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口和用餐区隔着半扇和纸门扉,莫琮抱肘站在门扉一侧。和纸上描着浮世绘,透过光,和远处的面庞一样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可就这么看着看着,脚就生了根。
居酒屋内灯光昏暗,墙壁上嵌入的黄色散光勾起女生发梢。
空调风吹得摇摇晃晃,仿佛冬夜篝火。
直到服务员过来询问是否有订位,他才收回视线,报出朋友的姓氏。
随人往里走,转过弯,又正好透过木质格挡看得更近了一些。
不知道吃到什么,她捏住鼻子,整张脸皱成一团,眼中迅速蓄上水光。
是芥末吗?
莫琮忍不住笑。
“这边,”刘洋挥手。
莫琮伸手回应,在他对面坐下。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搭在一边。
“啤酒都喝了两杯了,您可真难等啊。”
莫琮卷起衬衣袖口,看了眼时间,伸手怼到对方面前,“我可没迟到啊。自己想喝别赖我。”
刘洋被腕表闪瞎,嚷嚷:“别炫了!莫总。我眼睛疼,这顿饭得你请。”
他们一个院长大,莫琮从来是别人家的孩子。
所有人都觉得这孩子以后不是从医就是学法,结果偏偏去学了电影,跌破所有人眼镜。连自家爸妈都感叹,这孩子可惜了。
可惜啥啊可惜,说得人跟堕落了一样。事实上自己这才读完书,人家都事业有成了。
“行,下顿下下顿,都我请,”莫琮叫了瓶清酒,想到什么似的发问,“我这名字,没那么常见吧?”
刘洋无语,“确定要在刘洋面前说这个问题吗?”
莫琮嗯了声,一本正经,“刘老师也没给你取错名字啊,你这不留洋回来了吗?”
“你别人模狗样地讲冷笑话好不好?”刘洋咬牙,“不常见,不普通,很别致好不好?”
除了刚才进门听到自己大名,其他的对话断断续续听不真切,莫琮想两人应该是在讨论自己和24格吧。
他想了想刚才邱宛提的几个名字,准备明天再问问。
刘洋问:“你今天有什么开心事吗?刚才过来一直神经病一样笑。”
莫琮被骂也不生气,哄他:“当然是恭迎你回国,开心的呀。”
“恶心!”
不顾他搓鸡皮疙瘩,莫琮转头去瞧那桌,想再看一眼。
却只剩服务员在清理桌面。
*
扫荡完桌上美食,蒋肃羽拿起手机欲结账,却发现早已被抢先一步。没有受邀人请客的道理,但她知钱棠好意,只好约定杀青回来后,带着奖金请客。
行至路口,程钟明已等在路边,从车里探头打招呼,钱棠说要捎一脚带她。蒋肃羽晃了晃手机表示车快到了。
回家后,蒋肃羽又快速冲了澡,刷牙的间隙恍惚听到敲门声,她按停电动牙刷,外面又没了声响。
匆匆刷完牙,清理好下水口和洗脸盆的头发,她走到对面房间敲了敲门,见门内没有声响,只好返回房间在群里发了条微信。
[我好了,洗手间可以用了。]@小陈。
她护肤品不多,涂了个精华水等着干,发愣的空档又环视了小小的房间。
这是间小次卧,一米来宽的小衣柜,靠门的侧面立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一张一米五的床,房东配的,如果她买,会选再小一些,身前的写字桌,肩负工作、化妆、就餐等多重功用。
摊不开一张瑜伽垫的狭窄空间,一眼望尽的所有物。
她的人生就如同这间房一般不堪审视。
解决烦恼的方式就是不去想它,蒋肃羽摸了摸脸,又往脸上涂面霜。手机震动,老蒋的信息弹出来,问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
抽纸擦干指尖黏腻,她调出相册,把今晚拍的美食照一溜选中发送过去。
过了会才发现饲料般的盒饭也一同被发送,又手忙脚乱地撤回。
好在隔了好久,老蒋才回消息。
发了几张大拇指点赞的表情,叮嘱她照顾好自己。
蒋肃羽看了眼时间,有来有往地让他早点去睡。老头这么大年纪了还晚睡,肯定是短视频害的。
过年回家,老蒋在亲戚聚会上提到现在的年轻人,一头栽在短视频里,离生活太远,不脚踏实地。她受不了这老干部的爹式发言,三言两语给他安上,从那以后,老蒋时不时就给她转发励志视频。
她不确定当初的举动是对是错,只知道算法平等地算计着每一个人,包括老干部。
工作群里发了明天的通告,蒋肃羽扫了眼又打开吴望飞经纪人的对话框,居然没连番轰炸,少见。
今天太过漫长,她眼皮开始往下耷拉,关了灯趴在床上准备刷会手机睡觉。
微信突然如中毒般往外跳消息,蒋肃羽皱眉打开,大部分是钱棠发的。
“我靠,你快看热搜。”
“这小子可真行啊。”
梦菲也发来,“小羽姐,这什么情况啊?”
