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舟最近总是会想起七公。
尤其在独自搬运和整理聂校长和方念遗物之时。
征得方南山许可之后,余舟将老房子家具全部搬回家中。阁楼几乎被塞满,书房被重新整理恢复成方念旧室模样。
不过这样一来,家里就没有合适的房间安置另一个人了。
余舟站在北书房,头疼地望向远处已拆除大半的楼房以及更远处的草泽。
那儿很快会成为一处湿地公园。
余舟的记忆里浮现出年幼时一个炎热的夏日傍晚,一群孩子热闹地围在祠堂口追赶跑跳,唯独余舟蜷腿坐在祠堂屋檐下。
他没参与,因为饿。
然后天色变暗,孩子们逐个被喊回家吃饭,独剩他一人之际,七公如同天神般出现在面前,搂住他瘦骨嶙峋的肩膀,笑道,“走,七公带你杀鱼煮粥。”
渔村的夜很寂寥,月光洒在悄无声息的海面上,祖孙俩沉默地坐在船头,就着深蓝的夜色和点点碎屑星光,一人喝下一碗滚热的鱼粥。
那时候,他的胃连同他的心都是暖的。
另一个夏日傍晚紧接而至。
毕业季,校园的空气里涌动着离别的气息,有人引吭高歌,为理想,有人悲痛出声,为青春。
他送方念回宿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一转身却见七公风尘仆仆从远处走来,满头大汗,衣衫尽湿。
他买了根儿绿豆冰棍儿递给七公,七公没接,只看着他,眼神几乎乞求:“回去帮帮孩子们吧,没有一个老师愿意留下。”
他沉沉地点了点头,一口冰棍儿咬下,从胃凉到了心。
余舟曾经很想成为七公这样的人,为人遮风避雨一程,不想如今有这么个机会时,他竟踟蹰了。
因为害怕恩情会缚住另一个少年的手脚。
所以这才小心翼翼地找来司妍和孙婆婆商量,邀请方南山回家住是否合情合理?
孙婆婆对余舟的想法表示非常赞同,甚至露出了一种刮目相看的赞许目光,然而司妍持保留意见,孙婆婆问她为什么,司妍欲言又止,孙婆婆再问,司妍干脆陷入沉默,两人僵持到几尽崩盘之际,司妍做出了妥协的姿态:看南山本人意愿吧。
“南山不愿意,就由他一人流落街头吗?”孙婆婆怒喝。
司妍无语。
众人踌躇莫展之际,小岛一通电话打来让所有人出乎意料,同时又都松了一口气。
茶室,是一个聪明的选择,一个安全的缓冲地带。
不伤人心,也不会不近人情。
方南山去过茶室,他暗想:如果在二楼卫生间沿楼梯栏杆一侧架起一面屏风,沙发床上他便能凑和一宿。
然而余舟不这样认为,隔日便开始着手操办改装茶室事项,阵仗闹得还挺大。
茶室生意不好,便干脆封掉二楼,一楼楼梯口直接放置一面“二楼不对外开放”的指示牌。
洗手间找来专业人员重新吊顶,安装浴霸和电热水器,同时移出杂物配置了一台洗烘一体机。
落地玻璃窗虽然光线充足,视野开阔,却并不适合住人,余舟专门跑了趟布料城,选了遮光率百分之九十的面料做了一整墙窗帘。
二楼的餐桌和餐椅全部转卖至二手市场后,余舟去了趟家具城,添购了一套全新的书桌书橱以及一张柔软舒适的单人床。
新床搬运至茶室当天,风和日丽,丁四美恰好不忙,便好心跑来搭把手。
她背着手才上二楼,只见落地玻璃窗前挂上了一层淡淡的白纱,再刺眼的光线穿进都像笼了一层淡淡的雾,变得柔和。
崭新的枕头被子四件套整齐摆放在黑色华夫格软□□床上,衣橱书桌书橱面板皆是冷静的曜石黑色,方桌前嵌进一张配套的黑色人体工学椅。
丁四美目光缓缓转移,落至书桌边缘珍珠白色台灯时,不禁微微挑眉,那是最新款的护眼灯,前段时间琦琦台灯坏了,司平提出换同款灯具时,她吓了一跳:这玩意儿他妈这么贵!
