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美兰其实只喝了一口热酒。
或许因为连夜奔波,心力交瘁,或许是因为面前的男生踏实稳重,让她放下心来不再使用浑身解数防备,赵美兰软绵绵地栽倒下去。
——又抬起头来。
手指像鸡爪子指向满桌烧烤,嘴里不清不楚地咕噜:“不许浪费!”
“咚”——这回真倒了。
再醒来时,赵美兰觉得自己睡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少年依旧保持笔直的坐姿,赵美兰揉揉太阳穴,“我睡了多久?”
“一刻钟。”
只有十五分钟?赵美兰皱眉,怪不得脑袋还是撕裂的疼。
桌面烤串被消灭的干干净净,赵美兰满意地看了一眼:“嗯,听话。”
崔志平倒半杯温水递至赵美兰嘴边:“蜂蜜水。”
赵美兰眼皮微抬,一手撑头,强支起后背,另一手接过水杯,抿了一口,低声道:“今天这些话,别告诉小眷。”
“知道了。”崔志平微微一垂首,声音保持着一贯让人放心的稳重和缓。
赵美兰又说:“好好念书,阿姨等你考上清华的好消息。”
崔志平没回答,如果正常发挥,考入清华对他来说似乎并不是难事,可不知为什么,他从未想过自己出现在学校门口LED大屏幕的样子。他总有一种隐隐的担忧,自己好像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崔志平走了会儿神,一没注意,赵美兰把整杯花雕酒全灌了下去,“等那时候,你们就走得远远的,再也别回这个鬼地方。”
赵美兰用力掷下空杯,发出一声震天响,引得吧台处老板娘立刻站起,露出环尾狐猴受惊时的警觉目光:这大姐想干嘛!
玻璃门吱呀一声响,一个身穿“代驾”背心的中年男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哪位喊的代驾?”
“那位大姐!”老板娘连连指向赵美兰,恨不得赶紧将她送走。
赵美兰闻声回望过去,落寞地垂下眼,终究还得回去收拾那个烂摊子。
她疲倦地拎起皮包,刚起身就踉跄一下,崔志平赶紧扶住她,赵美兰却反手一推:“不用扶!就这么口猫尿,想醉倒我,没门!”
崔志平站在原地,看着赵美兰步伐踉跄却目的清晰地一步步走向吧台,突然间想起了过年那天她拍直他的腰,怜悯地说,到那时,就没人怜你小了。
虽然有些许冒犯,但崔志平仍忍不住想:阿姨这一路,又可曾有人怜呢?
她一定也很不容易吧......
赵美兰把车钥匙抛给代驾去发动车,买过单走出烧烤店时,崔志平撑开伞,雨水顿时被驱散,她没淋到一滴雨。
赵美兰踟蹰了一步,雨水渗进湿透的皮鞋,寒气顿时从脚底直钻入心,冷得她浑身发颤。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寒夜,即便面对一个她本应示以强悍面目的年轻人,她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她不想再做一个刀枪不入的女强人,她想:有人遮风挡雨,哪怕只有一程路,也是幸福的。
小眷,妈妈希望你幸福。
崔志平把赵美兰送进车后座,赵美兰正准备交待他回家路上小心时,“砰”地一声关门响,崔志平坐进了副驾驶位置,低头扣安全带。
“你做什么?”赵美兰迷迷糊糊地问道,刚才那杯热酒酒劲发了出来,她头疼得厉害。
崔志平没理她,反而朝代驾说道:“师傅,去星悦华府。劳烦您开慢些,阿姨喝了酒,不舒服。”
“阿姨,几号车位?”崔志平掉头问。
“117。”赵美兰说完把皮夹往前座一扔便倒了过去。
以前每次醉酒,无论脑袋多晕多沉,总有一根弦是绷紧的,她想,要是她真的睡死过去该怎么办?小眷那个孩子除了学习什么都不会,就算她有心救我,她会喊救护车吗?她还想,万青松是不是又睡办公室了?罢了,他回来也不会踏进我房间半步,闻到这股酒气就恨不得捏住鼻子离我远远的......
