兴,可也不想想你心心念念的裴三娘怎么办?”
宋怀弋听见这三个字,一时怔愣住:“什么怎么办?”
“你姑母本已定好,待她笈礼前夕把她传进宫里说话。得了她答复,待她笈礼一过就要给你们赐婚。”
说到“赐婚”,宋怀弋立刻面红耳赤:“……啊,太子表哥来信时也是这么同我说的。”
宋潜朝叹息:“沙场刀剑无眼,你一去少说也要四五年,你要让人家姑娘枯等着你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
宋怀弋像是被人兜头泼了桶冷水,瞬间如置身冰窖般。
平定西北岂是纸上谈兵之事?昔年边疆动乱,那些平乱将军,少说三年,多了五年、十年,便是一辈子扎在边疆、马革裹尸的都数不胜数。
他这一去,何谈归期?
刹那间,这些日子的欢欣雀跃统统变成了痛苦。
宋怀弋勉强定了定神,却发现思绪混乱纷杂,心跳都失了节奏。
肃国公见宋怀弋失魂落魄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在他身上踹了一脚:“这件事都想不明白,我如何放心你去西北?速速滚回自己屋里,把裴三娘的事想清楚。”
宋怀弋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坐在屋中的,只知道回过神来时,自己正捏着裴云晰的书信和那串十八籽。
夜里宋潜朝听下人来报,宋怀弋整日水米未进,把自己关在屋中不愿出来。他更是无奈,又体谅宋怀弋小小年纪便要经历这般苦楚,终是没忍住,走到了宋怀弋门前。
“弋儿,”宋潜朝背对着门站在廊下,苍老的背影照在门上,留下阴影:“咱们国公府的男人,脊梁骨比枪杆直,但心里得始终有块软地方盛着家人。”
“我年轻时在外征战,你母亲在家中苦等,多少次我生死一线时,都想起她的脸。那时候真的悔啊,明知自己是个生死未定的人,却还要迎娶她,倒不如当初不挑明心意,或许她嫁了别人,便能一生安稳了。”
“但你母亲同我说,”宋潜朝望着亭中枇杷树,像是想起了亡妻的笑颜:“男人要像树,断了枝桠也要给想护的人撑着天。”
“如今你去西北已是板上钉钉,我已知会了你姑母那边,一切暂停。你明日去见一见那裴三娘吧,不论多难过,总得拿一个决断出来。”
“你若不想她被你困住,便趁早说开,莫要让她一个小姑娘伤怀太久;但她若愿与你共患难,你也别寒了人家的心。”
“真正的胜仗可不是马革裹尸,”宋潜朝转身离去,“是带着她缝的平安符回家,听她骂你又把盔甲丢在廊下。”
有人归来有人去,世事无常,团圆太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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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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