原先柔和的装修风格彻底改变,茶室二楼变成了一个适合男生居住的独立空间。
余舟甚至在角落处铺上了一张圆形素色羊毛地毯,功课做累时,往那张看上去就很舒服的懒人沙发上一倒,该多舒服——要是琦琦看见,肯定会尖叫想要同款。
回到吧台时,余舟笑问她,“巡查出什么纰漏没?我赶紧改正。”
丁四美抱拳,拜服地五体投地,“哪儿轮得到我检查?我来拜师求学还差不多。”
余舟淡笑。
“余生啊,”丁四美接过余舟冲的奶茶,真心示意地感叹道,“你给南山布置了一个很温暖的家。”
“这算不上家,”余舟亏欠地垂下头,“我总觉得做得不够。”
“他不愿意同你们一起住?”丁四美问道。
余舟默然。
丁四美只当余舟沉默是出于当年舍弃方南山的愧疚,便用一贯的感慨语气叹道:“这些祖宗都是来讨债的,难哄得很。”
余舟苦笑。
丁四美低头用奶勺搅了搅热茶,大口喝下去半杯,老式座钟发出整点报时噹噹声,丁四美吓了一跳,“呀!这里什么时候多出一个钟?”
“聂校长家搬过的,”余舟看向座钟,“我想在茶室摆放一些旧家具,让他......不至于感到陌生。”
余舟的位置刚好挡住了丁四美的视线,她微微偏过头,目光绕过余舟五官时微微迟疑了一瞬。
“余生啊,虽然你们父子长得一点关系没有,可是性格却很相像。”丁四美叹道。
余舟唇角定格在了刚才的弧度。
“以前我听人说,这生孩子就像夫妻俩问上帝要了一枚种子,是瓜是豆,得生出来才知道。可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养孩子这件事才是开盲盒。”
“小岛是你带大的,可性子呢,司平说和念姐一模一样;而南山,聂校长亲手抚养长大,怎么长着长着就成了你的模样?”
余舟哑然。
命运啊,真是个惯开玩笑的调皮性子。
“你说我们家琦琦像谁?”丁四美不知怎么突然惆怅起来,“我使这把剪刀快二十年了,从四美发廊这块招牌挂上第一天起,我没有一剪刀三心二意糊弄过谁,对我的每一顾客都尽心负责,这二十年我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走过来的。”
“可琦琦呢,没有一件事能坚持长久,不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整日想入非非,像个好奇宝宝,对这个世界的所有事物都感到新奇,这种新奇又持续不到三分钟,还没——”还没我放个屁留臭时间长,鉴于谈话对象是斯文人,丁四美硬憋了回去,话拐了一个弯,苦笑道,“她爸也不这样。”
“从小到大,要吃给吃,要喝给喝,花的心血一分不比别人少,怎么人家结出又大又甜的西瓜,我家这个——”丁四美气得捶胸跺脚,“是个大王八!”
余舟愕然,“琦琦怎么会是王八?”
“她就是个赖皮王八!”丁四美用力掷下茶杯,忿忿道,“过年时跟她约好这次义卖结束后,架子鼓先放一放,等高考结束后想学再说。可这个无赖呢,最近逮着机会就在我耳边嘤嘤嗡嗡,说什么大家都夸她打得好,有天赋,还想再看她演出。要不是我口风严,你瞧瞧她,下一步就要蹬鼻子上脸,求我别收了她的架子鼓。”
说到这里,丁四美倏地眼睛一亮,“唉——小岛以前也打鼓,你怎么让她断的?”
余舟神色微妙地卡在原地,“她,她自己不想打了。”
丁四美蔫了回去,“小岛是个有数的孩子,学习认真,做事沉稳,要是琦琦有小岛一半靠谱,我这白头发都少长几根......”
“小岛心思太重了,要是能像琦琦一样活泼开朗,我的白头发也能少长几根......”
两爹妈相视一笑,多少愁苦尽在不言中。
“要是琦琦再磨你,你准备怎么办?”余舟问。
丁四美一筹莫展地摇头,“她现在信心大增,这种时候我挫她锐气,以后没准要恨我这个当妈的一辈子;可是高考在即,由她分心胡闹,我心里肯定过不去,怎么办呢?只能等家长会让她班主任来做这个坏人了。”
听到这句话,余舟身体微微后仰,惊道,“家长会......”
他差点忘了这一茬。
*
家长会当日,学生们午饭后就散了,每间教室只留几个班委辅助班主任布置教室,摆放试卷。
时间接近午后两点,教学楼被乌压压的家长层层包围,余舟与杨劲霸在一楼拐角处狭路相逢。
“哟,这不是余小岛家北大高材生,面包店余师傅嘛!”杨劲霸歪起嘴角,肉皮笑出三层褶。
他声音故意扯得像个喇叭,来往家长纷纷朝余舟投来好奇目光。
这个飞机头是......杨老师?他......长个儿了?
