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十六岁的江雨尘还会觉得他和舒曜忽而吵忽而好是件有些奇妙不思议的事情,如今二十四岁的江雨尘再提起那些“前尘往事”,已然平静冷淡的仿佛一个旁观者。大概是后来类似的情形发生过太多遍,过于习以为常后,他甚至可以像气象预报员播报天气那样,给江月“讲解”完“表面现象”后继续条分缕析背后的成因——他所谓的一些透过现象看本质。
“妈,你知道吗?这些年我时不时就会想,我为什么会在最开始就很容易被舒曜,或者说和舒曜相关的事勾起那些烦躁的、不满的、敏感的情绪,明明我算得上是个情绪稳定的人。十几岁的时候我想不明白,不过现在我大概知道了,因为我在他那儿本来就是最低的心态吧,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不欢迎我的到来,也不太看得上我,所以我nothing to lose,自然也不用去装模作样挣什么印象分。”
江月看了他一会儿,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出口,最后只不忍心似的叹了口气。
她转头去看窗外的雨,这天他们约在S大附近的一个小镇,方便江雨尘下了课过来,毕竟学校离S市中心还是有一段距离。镇上人本来也不多,加上天气不好,从早上开始就一直落着絮絮的雨,他俩坐着的这个咖啡馆甚至没有别的客人,而他们又实在是坐了太久,久到店主已经在柜台后昏昏欲睡。
江雨尘望向江月空了的咖啡杯,准备起身:“我去替你再要一杯吧。”
“哎,不用。”江月拦住他,“我先不喝了,我今天这是第六杯了,再喝我怕要咖啡因中毒了。”
江雨尘从善如流的坐下:“干嘛喝那么多啊。”
“倒时差。”江月说着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这会儿正是国内的深夜,时差犯的最汹涌的时刻。
江雨尘看着她拼命的揉眼睛,也轻叹一口气:“是我不好,实在对不住你,因为这些事,还要让你特意抛下工作飞大半个地球过来为我操心。”
江月抬手比了个“停止”:“打住,这些没用的话先别说,我抛下工作飞大半个地球过来也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个的。”她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似乎是回忆了一遍刚才江雨尘讲述的他与舒曜的“N市初遇”:“那第一次你们吵架又和好之后呢?舒曜就那么扔下你一个人,自己去南方过节去了?”
江雨尘听着她言语里难掩的忿忿,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妈,你现在这么义愤填膺干什么?说的好像你当时不知道这个事情一样。”
江月被他说的哑口无言,是了,她不仅当年就知道江雨尘是一个人在舒曜家里过了圣诞和元旦,而且她彼时对此的评价还是:“挺好的,自在。”
“唉,好吧。”她又叹一声,“算了,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想了想,又问,“所以,你当时耍酷撂狠话说明天就搬走,后来也就黑不提白不提这么过去了呗。”
这话搁在八年前,江雨尘听着也许会尴尬脸红,可惜他这些年早就进化到“百毒不侵”,笑眯眯的应的爽快:“对啊,气头上说的话,谁当真啊。”
“好幼稚……”江月又揉了揉太阳穴,她语气稍稍严肃了一些,“江雨尘,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过你,为什么人最好还是要谨言慎行,因为人是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的。你每一个说出去的字都会造成后果,而这个后果会是什么也不是完全由你自己决定的。如果舒曜真的就让你走呢,你想过吗?那时候你能去哪儿?大冷天的去N市街头做homeless吗?”
“可他没有,不是吗?”江雨尘很平静的直视江月的眼睛。
“侥幸他没有,第一次没有,如你所说,在之后的这么多年,你们冲突过无数次,侥幸他还是没有。但是江雨尘,侥幸是什么意思,你懂的吧?”江月说着点点头,“当然,你现在也是根本不怕被‘赶出去’的情况了,但我指的也不仅仅是被舒曜‘赶走’这件事。你刚才和我说透过现象看本质,那你难道没发现吗,你这些年所有这些不计后果的冲动行为,都是建立在对舒曜的‘侥幸’之上的,没想过有一天不再‘侥幸’,你要怎么办吗?”
江雨尘否认的很快:“首先,我不想预设没有发生过的事情的可能性。其次,不是侥幸。”
“那是什么?”
江雨尘忽然笑了:“是我不在乎。”
江月熟悉江雨尘的所有表情,所以她也知道,当江雨尘这样笑得时候,她要再试图往那个方向沟通,就没有意义了。
于是她飞快的换了个问题,“那,之后你们再起冲突,都为的些什么事。”
“刚才不是就说了么,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且越往后,越离谱。”江雨尘答得很淡然,“有些荒唐的我自己现在都不太记得清了,比如有段时间喻雅诗回国比较久,把她的猫放在我们那儿,舒曜天天喂猫吃那些小零食,喂的他不肯吃正经猫粮,我就把零食都藏起来了。”
江月加重了几分揉太阳穴的力道:“这种事也当个正经的在吵?”
