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倾洒而下,嫩绿秧苗随微风摇摆。
田埂上,一面如冠玉的颀长男子从远处奔来,到了近处弯腰扶着膝盖喘气。
水田里的女子抬起身,脸上些许泥污仍难掩秀丽之姿。
她杏眼一撇高处男子,旋即俯身插秧,“挡光了。”
男子方才平息呼吸,又因她短短三字气竭,“你跟我回去,这……这……”
众人随着“这……”字,跟着男子上下点头,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
空气一时凝滞。
蒋肃羽从监视器里收回视线,看了眼端坐在最前的导演。
他从老僧入定的状态中转醒,咂了咂嘴,终于喊了“咔”,侧过头对副导嘀咕了几句。副导捏着卷成筒的剧本,往田边狂跑。
听到导演的指令枪,现场也各自忙活起来。恢复机位,调整灯光,演员补妆,道具也接过女主的秧苗准备替换。
副导走到那王爷扮相的吴望飞前,先是猛猛夸,又摊开皱成腌菜的台本,指着台词小心翼翼地讲戏。
吴望飞接过助理递过来的水,一手挡着额头,压根没认真听,不耐烦道:“文绉绉的,不像人说的话。”
这古装剧难道还能大白话?副导心中鄙夷,却不妥协,势要把这几句台词灌进他空荡荡的大脑中。
“行了行了,知道了,”吴望飞敷衍地摆摆手,又抱怨,“这还没到夏天怎么这么热?”
“快了,外景没多少了。”副导见他面色稍霁才转身往回跑,苦着脸边跑边催各部门就位,到了摄影机附近,低头对着对讲机喊了声就绪。
“三,二,一,开始。”
*
压低帽檐,蒋肃羽连着打了几个哈欠。她进组后没睡过几个饱觉,一切都拜取景框里这位流量所赐。
经纪人觉得吴望飞戏份不够出彩,拼命要加高光。
蒋肃羽心里翻白眼,恨不得在他耳边咆哮,剧名就叫《王妃种田记》,要高光要戏份就去接男频剧啊。现实是她只能老师前老师后地在经纪人和编剧间周旋,改到后半夜才头昏眼花回房。
《王妃种田记》是当初行业泡沫期,影视公司和平台大买版权的时候,老孙买下的无数部之一。
眼见着行业动荡,各种新规下好多小说的题材不是被禁就是过时。
抠唆的老孙不愿眼睁睁看着版权到期,钱打水漂,这才薅出其中这篇大力改造开发起来。
好在原著作者现在也很争气,一直在产出高质量小说,粉丝量和口碑都十分出色。
于是拿着一个包装得天花乱坠的企划书,海王星计划联合草莓TV再加上流量小花的网剧,就在众人的期待中红红火火开机了。
一部剧从开发立项到完成上线不知道有多少坑,堪比西天取经。作为存在感比沙僧还低的文学策划,蒋肃羽也绷紧了弦,哼哧哼哧埋头干,生怕掉队。
眼见导演喊了七八次咔,现场气氛愈发疲软。她烦躁地皱眉,低声抱怨:“有那么难记吗?”
服装师琴姐凑过来,“台词差呗。”
蒋肃羽点头,数字哥数字姐的传闻层出不穷,这行总有些突破底线的人,也难怪大众看不过眼,嫌他们赚钱轻松。
“别说这种半路出家的流量了,现在有些科班的也不行,演戏跟背书一样。”琴姐摇头。
作为入行二十年的老前辈,她有足够的样本支撑她的结论。
蒋肃羽还没搭腔,琴姐又道:“不过我上部戏那个男二是真不错,声台形表没得说,听说在学校学的也不是表演,是什么技术来着……”
蒋肃羽心念一动,屏息。
“林寻,你认识不?”
“我上哪认识啊?”蒋肃羽陪笑,又忙补充,“知道,没怎么关注。”他现在那么火,说不知道太可疑。
“那你得看看他的戏,你就明白了。”
见琴姐一副安利到底的姿态,蒋肃羽嗯了声,挪开视线去看监视器。
比预计晚了两小时,这场戏才过,孙河立刻通知放饭。
蒋肃羽随大流走出导演帐篷,阳光毒辣,她挡着脸转身往用餐区走。
还没迈出几步,身后传来一声尖叫。
回头看,吴望飞那个娘娘腔的助理正挥着手叫唤,她往前走了几米,才看到吴望飞从田里爬上来,戏服上沾满泥水。
身边围来一窝蜂嘘寒问暖的人。
“好像是踩空滑下去了。”看了全程的场记小袁好心解答。
蒋肃羽哦了声,见吴望飞腿脚如常,被簇拥着离开,这才安心转过身,“人没事就好。”
“那才多高,应该没事,”琴姐摇头,“我看就是虚的。”
“啊?”