余舟微眯了下眼,上下飞速打量一圈,目测面前这位男士脚底增高鞋至少五公分,摩丝再加持三公分,噢,八公分原来是这样来的。
“杨老师好。”余舟面色淡淡地颔首,那句冷嘲热讽丝毫不影响他上楼的速度。
这让杨劲霸感觉很没趣,他今日装扮成花孔雀就是为了听学生家长奉承吹嘘他两句,谁想到遇见的头一号家长就对他不理不睬。
余舟腿长,速度快,两三步就将杨劲霸抛在身后,杨劲霸急得大喝,“你等一下。”
“杨老师有事吗?”余舟停下脚步,语气不失礼貌。
杨劲霸小跑几级台阶追上去,翻了余舟一个白眼:“不然你觉得我很闲吗?”
“请问什么事?”余舟语气依旧不慌不忙,毫不紧张。
杨劲霸特意上行两级台阶,站在余舟上方,垂眸俯视他:“谈一谈余小岛考试作弊的问题。”
“杨老师,余小岛的问题找我谈。”一道温和而不失威严的女声突然响起。
随着“咔哒”两声高跟鞋响,司妍高雅端庄地从拐角处缓缓走出,而在她身侧,是一张平日只能在电视新闻频道见到的脸。
“许,许市长,您怎么也来了?”杨劲霸惊讶地说不出话。
“今天家长会啊,”许长春和蔼地笑道,“来给我家臭小子开会。”
那也不用两口子一道来吧?我哪点怠慢您家公子了?
杨劲霸平常跟市长夫人单线联系,觉得许夫人是一个有话直说,且很好说话的官太太。
这么一想,杨劲霸飞速看向司妍,胆战心惊地跪求指点。
司妍笑着指向许长春,“他是许清晨家长,我是余小岛家长,所以小岛的问题您找我谈。”
“那你——?”杨劲霸呆滞地转向那位面包师傅。
“我是方南山家长。”余舟礼貌地解释。
谁的家长?方南山......靠!作弊!竟然开外挂!
看来那些传闻......
杨劲霸脑袋被这些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挤得像锅大杂烩,一时忘记了开会,还是许市长友情提醒,“杨老师,要到点了。”
杨劲霸赶紧往楼梯边缘让了两步:“许市长,您请。”
许市长客气示意班主任优先。
杨劲霸不好推辞,只得战战兢兢前方带路。
教室前门口,左右彷徨的崔志平见到杨劲霸赶紧迎上去,他有点紧张:“杨老师,我,我想跟您请假,我家长今天来不了。”
杨劲霸这会儿满脑子都在做心理建设:我的演讲稿有没有问题?不会在市长面前丢人吧?
等会别卡壳,别紧张,他就是一个调皮蛋的家长,活该被你管教!硬气点!
“杨老师?”崔志平又喊他一遍。
杨劲霸这才回过神:“你说什么?”
“我家长来不了。”崔志平小声道。
杨劲霸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家长来不来无所谓,你不需要。”
崔志平松了口气,正准备离开,杨劲霸又掉头喊住他,“对了崔志平,你最近注意一点,有什么想法等高考后再说。你家的情况你自己清楚,耽误不起。”
说完,杨劲霸用力拍了拍崔志平肩头,像是给予了某种信任与鼓励。
这是杨劲霸最放心的学生,他相信,只要稍微提点,这孩子就会走回正道。
而此刻崔志平已满脸通红,羞愧到无以复加,甚至懊悔那天竟然是他主动伸出手。
他低着头,拖着两条灌铅的腿沉重地往楼梯挪去,“咚”地一下,肩膀撞上了什么,发出“噹啷”环佩作响的声音。
一只珠光宝气的漆皮黑包印入眼帘,包拎手上挂着一只风铃状吊坠,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崔志平匆匆抬头,“不好意思——”
与此同时,妇人也认出了崔志平。
“是你啊。”万眷妈妈温和地打量了他一眼。
崔志平的脸色顿时煞白,一下子僵在原地。
“怎么又低头了?”赵美兰皱了皱眉,伸手往崔志平后腰用力一打,像个熟悉的长辈般喝道,“挺起腰来。”
崔志平条件反射的抻直了背,依旧不敢直视赵美兰的双眼。
“对,这样才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赵美兰满意地笑笑,“我去开会了,回见。”
直到赵美兰走进教室,崔志平僵直的脊背才放松下来,他再次低下头,盯住发白的球鞋,头一次感到前方的路这么艰难。
家长会整整持续了四个小时,光荣成为许多家长有生之年开过的最长会议,充分展示了学校对家校配合的重视程度。
许市长由于特殊原因不得不中途离场,为此他特意向杨劲霸表达歉意,并表示会积极跟进许清晨和余小岛两个小朋友的教育工作。
杨劲霸受宠若惊地连连点头,只不过在听见余小岛三个字时,眉头不自觉地拢起。
家长会结束后,家长们的热情丝毫没褪去,反而涨潮般将杨劲霸团团围住,这让杨劲霸既得意又焦躁,人家市长太太还在等他聊问题少女作弊事件呢。
不过,看上去她也不急,似乎正在翻阅余小岛的试卷。
杨劲霸松了口气,收回目光集中火力应对周围家长,并时不时地瞄一眼教室东南角。
唉——这是什么表情?怎么还能看笑起来?
