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若眼神空洞地看着镜子里一夜未眠、憔悴不堪的自己，昨晚各种情绪裹挟着她，新奇、紧张、激动、怨怼、哀伤，已经主持过十几次类似采访的她理应驾轻就熟，但她却无法调剂自己，只能干瞪着双眼盯着吞噬万物的黑，惶惶不安地等待最终宣判……
她叹了口气，开始往自己脸上扑上一层层精致的伪装，等到连意杉来接她的时候，她已经与平日无异。
连意杉盯着导航上显示10分钟拥堵的路况，瞥了一眼旁边补妆的焕若。
“我还是不懂啊，你为什么一定要邀请她？她是新晋文学奖得主，但流量方面肯定比不上之前的作家学者……”
“我说了连连，我感觉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似曾相识？你是从哪认识她的……她最近那点热度也没有出圈……”
连意杉见焕若不再回话，脸上又出现那种捉摸不定的神情，便也知趣地不再追问，自从她们俩大三那年创建“读书焕心日”这个账号，分工一直很明确，焕若负责内容企划，她负责账号运营，后面账号积攒了一些粉丝和流量后，也是由焕若负责接洽作家学者采访，另外合作四年的默契也让她清楚地知道，焕若不想说的事情旁人是肯定无法探知的。
焕若看着滨江上的大型货轮，忽然想起小时候她总是追着妈妈问爸爸在哪，妈妈总是说爸爸是船员，所以很久都不能回家，但到底爸爸在哪呢？这就像妈妈突然的死一样又是一个除了她之外无人会在意的谜……
手表不紧不慢地走着终是到了约定的时间，但焕若环顾四周却并没有看见她等待的人的身影，她又低下头在脑中过了一遍问题，再抬起头，就看见一个瘦削的人立在她面前。
“焕若是吗？我是肖琅。”
焕若站起身，发现自己足足比面前人高半个头，又倾身跟她握手。
肖琅穿了件灰色的短袖，一条看不出新旧的牛仔裤，黑色中长直发，略施粉黛的脸上仍然能看到黑眼圈的痕迹……亲眼见到她，焕若等待的宣判却依然没有结果，她与焕若印象里的小肖姐姐如此相像的同时又气质迥异，在过往那些细碎的光影与现实重叠又背离的瞬间，焕若不自觉地失神了。
“焕若？”
“对不起，肖老师，您坐。”
“您准备好了我们就开始。”
“好的，等我一下。”
肖琅拿着手机快速打着字，又拿出手机确认妆容，她转过头看了一眼焕若，轻声说道，
“你的化妆师有没有口红能借我用下，你这个色号或者更浅一点的，我后面再买新的还给你。”
焕若怔了一下，起身在自己的化妆包里拿过几支口红，摊开在肖琅面前。
肖琅逐一确认着色号，选择了一支，娴熟地涂抹起来。
“好了，现在开始吧。”肖琅对着自拍界面里的自己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头对焕若挑了挑眉。
“这支算我的了，一会我们去商场我买新的给你。”
“不用，肖老师。”
“叫我肖琅。”
焕若心乱如麻地示意摄像师开始，稳定了下心绪开始按部就班地进行采访。
“我们首先欢迎肖琅老师来到‘读书焕心日’！”
“谢谢，谢谢焕若，我也很高兴你的邀请。”
“祝贺肖老师的小说《枫谷行舟》获奖，那我们也从您的这本小说谈起……”
“您是长期居住在枫谷？但我也查询了一下，枫谷是没有任何河流的。”
“是的，枫谷是一个北方小城，之所以小说叫做枫谷行舟，也是我的灵感所在，某一天，我看到我的姐姐躺在我们的小院里，我为她布置的病榻上，鲜花和藤蔓映衬着她的脸，突然感觉我们就像将沉之舟上的旅客，不知我们从何哪儿来，也不知这船什么时候沉，但只要我还在写，她还在……我们就能一直陪彼此下去……”
焕若能感觉到肖琅声音里的细微波动，以及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眼睛飞快地眨还是藏不住的泪光。
“您说到您的姐姐，《枫谷行舟》里也有一对姐妹，她们之间的关系与您与姐姐之间相似吗？”
“……行舟里的姐妹我设置了数十次不同时点的分离，不同时点的重逢，可以说每次分离与重逢都是对她们本身和关系的考验，可以说她们的关系如果继续延展下去我觉得还有更多可能，但现实中就像我说的那样，我希望姐姐的病痛由我来承受，但这种想法是不现实的，我只能陪着她……”
“《枫谷行舟》的妹妹在我主观来看是比较极端的，我记得在最后……我可以说时间线吗？”
焕若对上肖琅的眼睛，肖琅赞许地点了点头。
“最后的时间线里，妹妹拯救了姐姐，以夺去她生命的方式，那您会在某些情况下产生极端的想法吗？”
肖琅低下头去，抱紧了双臂，轻轻点了点头。