琴姐边走边道:“他这些天在酒店旁边的circus一泡一晚上,能有什么精神头。”
“真的假的?”蒋肃羽想到自己天天焦头烂额拉着编剧老师改剧本,这位爷居然跑去泡吧,一股无名火直往头顶冲。
他就不怕被拍到吗?也不知道有没有女生一起。
“是啊,我半夜去便利店买东西都看到好几次了。”
也不是说年轻偶像不能去泡吧,只是影视拍摄是个集体活动,主创的状态更是与剧组息息相关。最近的进度赶,顶流这样不仅影响进度也影响整个剧组的工作状态。
要是再闹出什么负面新闻?
想到这,蒋肃羽的头更痛了,考虑要不要婉转地跟孙河提一下。
孙河是老孙的侄子,也是这次的制片人。《王妃种田记》是海王星寄予众望的待爆片,孙河肯定也不希望出任何岔子。
*
剧组的用餐区,不过是在宽阔处放了几张折叠桌和塑料凳。
蒋肃羽到的时候已经坐满了人,只好找生活制片要了个小凳,窝在树荫下。
盒饭不热乎,炖成一团模糊的影子,扒拉半天只找出一块鸡肉,比筛金子还难。
她干脆放在一边,低头啃馒头。
一个棕色纸袋伴随着簌簌声递到面前,蒋肃羽伸手接过,孙河往旁边一坐,歪头看她的脸,调侃:“盒饭这么难吃,你怎么还能长胖?”
“孙哥,你知道盒饭难吃就好,能不能让老李换一家?”蒋肃羽不忿,“再说,我进组后都瘦了八斤了,你要不要睁大眼看看?”
一定是缺觉造成的水肿,她摸了摸脸颊,猛喝了两口黑咖啡。
“行,行,这不是给你加鸡腿嘛,”孙河自己倒是先啃起了麦辣鸡腿堡,“下笔款再不打过来,餐标还有下降空间呢。”
蒋肃羽放下鸡腿,转头瞅他,“啊?”
“吃你的,”孙河三两口干掉汉堡,把垃圾丢进纸袋,站起身,“别担心,前途是光明的,道路嘛,难免曲折。”
蒋肃羽不爱听,挑了挑眉,把薯条往嘴里塞。
“我等会得回趟北京,估计明天就回来,有没有什么要带的?”
“倒是想拿点衣服,酒店的洗衣机每次都被占着,每天那么累还得回去搓衣服。不想活了!”水泥地冒起的热气和酒店里的脏衣服,拉满她的烦闷。
“别整天嘴里要死不活的,给你买几件短袖不得了,” 孙河嫌她晦气,赶苍蝇似地挥了挥手,又道,“干脆跟我回去得了。”
“那这边咋办?”
孙河笑:“这么大个剧组,离了你还转不动了?”
话虽难听,却是不争的事实。
蒋肃羽点头,并跟孙河约好一小时后酒店门口见。
收拾好垃圾,蒋肃羽快步穿过还在干饭的人群,往酒店赶。
刚才光顾着说话,冰美式喝了两口就被热浪变成热美式,她只好去酒店一楼的咖啡店再买一杯。
等咖啡的空档,身后传来交谈声。
“真是见鬼。”
蒋肃羽微微转头,余光看到背对着她的正是女主角何念念。
美人就是美人,背影都漂亮。何念念是这几年窜出来的小花,科班出身演技也不错。这段时间接触下来人也挺亲和。
经纪人在一旁安慰:“快了快了,下午戏也不多。”
想到自己艺人在水田里站半天,脚都泡肿了,她也心疼。
“吴望飞台词也太差了,今天开工还带着酒气。昨天还发短信让我一起去酒吧,我没答应。”
“你不去是对的,念念。面子上过得去就行,拍完就没事了,”经纪人拉过她的手,“你现在可就差部商业爆剧了,可得忍忍。”
何念念乖巧点头,“嗯,欣姐,我会的。”
拿起冰美式,蒋肃羽趁两人没注意闪出咖啡店。剧组最不缺的就是八卦,何况只是几句无关痛痒的抱怨。
不管是日入六位数还是月入四位数,打工人的烦恼都是如此趋同。只不过他们有物质来抚慰精神损失,而自己猝死了都是饿死鬼。
还是少操明星的心,何念念头上那几支发夹顶她一月工资呢。
*
回程的路上,孙河的手机一直往外蹦消息。虽然制片的手机跟对讲机没区别,蒋肃羽还是嫌吵,默默带上耳机给钱棠发消息。她上部戏杀青后一直待在北京,应该有时间。
[棠棠,我晚上回北京,赏脸吃个饭吧。剧组餐吃吐了。]
一分钟后,钱棠甩过来四个店的链接,蒋肃羽边挑边感叹,要不人能当制片呢!搁自己,点个外卖都得花十几分钟,先从分类看起。
钱棠也是影视制片,她们一起迈入校园又一起被社会毒打,是能睡一张床的关系。
蒋肃羽在小区门口下了车,刚举手准备告别,孙河已经踩了油门往公司赶。她叹气放下手,转头往里走。
这是位于五环外的小区,有些老旧。当初决定搬出那栋高级公寓时,她匆忙在网上找的,好在屋内还算干净。
主卧住了对情侣,南卧本是一个做影视营销的女生,三个月前搬走后来了个做IT的男生,沉默拘谨,好像不善与人交流。
在大城市合租,处成朋友是电视剧,更多的是紧闭的门对着紧闭的门。
房间里的物更能证明彼此的存在,比如来不及刷的锅,下水口的头发,洗衣机里忘掉的袜子。
好在今天洗衣机很干净,蒋肃羽把衣服丢进洗衣机,进浴室洗澡,头发快干了衣服也洗好了。
抵达居酒屋的时候,钱棠正坐在角落的位置喝柠檬水。她今天穿了件裸色休闲西装,下着白色阔腿西裤,一刀切的短发时髦又利落。
大学时钱棠极为爱惜那一头长发,后来去草原拍摄,条件不允许,好多天没洗成头,回来就剪成了短发,到现在都没再留长过。
蒋肃羽指了指她这身都市丽人套装,在对面坐下。
“见我也不用这么正式吧?大美女。”
钱棠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把手边菜单推过去,“点了寿喜锅,生鱼片和一些烤串,你看要不要加点?”
