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尘横穿过大街,钻进一条狭窄的小道,这里人迹罕至,墙根的灰尘堆起厚厚的一层。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长刀亦不知寄放到了何处,他来到一扇漆黑的木门前,三长三短叩响了门板。
不多时,里头过来应门:“是什么人?”
“我是外地来的,不甚扭了脚,想问好心的人家给完水吃。”
里头顿了顿,回绝道:“我家没水。”
“黑陶大碗,懒水就行。”
话音刚落,门板被人从内打开:“请进。”
寇尘走进去,打量了一圈这位花白头发的老妪,拱手:“叨扰了。”
“无妨。”老妪掩上门,见他手中握着青云阁的信物,便放下心将他招至院中,“不知阁下是青云阁哪一位贵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我此番前来,是奉少阁主之命,请你们调查些事情。”寇尘避开了对自己身份的回答,收起信物,只道:“万荷县的师爷似乎在于胡人做生意,你们知道此事吗?”
老妪垂眸思考片刻,“昨日我听底下人来报,确实是有陌生的胡人出现在城内。至于他们与师爷……我们确实不知。”
寇尘搓一搓手指,命令道:“你们现在就去调查,一定查出他们之间的关系。”
“是。”
“还有,今早有几个农夫运着一车兵器出了城,他们往哪里去了、见了什么人,尽快报于我知道。”
老妪略一顿,对他这样不加掩饰的命令语气略微惊讶,但想着他是阁主的人,便没再说什么,“我即刻去办。”
寇尘敏锐地捕捉到她脸上的犹疑,忙笑了一笑,温暖让人如沐春风,“有劳了。”
夜色在苍穹之上缓慢铺开,隐约能看到半空迷蒙的月影。
万荷县衙大牢里阴森异常,寒气从四面八方同时侵袭而来,冷飕飕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叶睿宁吸吸鼻子,缩在墙角警惕地盯着对面老鼠洞中的小眼睛。
约摸一个时辰前,差役放饭,叶睿宁被这只比花耳都大的硕鼠吓得丢了碗,被狱卒好一顿狠抽,他身上还疼得厉害,面对面和老鼠守隔着这堆剩饭对峙。
忽然锁链响动,叶睿宁忙竖起耳朵,呆滞的眼中总算有了几分光泽。
“狱卒大哥,是案件查清楚了要放我出去吗?”他兴奋地挑高眉毛,殷切地等待回复。
然而狱卒不予理会,进来提溜住叶睿宁的腋窝就往外拖。
“狱卒大……”
“闭嘴!”
叶睿宁忙住了声,内心直打鼓,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带出监牢,继而被粗鲁地丢到刑堂的地上。
“大人,犯人叶睿宁已经带到。”
“嗯。”柳木荃抿一口茶,挥挥手示意狱卒下去。
牢里地面粗糙,撑地时把掌根的皮都蹭破了,叶睿宁皱着眉爬起来跪好,余光瞥见审讯堂中似乎并没有多少人,估计是柳大人刻意支开了。
柳木荃慢条斯理地抿茶,问:“嫌犯叶睿宁,今有醉仙居告你伤人一案,人证物证均已详验核实,你认是不认呐?”
“叶睿宁,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已推脱不得。”不等他回话,师爷便开口帮腔道:“只是我们柳大人仁慈,若你诚恳招供,快快伏法,说不定可以从轻发落。”
“我……”叶睿宁颤颤巍巍跪在地上,耳朵里明明听到了他们的话,余光却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往狱卒手中的马鞭上瞄。
嗖啪!
狱卒发现了他的眼神,猛地甩响鞭子,凌厉的一声破风顿时打没了叶睿宁大半个胆子。
他眼里噙着泪,半晌才哆哆嗦嗦地开口问:“他,他……伤得重吗?”
师爷:“今日下午,柏夫已经死了。”
轰。
又是一道巨雷巨雷,叶睿宁身子顿时软了下来,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师爷:“他真……真的死,死了?”