那是什么?作文本?
余小岛能写出什么狗屁玩意!
谭,谭校长——怎么来了?还坐在许太太身边,他们在聊什么,这么......兴致盎然?
“杨老师?”一位乡下人打扮的家长好不容易排上号,盯住杨劲霸紧张问道,“我家德财最近怎样?”
杨劲霸瞥他一眼,“叫他把心思放学习上,别一天到晚开盘山公路,绕来绕去把前途绕没了。”
乡下人直心肠听不懂,像只斗鸡呆愣在原地。
杨劲霸见缝插针赶紧趁机偷瞄向谭校长,怎么又翻起试卷了?
教室东南角,谭校长翻阅完最后一张物理试卷,忽然轻笑出声,“你还记不记得方念的六十分万岁?”
“当然记得,”司妍点头,她好奇地看向谭睿,“怎么了?”
“这个促狭鬼哦,”谭校长长叹一口气,“深得方念真传。”
司妍不解,指向试卷,惊道,“你是说小岛......?”
“全部是故意的,精准地把物理试卷准确度保持在百分之五十八。”
司妍惊讶地捂住嘴,慌乱地翻了一遍试卷,“这张只有三十五啊,还有这张七十分,这张四十七。”
“你看看总分,再算个比例,”谭睿微抬下巴,“只有最近这次月考分数是她真实成绩,九十六。”
“难怪杨老师说她作弊......”司妍恍然,她盯住试卷看了一会,又问,“以前小念是跟教历史的酸老头儿赌气才故意这么干的,难不成小岛也是因为跟杨老师不对付?”
谭睿没有否认。
“我不记得小念为什么总喜欢逗弄那酸老头儿了,只记得那老先生每次都被气得大跳大叫然后又没办法,表情比便秘还难看,”司妍苦笑一声,“要不是后来被聂老师发现大骂一顿,小念可能会一直戏弄那老先生到高中毕业。”
“不是被骂,是被狠狠地揍了一顿,”谭睿眼神黯淡了一瞬,哑声道,“扫把打在左膀子上,皮肉都开了。”
司妍默然,“小念只告诉我......被骂了一顿,没什么大不了的。”
“很长一道口子,我帮她涂了整整一个月的药。”谭睿张开手指比划了一下,解释道,“所以,印象深刻。”
司妍踟蹰了一秒,问道,“那小岛为什么突然考回来呢?据我所知,余舟对她的要求并不像聂老师一样严格,她没有压力。”
为什么呢?谭睿也不知道,他唯一清楚的是,不管为什么,他都会坚定地站在余小岛这一边,就像当年的方念义无反顾地选择维护他。
谭睿没跟任何人提过,他和那位历史老先生的儿子是同班同学,成绩一直压那孩子一筹。后来,他辍学半年,被聂老师寻回后第一个月便追回年级第一宝座,夺了全省三好学生的称号——原本是属于那孩子的。历史老先生怀恨在心,到处造谣,说谭睿小小年纪心怀不轨,骗取聂校长同情,白吃白喝还白住,甚至惦记上聂校长亲闺女......
老先生造这谣时,方念刚好在他头上——香樟树枝丫那儿躺着,闻言立马跳下树大骂了他一顿。
那老家伙再没敢乱说过。
不过,方念没跟他提过,他也就默默地承了这份恩。
现在想来,心怀不轨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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