她心怦怦跳,赶紧打开微博。
热搜榜榜一赫然是“吴望飞酒驾肇事逃逸”。
完了。
她秉着呼吸往下翻,密密麻麻的热搜榜上,吴望飞的话题占了快一半。各种黑历史化成一个个关键词冲击着蒋肃羽的眼球。
“吴望飞耍大牌”
“吴望飞酗酒”
……
甚至连高中同学都出来爆料吴望飞曾经霸凌同学。一连串似是而非的消息把这位顶流的阳光外衣扒得粉碎。
蒋肃羽当然不在乎娱乐圈谁崛起谁塌房,可是事关饭碗她不得不急。这次的新剧也理所当然上了榜,无一不跟“夭折”“停拍”“无法上线”相关。
她赶紧给孙河打电话,没打通,只好给他发了条信息:“孙哥,怎么回事?吴望飞出事了。”
眼见要转钟了,孙河也没回复,想必现在是焦头烂额。
一面和钱棠吐槽,蒋肃羽一面不停刷着微博。
吴望飞那边也还没有任何回应,毕竟这种事被爆出来想公关都不知道从何做起。风向也越来越难以控制,大有墙倒众人推之势。
到了三四点困得不行,蒋肃羽没办法,只好设了闹钟沉沉睡去。
*
这一觉睡得额外不安稳,不是拍摄现场频频出事故,就是房子到期自己无家可归。
出租屋的窗帘并不遮光,太阳一出来就照得人难受。迷迷糊糊睁不开眼,蒋肃羽去摸手机,终于看到孙河的回复。
“暂时先不回去了,拍摄先停一天。”
“你下午来趟公司吧。”
蒋肃羽看了半晌回复好的,本想再睡一会,看着外面的天光,还是决定爬起来。
三平方的紧凑卫生间,台上的镜子有条从左上至右下的裂痕,把镜子里刷牙的人割成两半。由于长时间的熬夜,青色的黑眼圈仿佛焊死在眼下。
室友都已经出门上班,屋子里安静得可怕。
当生活被工作社交挤满的时候,突然多出的半天闲暇反而让蒋肃羽觉得难以消磨。
平时早上为了多睡一会,她都是在楼下或者公司旁的便利店买个饭团包子加个豆浆。
早高峰的地铁里时常有着一股混合着包子热气和茶叶蛋的复杂气味,飘过每一个昏昏欲睡的打工人。
而今天,蒋肃羽去了附近的一家牛肉粉店,加了三大勺油辣子,慢悠悠吃了一大碗。
她突然怀念起了老家,那个依江傍湖的炎热城市。老家的早点摊子走几步就有一家,着急的人提着面和粉边走走吃,有点空的就小塑料凳当椅,大塑料凳当桌,蛋酒配面条。
刚到公司门口就看到孙河火急火燎地从里面出来。
蒋肃羽刚打招呼:“孙哥,你?”