可是那一刻,赵美兰竟莫名产生一种即使她现在猝死,也会有人为她操办后事的错觉,于是踏踏实实地睡了过去。
汽车平稳驶回星悦华府停车位时,赵美兰仍在沉睡。熄火后,崔志平让车窗留了一道缝,之后付钱让代驾先离开,自己则守在前座。
崔志平捂住耳朵,即便没人听见,他也嫌弃自己疾速的心跳声,太刺耳,让人难堪,于是他尽量平复自己的心跳,翻开单词书,准备背单词。
地下室灯光昏暗,微不可见的光并不适合阅读,崔志平刚翻开便合了起来,匆忙之间,视线卷过一个生词:terminal,终点站。
崔志平眉心一跳,疲倦地合上眼皮。
沉寂的车库再次传来汽车马达声,眼前光线变亮,一辆SUV由远及近驶来,停在了赵美兰车前,倒车入库。
原来是隔壁车位的车主回家,崔志平躲在暗处无聊地观察,这人好奇怪,外面风大雨大,可四扇车窗竟全部摇到最底端,也不嫌冷。
接着是熟练的倒车入库,引擎却没熄火,车子依旧发出轰轰的低鸣声。
赵美兰的车窗装有防窥膜,所以隔窗观望的视线并不算好,那SUV驾驶室里闪起一簇火光,很快便熄灭了。
男人约莫在吸烟,那身影......怎么有点熟悉?
崔志平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小心地猫下腰,心里祈祷:阿姨您这会儿千万别醒!
过了几分钟,男人抽完了烟,“嗞”地摇上车窗,这才关门锁车离开。
等男人的脚步声消失在转角处,崔志平探出头,心跳得更快了——那是小茉莉爸爸,他的继父谢印。
崔志平手抵住心脏,自己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好慌张?
突然间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崔志平下意识地赶紧低头。
果然是谢印。
“砰”的一声门响,谢印似是打开了副驾驶门,然后是一阵捶打敲击软垫的声音,崔志平悄悄探头,只见谢印正背对他用力拍打一张白色皮毛坐垫,他将皮垫对准远处昏暗的光源,似乎在寻找什么蛛丝马迹,很快,他扯出了什么细长东西,隔着一扇车门,崔志平也能听见那声如释重负的呼吸。
又过了一会儿,谢印关上车门,垃圾桶里传来一声闷响,轻快的脚步声再一次消失在转角处。
崔志平从座位下探出身,轻轻打开车门,走到谢印掸皮垫的位置。
星悦华府是高档小区,地库抛光地面几乎一尘不染,而他脚下不偏不倚正是一团又细又长的黑色发丝。崔志平走近垃圾桶,因为夜间才清理过,偌大的垃圾桶中只有一只白色星巴克咖啡杯,杯沿是一圈浓艳的口红印。
崔志平出神了好一会,才疲软地走回车位,心跳比刚才还要慌乱。
不知过了多久,赵美兰从昏睡中醒来,惊讶地发现崔志平竟然还守在前座,她掏出手机飞速看了一眼,已是半夜两点。
一时间愧疚与感动同时袭来,赵美兰不顾崔志平反对,押着满眼通红的少年,拦了辆出租车,强行将他送回小区后,这才折返回家。
赵美兰打开门,蹬掉鞋,包往沙发一扔,扯掉湿哒哒的裤袜,直直往万眷房间走去,她衣服没脱,像具死尸硬挺挺地倒在床上。
窗外雨停了,竟有一层淡淡的月光透进来,落在洁白的木耳枕套边,赵美兰凑上去嗅了一嗅。
是月光的味道,像小眷。
从此以后,小眷会比天上的月儿还要远,天上的月儿抬头尚可见,可是我的小眷呢?
妈妈要是想你了,该怎么办?
你要是想妈妈了,又该怎么办?
赵美兰默默翻了个身,侧向窗,腿蜷起来身子缩成一团,半张脸埋进柔软的鹅绒枕中,慢慢地合拢眼皮。朦胧的视野里,淡淡的月晕光圈从模糊一片逐渐缩小消退变成一条黯淡的线,然后黑暗吞噬了一切,滚热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浸透了整只枕头。
当天边露出第一缕光线,清晨的第一只鸟儿开始鸣叫时,赵美兰坐在万眷书桌前,已理清了所有头绪。
草稿纸上并列两排数字,左边是赵美兰家底,存款理财基金股票保险房产车产,右边是万青松的欠债以及万眷留学预算。左边那列看似很长,密密麻麻涂涂改改从稿纸最顶端写到了最底端,可是加起来也抵不过右边一列两行简单清晰的巨额数字。
赵美兰回到自己房间,冲了把澡,等她从房间出来去厨房倒水喝时,万青松打开了书房门。
原来他在家。
赵美兰捧了杯水,坐到餐桌前,平静道:“我们谈谈。”
万青松像个错做事的孩子飞快看了赵美兰一眼又垂下头,他坐到赵美兰对面,几日时间他瘦了一圈,像个孤魂野鬼,脸色苍白,眼圈深陷,形容枯槁。
“先把你的催命债还清,你自己想办法借五十万,剩下三百五十万我帮你垫。以后我们两清。明天民政局办离婚。你尽快把你的东西收拾出来,这房子得卖。所有事情不许告诉小眷,听见没?”