“我是县衙的师爷,你与我无冤无仇,我没有什么理由骗你。”师爷捻着胡子,很鄙夷地翻了他一眼。
闻言,叶睿宁的小脸彻底白了,表情扭曲,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咔吧断了,身体剧烈发着抖。
紧接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手忙脚乱膝行向前,紧紧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哀求道:“柳叔叔,柳叔叔……柳叔叔你看在你和我爹认识的情分上……您告诉……他,他真的死了?”
柳木荃居高临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阴恻恻地笑起来。
叶睿宁心中不详的预感更甚。
“死到临头了,还嘴硬呢。”柳木荃搁下茶杯,语气平淡地跟师爷打趣道:“真不知道继续胡搅蛮缠还有什么意思。”
师爷嘴角也浮着笑,老旧的声音透着地下来的霉味:“既然如此,大人还跟他客气什么呢?”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柳木荃慢悠悠地吟出这八个字,轻飘飘给堂下候着的狱卒递了个眼神,后者会意,一脚踹在叶睿宁后肩将人死死按在地上,随即两个手持水火棍的人走过来,分列叶睿宁两侧。
这架势,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要干什么。
叶睿宁心中又怕又急,发了疯一般挣扎着,指甲刮在地上从中间生生撕开,“放开我!我可以解释的!放开我!柳大人!柳叔……啊!”
一棍子打下去,叶睿宁额上登时青筋暴突,单薄的脊背紧紧向后绷起,满肚子的话卡死在嗓子眼,除了痛喊和哭吟,别的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啊!放……啊!放开!”
差役不为所动,又是一棍子盖下来。
“啊!好疼!啊!!”
噗——
噗——
一声声类似捶打牛肉的声音不断回响在狭小的审讯堂,叶睿宁从最开始的扑腾到最后挣扎越来越弱,渐渐的,他薄薄的眼皮虚弱地垂下去。
约摸着十几下打完,柳木荃揪掉手上的肉刺,微微抬手,叫停了两个行刑的狱卒。
“叶睿宁……”他语气悠哉,仿佛身处游船而非刑堂。
一个狱卒走上去,掐着叶睿宁的下颌抬起来,露出他本该秀气此刻却毫无血色的脸。
柳木荃看都不看,笃定了他不会认罪一般,恶狠狠地说:“你要是再不招,就继续打!”
叶睿宁此时哪还有力气说话,双眼半阖,浑身被冷汗浸透泡软,犹如一条被丢到岸上的的鱼。痛楚自每一寸皮肤袭来,伴随着迟钝的心跳一起鼓进耳朵,叶睿宁只觉意识混沌,仿佛有一只手从地狱伸出,一步步将他拽进深渊!
柳木荃冷笑,使个眼色,“继续打!”
狱卒颔首,继续施刑。
这两个狱卒得了命令,每一棍都下了死手,一棍子下去就堪比剥皮抽筋。若是几十下挨上,再结实的劳力也留不下半分活路。
“大人!大人!”
门外一差役急匆匆跑来,撞得旁边狱卒一个趔趄,柳木荃不满地皱眉,“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大人!”差役上气不接下气,“大人,玉梁台许大人请见!”
“玉梁台?!”柳木荃顿时站起身,跟身旁师爷一对视,二人脸上表情都不太好看。
玉梁台,是大津王朝开国皇帝于常规行政机构以外设立的单独的特务机构,负责朝廷各类疑难案例的破解以及特殊人员的调查,必要时允许先斩后奏,权利极大,且只受皇帝一人统辖,不涉党政,亦不受任何皇亲国戚的干扰。
但万荷县位置偏远,加之近三个月来未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大案,许大人这个时候过来……
“大人,还是先见一见为好。”师爷提醒道。
柳木荃点头,迅速整整衣冠对差役道:“请许大人到正厅稍候。”
见柳木荃抬腿要走,负责行刑的狱卒忙拱手请示:“大人,那这犯人……”
柳木荃这才想起还有个半死不活的人在这躺着,他有些烦躁,骂道:“左右他也活不过今晚,等我回来再审!”