“吵啊,吵得可认真了。”江雨尘回忆了一下,又笑了,“哦,那次他到最后气极了还说,这里是他家,他做主,不服可以走。”
“真的好幼稚……”江月快要习惯性叹气,“你们俩都是。”
江雨尘端起咖啡喝一口,答得随意:“我没在意,就像他也没在意我那些‘冲动’一样。妈,干嘛活得那么累,你人生经历比我丰富那么多,你又难道没有发现,别去在意一些事情,会过得轻松很多吗?我刚也说过,早在我刚住进舒曜家,和他发生第一次冲突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我很不喜欢患得患失的感觉,而我‘不计后果’的发泄完,心里一半空一半爽——我很快就找到了解决之道,不是吗?忘掉那个空,别去在意它,那,不就只剩下爽了么?”
江月实在是没忍住,又叹了口气。她再次试图换个话题:“你刚才提到喻雅诗,这个女生真的没有喜欢你吗?还有她的姐姐,听你说的那个意思,是舒曜的女朋友?”
“确切的说,Winnie是舒曜当时的女朋友。”江雨尘答的淡然,“那次之后没多久就换了新的。我在N市那几年,舒曜换女朋友的频率大概是半年一次吧,当然了,也不是完全没有空窗期,只是每个都处不了太久罢了。后来我来了西海岸,就不知道什么情况了。至于喻雅诗喜不喜欢我,你指哪种喜欢?我自觉作为一个人她是喜欢的,或者至少不讨厌吧。但别的意思没有。反正她从来没说过我也没感受到过。”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世界是一片湿漉漉的灰。屋内暖气很足,烘的人直犯懒。江月努力的对抗时差,捏了捏鼻梁:“来,说点振奋的事情吧不然,再说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的头痛到马上就要昏睡过去了。”
江雨尘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振奋的事情”可以说,他在桌子上撑起胳膊,卫衣宽大的袖口微落,他余光看见了手腕上戴着的手链,轻晃了晃:“哦,这个吧。想起来这个刚才忘了说。”
江月的目光随着他一起落到那串手链上,细碎的金色链子,两个相扣的金色圆环。
“他送你的?”
“不算吧。”江雨尘的声音很轻,“你还记得我平安夜前一天晚上去参加的那个派对,Gift Shuffle,礼物盲盒,我入场时也拿了一个号码牌么?虽然我没等到午夜活动开始就走了,不过舒曜把我那个号码对应的礼物带回来了。就是这个。”
那一年的平安夜,舒曜来和他“解开心结”后就回房收拾行李。江雨尘一个人继续坐在圣诞树旁看着窗外飘雪,那夜雪飘了很久,他也就那么看了很久,直等雪小到几乎看不见才回去睡觉。结果就是第二天醒来又是下午,舒曜已经走了。
家里空空的很安静,他给自己打了杯咖啡,走到客厅窗边想看看雪有没有积起来一些,意外的发现圣诞树下原本已经空了的地方又被放上了一个水蓝色盒子,扎着白色的缎带。
盒子上贴着便签纸,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礼物盲盒,你抽中的。替你带回来了。It's yours. Merry Christmas, and happy new year。
舒曜的字很好看,不论是中文还是英文,精致漂亮,像他的长相,不像他的性格。
江雨尘打开盒子,看到那条手链,他知道这礼物价值不菲,不过他还是没什么犹豫的带上了。精致的金饰挂在他细瘦的手腕上,不得不说,还挺衬他的。
窗外的雪还是续起了薄薄的一层,透透的白色,零星的悬挂在高层建筑物棱角,这一日的阳光极好,照的那些稀薄的白色晶莹透亮。不过,大概很快就是要消散的。
他看着前夜飘下的雪在日光下融化,他吃掉了那晚从舒曜那里接住的苹果。
很多东西都是留不住的,谁也没有办法,那么,如果有能留住的,还是尽可能把它们留住吧。
“这几年都一直带着?”
江雨尘听见江月这么问,从记忆里回过了神:“基本上吧,摘下来也挺麻烦的。”
江月看着他的眼睛:“可这也不是他送你的。”
“这不重要。”江雨尘回答,“和舒曜也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留下一点属于十六岁那年圣诞节的东西罢了。毕竟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正经过圣诞节。”
江月摇摇头:“这也不能算是什么振奋的事……哦,也不好就这么说。谁能说Tiffany不令人振奋呢?”
江雨尘刚想接话,一旁的手机震一下,他瞥一眼,唇边浮起笑容,拿起手机晃一晃:“我们谈论了很久的人来消息了,这个令人振奋吗?”
江月愣一下:“舒曜找你?他说什么?”下意识问完立刻自我纠正,“不是,我没有想要窥探你**的意思,你看吧,不需要和我分享。”
江雨尘点开那条信息:“我也没有瞒着你的意思,你刚下飞机我就说了,我会做到100%的坦白。”他把手机放到江月的面前:“他说他应该会来西海岸过圣诞。”
江月不看手机,只看江雨尘:“来找你么?”