赵美兰一鼓作气说完,看向万青松,等待他的回复,然而又一次万青松陷入沉默。
赵美兰冷笑一声,“没意见?”
万青松咬住发白的嘴唇,嗫嚅道,“房子卖了,小眷不就知道了?”
“现在想到小眷了?你去碰这根高压线时怎么没想到小眷?那天晚上如果那帮人在我们家门口堵到的不是我,而是小眷,你让她怎么接受她表面斯文人畜无害的爸爸竟在外面欠了四百万的巨债,你让她怎么读书?怎么考大学?怎么安心出国?万青松,你差点毁了我的女儿!”赵美兰撑住餐桌猛然站起,她眼眶通红,声音颤抖,像踩到防控线一样警铃大作,激动得止不住喘息。
“我以为......”万青松羞耻地抿直嘴唇,没脸说出口,他试了好几次,只能挤出“我没有想到......”
“哐啷”一声,玻璃杯被赵美兰砸个稀巴烂,“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别碰股票,你听了吗?还是我没念过大学我的话就根本不配听?”
万青松埋着脸,什么话也没说。
“你捅一个篓子也就算了,不及时跟我说,反倒去借高利贷,你哪里来的自信你买的垃圾股票就一定会涨?因为你会读书了不起?”
沙发手提包里突然响起一串手机铃声,那属于小眷专用,赵美兰急忙去接,一不留心正好踩在碎玻璃渣上,赵美兰下意识抱起腿,痛叫出声。
手机仿佛有感应似的安静了片刻,可随即又不甘心地响起来。
小眷一定有事,如果不急,她不至于一大早打电话,还非要接通。
赵美兰抱着腿跳至沙发掏出手机,尽力让声音平静:“小眷。”
电话那边,万眷没有寒暄,直说主题:“妈,辅导班老师说有一个费用我们还没交,她说给你发信息了。”
“我马上转,”赵美兰这才想起昨天下午本是缴费截止时间,不过当时她在高速开车一时忘了,电话那边传来咀嚼声,赵美兰忙问,“你在吃早饭?吃什么?”
“......”电话那端默了一会,极不情愿地吐出三个字,“荷包蛋。”
“你煎的?”赵美兰愣了一瞬。
“嗯。”万眷咽了口水,“妈,我去上课了。”
“小眷——”赵美兰急急喊出口,然而等她出声后,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怎么了妈?”万眷离远变小的声音又重新贴近手机。
赵美兰极轻地叹了一口气,“维生素葡萄籽别忘了吃。”
“知道了,妈妈再见。”万眷不耐烦地挂掉电话。
赵美兰蜷在沙发上,目光无神地看向黑洞一样的电视机,仿佛整个灵魂都被吸了进去。
半年前那个突降暴雨的傍晚,她坐在同样位置,欣赏自己在教育档节目夸夸其谈,那时候,她天真地以为,出国留学只有孩子是被想念哭闹纠缠的一方。
餐厅处传来扫帚清理碎玻璃渣的窸窣声音,万青松头一次拎起扫把,做起家务。
赵美兰看了一眼,冷声道,“房子出手后,我会租房住。跟小眷就说我们不需要这么大空间,新买了个小房子,这间房子租给别人。”
“不许说漏嘴,听见没?”
万青松默默地低头清扫,他的头埋得很深,好像他扫进簸箕的不是玻璃渣,而是被击碎一地的文人傲骨。
年过四十,除了一支笔,他什么也不会。
一事无成,除了成为一个废物。
这是三月的最后一天,外面那些花以为春天来了,一簇一簇迫不及待地竞相开放。
可谁知道冬天根本没走远,它吐着冰冷的芯子,无声地潜伏在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趁人不备便张开血盆大口撕咬一口,无论是赵美兰,万青松还是万眷,无一不伤痕累累鲜血淋漓。
赵美兰从茶几底柜翻出医药箱,找来消毒酒精和创口贴,粗暴地扯出插进脚后跟的几粒玻璃碎,抹上消毒酒精。眼泪借着疼痛肆无忌惮地涌出来,赵美兰埋下头,用棉布擦干净残血。
厨房门口,万青松看向赵美兰,张了张嘴,温声道,“去打针破伤风吧?”
赵美兰斜看他一眼,咬住牙关,发出一声冷笑,“你放心,我死不了。”
小眷,妈妈死不了。
就算真有那么一天,妈妈拼尽性命也会将你推出这个泥潭。
那时候,天高海阔,你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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