服务员正端着两杯生啤过来。蒋肃羽等他放下,“加个芥末章鱼。谢谢。”
“黑了。”钱棠皱眉,望着逃荒似的好友,那双眼还是很亮,黑白分明。
“防晒不力。”
蒋肃羽就着啤酒开始大倒苦水,把最近剧组的糟心事一一罗列。
“是这样,剧组就没一件省心事,”钱棠也打开了吐槽开关,“上次去山旮旯拍摄,被一群村民围了,明明之前谈好的价钱,非要涨,不给钱不让走。上哪讲理去?”
毕业后,钱棠被前辈带着,从制作助理一路做到执行制片,这些年见过的牛鬼蛇神数不胜数。
“我最近在面试几个大的影视公司和平台。”
“我说你咋还没接活呢,”这几年她几乎是无缝进组,这次都休了快一个月了。蒋肃羽开玩笑,“怎么?也想找个地方交社保了。”
“瞧你那点志气,”钱棠笑,“最近接的活规模都不大,再继续下去也没发展空间。你知道我一直想接触些大制作的,也想看看制作模式上的区别。”
蒋肃羽点头,“那倒是,突破一下舒适区也挺好。”
“你呢,准备在海王星干到什么时候?”
“前段时间老孙不是给我涨了点工资嘛?他还说杀青后给大家发奖金呢,”蒋肃羽放下酒杯,“我房子快到期了,想换个整租,最好是往里面搬……”话没说完,因为实在无趣。
她心里既为好友的尝试开心,也不免为自己的碌碌无为伤感。钱棠在讨论星辰大海,她却在讨论柴米油盐。
“别说这个了,你都面了哪些?”蒋肃羽咧嘴关心道。
钱棠数了几个大的视频平台和制作公司,“平台呢,就是部门太多流程复杂,制作公司呢,一年出一个项目都算幸运的。”
蒋肃羽深受项目破产之害,听着也笑,“世事难两全欸。”
“不过,也不是没有理想的。”
钱棠拿出手机,翻了翻推过来。
那是一份公司简介的ppt,黑底白字,简约却有设计感,她边往下滑边介绍,“这个公司虽然新,但三个老板,有人脉,有能力,有情怀。”
这超高评价让蒋肃羽咂舌,翻下来倒是看到一些货真价实的佳作。合伙人的介绍在最下面,耳熟能详的影帝王立宽,从业多年的资深制片邱宛……
还有一个人,没有放照片。
蒋肃羽指了指屏幕,好奇道:“这个字念cong?”
钱棠凑近,“对啊,莫琮,你忘记了?”
蒋肃羽凝神想了想,又念了遍名字,最后还是放弃,无奈笑道:“我应该记得吗?”
“咱们学长啊。”钱棠见好友依然茫然,好气又好笑,“算了算了,不重要,重要的是学长能力和外貌双修!真的帅。”
叫好叫座的电影是这家公司的底气,而能和莫琮共事,对她的诱惑力堪比陆地之于小美人鱼。
莫琮一直是她职业上的榜样和灯塔。
娱乐圈帅哥多了去了,蒋肃羽早已祛魅,满脸不以为然。
反倒以社畜过来人的身份衷心劝告好友,“你觉得好就行,但面试一定要谈好薪水哦,还有确定是不是足额缴纳五险一金?帅又不能给余额加长度!”
“而且你是没上过班,这年头,老板不是周扒皮就是造饼机。”
想到老孙,她唏嘘不已,因为两者皆是。
*
工作日晚上的望京,车水马龙。
莫琮好不容易停好车,边走边听邱宛分析。
电梯到达楼层后,他站定在一旁,“嗯,我知道了,”本准备挂电话,他又叫住对方,“你安心养胎,别太费神,公司的事我来就行,不要担心。”
刚步入店内,他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讶异转身去寻,看进一双清亮的眼眸。
有三年了吗?还是四年?她没什么变化,好像黑了些。
那眼神还是从前一样,对不在意的事物,毫不掩饰其兴趣缺缺。
像一只将睡未睡的小动物。
这人怎么老犯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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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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