“他既然给我发消息了,那自然是会的。”说话间又进来一条消息,江雨尘看清内容,笑了:“他说等我考试周之后来。”
江月拍一下脑门:“我真是个不称职的妈啊……他记挂着不要打扰你的考试周,我却赶着你考试周开始前来兴师问罪……”
“没事的妈,”江雨尘把手机拿回去回消息,“我平时分挺高的,就算期末发挥一般也不会有太大影响,而且,你过来又怎么了,我该考试考试,该写论文写论文。我知道,舒白舅舅大概话说的很难听,所以你着急过来。他具体怎么说的说了什么,你不想影响我心情所以不告诉我,但我也能猜得到。”
江月看着江雨尘飞快的打字,问:“看来舒白是半个字没告诉舒曜他知道了?”
“当然。”江雨尘耸耸肩,“不然舒曜能是这样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那你呢?你也不打算告诉舒曜?”
江雨尘放下手机:“我不知道,妈。”他看起来还是很平静,“你不要问我什么以后怎么办,以后想怎么样,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想想。我十六岁开始就不想以后了。至少对舒曜,还有和舒曜相关的事情是这样。”他屈起手指在已经暗下的手机屏幕上轻叩了两下,“我所有的反应,只随我当下此刻这个瞬间的心情,比如现在,舒曜说他过几天等我考试周结束了会过来,我就回好。就这么简单。”
“你们这些年……都只是这样的沟通么?”
江雨尘一手托着腮,一手在桌面转着手机,眼睛弯起:“‘只是’?什么叫‘只是’?那还要怎么沟通。”
江月犹豫了一会儿,开口有些艰难:“你说过,你们不是在谈恋爱,只是……为了解决需求,那,你们每次见面,都会……”
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江雨尘接的又快又坦荡:“对啊。”他转头朝着窗外,眼神透过雨帘望向远方,“离这里往南车程两小时的地方有个小镇,在海边,舒曜在那儿有个房子,他说来西海岸,一般都是去那儿,我也会过去。”
“唉。”江月这一次的气叹的又重又长,“小雨,”她唤了江雨尘的小名,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他了,“你叫我不要问你打算以后怎么办,我不问就是了。那,不问以后,你介意,再和我聊聊以前吗?比如——”
江月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江雨尘打断:“比如我和舒曜的关系是怎么就从简单的吵了好好了吵变质成现在这个‘见不得人’的样子的?”
“小雨……”江月再一次揉起了太阳穴,“我说过你不要把话讲的这么难听,我也没有任何指责你的意思。”
江雨尘笑的很温柔:“我逗你呢,妈,我错了。”他突然收起了笑容,看着江月的眼睛,“我会说的,本来就打算说。不过在那之前,我还要跟你坦白一件事。”
江月被他搞得一下子紧张起来,忍不住也有点正襟危坐的意思:“你说。我听着。”
江雨尘坦荡的目光望过来:“我有,或者说,我有过,比较严重的AUD,alcohol use disorder,中文大概是酒精……依赖的那个意思。”
“什么?!”江月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倏忽变得很难看,手攥成了拳。
“别紧张,妈。”江雨尘覆上她的手,感受到她在颤抖,心疼的一塌糊涂:“对不起,妈,我向你道歉,这件事是我错了,大错特错。如果你气不过,可以扇我两巴掌,怎么都可以。但是我在改,我也基本已经戒掉了,之所以说‘基本’,是因为alcohol addiction能不能被判定为‘完全’戒断是需要时间的,所以我没可能在现在说十足肯定的话,如果说了,那就是我对自己,也对你不负责任的表达。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也不会改变我曾经犯过错这个事实,但如果……妈,你肯听一听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会感激不尽。”
江月深呼吸几下,让自己努力平静下来:“我听,我当然听。不然我飞大半个地球过来是为什么?”她咬了咬嘴唇,“和舒曜有关系吗?”
“有也没有吧。”江雨尘很诚恳的回答,“先不要下这种武断的预判,你听我说,好吗?”
江月闭了闭眼,一个“好”字说的很轻很轻。
“妈,谢谢你。”江雨尘握紧了她的手。
如果时光能倒流,江雨尘想,在一切开始走向失控的方向之前,存不存在某个时间点,他可以做出改变,于是之后那些事情都不会发生。
他也知道答案的。
这个世界是围绕着一个叫做“概率”的东西运转的,没有什么一定会发生,也没有什么一定不会发生。飞机会有空难,火车会有脱轨,马路上随时都可能发生车祸,新闻里自然天灾和意外**,也永远都不会缺席。幸运的人一辈子都不会碰见,不幸的人,碰见了,也许一辈子就到此为止。
那他又何必去纠结他们是如何走进了如今的境遇里。哪怕,他们关系失控的概率只有0.0000001%,但它就是发生了,它就是100%。
江雨尘又一次的让自己陷进回忆里,不知是因为想起往事,还是想起舒曜,他的表情复又变得温柔:“妈,其实刚才你也不必义愤填膺他当年‘扔下我’自己去度假过年。十六岁以后,他再也没有让我一个人过过圣诞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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