后面想打听的话还没说出口,孙河就说:“你先进去,晚点再说。”急匆匆走到电梯口连连按下行键。
蒋肃羽只好先回了工位。她的工位在会议室旁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到里面已然坐了好几位。最里面的老孙感觉更憔悴了,地中海的发型愈发有扩散之势。
唐苗喝着咖啡凑过来:“小羽,今天都来了几波人了。”
“这次真不好搞。”
“谁说不是呢,”因为压低声音,她的表情额外夸张了些,“老孙可指望这部戏火一把呢,当初定了吴望飞还请咱吃饭呢。中午给他买的午饭,我刚才看都没打开。”
当时确实是没想到能请到这样的顶流,还是草莓TV和吴望飞的经纪公司关系好。老孙开心得请全公司的人吃了颇有档次的烤肉还加场。
“就看接下来大佬们怎么商量了。本来昨天只是回来拿个衣服,结果今天片场都不用去了。真是……”
唐苗:“我本来还想过几天空闲了,去探探班呢。”她平时在办公室处理事务工作,对片场还有丝滤镜。
蒋肃羽:“跟工地一样,还是在办公室吹空调好。”
桌上的富贵竹依然茁壮,水瓶里的水也显然是刚换的,蒋肃羽谢过唐苗,又盯着看了一会。
不中用,到现在都没发财。
*
孙河很快也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位干练的中年女性,脚踩深蓝色名牌高跟鞋身披巴宝莉经典外套,走路都带风。
许冬兰作为入行多年的资深经纪人,凭其毒辣的眼光和完美的职业规划带出过好多位炙手可热的演员,万万没想到会栽在吴望飞这厮身上。
把许冬兰带进会议室后,孙河关好门走到蒋肃羽身边。她抬头一看,那黑眼圈丝毫不逊于自己,眼里都是血丝。
“走吧,下楼喝杯咖啡。”
买了两杯冰美式,两个人坐在咖啡店的室外座椅上。孙河点了根烟,看着街上来往匆匆的人流。
眼见对方半天不开口,蒋肃羽忍不住问:“你和老孙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孙河不接话。
蒋肃羽着急,“怎么回事啊?”
“上次转场不是休息了两天吗?就那两天出的事。”
蒋肃羽暗暗心惊,那有段时间了。转念又觉得憋屈,“怎么不早点跟我说啊?”漏点口风也行啊。
孙河侧头看她,笑,“告诉你干嘛?好找下家?”
被说中心事,蒋肃羽嘴硬,“我又不是股东。再说泰坦尼克要撞冰山,也得让女人孩子先走啊!”
“……”
孙河被这番诡辩气笑,嗔了句没良心,又解释,“本来许冬兰说没问题,压住了,结果突然被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对家搞的?”
是不是对家又怎样?说穿了还不是吴望飞行为不端。
“几位大佬都在会议室了,等他们聊吧,”孙河猛吸了口烟,接着说,“事情总归是能解决的,时间问题。”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安慰蒋肃羽还是安慰他自己。
平时喝惯了的冰美式今天感觉格外苦,早知道喝杯拿铁了。两人沉默地坐着,孙河突然哼哧笑了一声,蒋肃羽瞅他,“疯了?”
“要疯也是老孙先疯,他今天一上午就在念叨‘怎么姓吴呢?怎么就姓吴呢’。跟祥林嫂似的。”
蒋肃羽反驳,“当初可是老孙说这是个好名字,‘望飞望飞,可以带咱们飞’。”
“对啊,但是姓吴,这不就……”孙河两手一拍,语调拉长,“无……了呀。”
人无语的时候,确实会莫名其妙笑一下。
蒋肃羽笑完还是郁闷,只好把气撒到老好人身上,“你还笑得出来。”
“哭要是有用,我现在就哭出来,”孙河捻灭烟头,站起身,“我先上去了,你把蛋糕吃完再上来吧。”
看着他疾步走入写字楼,仿佛被无情的庞然大物一口吞噬。
蒋肃羽心里泛出酸苦。
是啊,流泪有用的话,她可以哭出十万升。
可这个城市,是不认泪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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