“有，很多时候，我是一个很容易被情绪支配的人，但同时我又要做承担责任的那个人，在最难的三年里，我做过很多工作，我记得那好像是一年前，我还是一无所成，给一些八卦情感公众号供稿维持生计，姐姐那晚发高烧，但编辑在催我，我就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没日没夜地写，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想一了百了，就像你说的……但我没有问过姐姐，从我们24岁开始，我就尽量不在她面前表现软弱。”
肖琅终于抬起了头，单眼皮已经被浅浅一圈红色环绕。
焕若打了个手势，让摄像师停一下。
她俯下身，让自己与肖琅一个高度，同时心里疑惑着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肖琅，如果你今天……我们可以等你平复再录。”
“没关系，我们继续吧。”
“你确定？”
“我确定。”
“《枫谷行舟》是您被大家所认识的一部小说，但其实之前您也发表过小说，《过渡黑白》、《幻月之踪》、《让我们逃走吧》，当时的文笔跟《枫谷行舟》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对，我其实没有读过什么书，我之前的梦想是选秀出道做唱跳歌手，后来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我需要照顾姐姐，写作也是我不需要花费任何成本就能试的了，一开始只是为了挣钱，后面逐渐发现写作还是给了我一个喘气的空间。”
“行舟确实不像我之前写的言情、校园，但也是我准备打磨时间最久的……”
“还有一个问题，您听说过《镜中》吗？是2013年发表的一部小说，它的奇幻、悬疑、推理要素都跟您的《枫谷行舟》相似，甚至文笔给人的感觉也相似……”
“我没有看过这部，作者是谁？”
焕若看着肖琅真诚的只有疑惑的眼睛，有片刻的迟疑，她真的会是她一直找的那个人吗？自己探寻的第一问没有任何波澜还要继续吗？
那个名字在喉头翻滚过几遍，才能不带任何情绪地说出，
“易茹声，她也在《镜中》发表后不久离奇死亡在家中。”
“那真的很可惜……她是焕若喜欢的作家吗?”
肖琅带着惋惜的眼神落在焕若脸上，与记忆中的那个眼神一样温柔又哀伤地看着她，似乎接近真相又被狠狠推开的无力感倏地攫住她的心……
“你没事吗？你的手在抖。”
小小的一片温热覆在她冰凉的手背上，她回过神来。
“我们还是回到您的作品，您现在有新作品的计划吗？”
肖琅抽走了手，苦笑了下。
“说实话，我现在还没有时间去考虑，我现在的愿望只是姐姐能好转，能醒过来。”
“您姐姐现在在上海的医院就诊吗？”
“是的，这里的医疗条件好一点，对不起，我今天迟到了，还一直聊到作品以外的事……”
“没有，如果有任何我们能帮上忙的……”
“不，我们自己的困难我来解决,我也会一直写下去的。”
…………
“那我们再次感谢肖琅老师。”
“也谢谢你焕若，我感觉我很长时间没有这样袒露自己了，甚至还有意犹未尽的感觉。”
“那下次请老师再来！”
“可以，或者不聊小说，随便聊聊都可以。”
两人站起身来握手，肖琅见摄像机关了，又凑近焕若说道，
“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吗？我一定要买新的口红还给你。”
“真的不用……”
焕若说完后又想到，她也许应该抓住这个机会，近距离验证她的猜想。
“肖……肖琅，你刚刚说的话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我很少遇到能聊得来的。”
“那你还给我口红，让我开车送你回去好吗?”
肖琅明显有点讶异，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就把我放到地铁站，我还要回医院。”
焕若收敛了笑容走向连意杉，
“车我开走了，我要送肖琅。”
“啊？你怎么回事啊焕，你今天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车钥匙呢？”
焕若见连意杉愣着，索性在她包里搜罗出车钥匙，转身走向肖琅。
“那我怎么回去啊？”
“跟着小远他们回去呗，今天的内容，明天要发布！”
“我也是老板好吗？她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连意杉看着渐渐走远的两个人的背影，气鼓鼓地念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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