“先候着吧。”师爷知道做掉叶睿宁急不得,便也没再说什么。
衙门正厅,下人已经点起了火烛,火光与木制廊柱交相辉映,色彩倒是温暖和谐,只可惜被厅堂正中的一袭肃杀的黑色身影给搅了局。
“不知许大人到来,有失远迎,下官在此请许大人恕罪。”柳木荃碎步迎上来,低眉顺眼,腰背低弓,极尽哈巴之态。
“无妨。”许商用拇指蘸一蘸桌面上的灰,搓搓指尖,“柳大人这官当得好啊,想必是万荷县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柳大人许久无堂可升吧?”
“啊这……”柳木荃额头顿时冒出冷汗,“万荷县能得此现状,全仰赖诸位大人尽心竭力,保得地方安宁,方才……”
“我来不是听你说客套话的。”许商打断他的话,慢条斯理地背手转过身。
柳木荃头顶一滴汗赶上豆大,就快笑不出来了:“那,许大人亲临此地有何指教?下官……”
“你以为玉梁台是吃闲饭的吗?若是无事,我又怎会平白出现在你这小小县衙之中?”
“是是是,大人所言极是。”玉梁台的威势太大,柳木荃本就理亏,现下更是心虚得不行,“下官愚钝,若有公务,还请许大人详示。”
许商轻蔑地眨了下眼睛,沉声道:“今日你衙内,可曾收押过一个犯人?”
“不知大人所指是……”
“刚刚才说了万荷县风朗气清许久没有案子,怎么,莫非今日竟是盗贼蜂起,柳大人还抓了不止一个?
“不敢不敢,大人这说的哪里话?”柳木荃连忙赔笑,“不过下官不知今日这名犯人所犯何事,竟劳烦许大人亲自来一趟?”
“玉梁台向来都是人员少而精,没那么官员可派。”许商说着,意味深长地往柳木荃身上掠了一眼,“还是说,柳大人觉得我亲自来,小题大做了是吗?”
“不敢不敢!下官万万不敢!”
柳木荃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生怕惹怒了许商血溅当场,但如果就这样将叶睿宁交出去,他又怕自己的事会败露,两相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再拦一下:“许大人,您要提人,下官必然是无有不允的,但他不是一般的扒手之流,若日后州郡府台那边问起这人贩去向,下官……下官实在不好交代。”
“不好交代?”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许商嘴角漫起一道凛冽的笑纹,“柳大人,既然你也说了,人犯所犯罪行深重,那去向自然是绳之以法,往乱葬岗一埋,合理合法,谁还会再去追究?你说是吧,柳大人?”
柳木荃满脸惶惶,连忙作揖,“许大人说这话就是冤枉下官了!下官蒙圣上恩泽做得万荷县的父母官,一衣一行一举一动都未敢自专!还望大人明察!”
许商始终背手而立,轻淡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说,柳大人何必如此紧张?好了,本官没有这许多工夫与你耽搁,速速把人犯给我提来,玉梁台那边还等着呢。”
“是是是,人犯自是要提的。”柳木荃一边抹着脑门上的汗,弓着腰不敢起身,“但大人,您这突然驾到要提人,也总得给一个说法不是,万一府台上追究下来,下官实在是没法说啊!”
“玉梁台这三个字,难道也不够你交差的吗?”许商阴恻恻地笑笑,“柳大人,你这般刨根问底,究竟意欲何为啊?”
柳木荃心里顿时咯噔一声,连忙跪下,“大人明察!下官只是例行请示,绝对没有别的想法啊大人!”
许商懒得废话,抬手一挥,“那就去提人吧。”
“是!是!”柳木荃点头如捣蒜,忙喊了人过来,双手并用催促:“快快快,去把那个叫叶睿宁的人犯提来!快去!”
“卷宗也一并拿来。”许商补充道。
“对,对!卷宗在案上,一并拿来,一并拿来!”
柳木荃目送着差役跑远,额头冷汗密布。
居高临下地看着柳木荃的乌纱帽,许商漫不经心地晃了晃脖子,在关节噼啪的爆裂声中,他脸上已然换上一副温和的笑颜,矮身亲自将柳木荃搀起,“柳大人请起,地上凉。”
柳木荃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官服的领口尽数被汗水濡湿。
早就听说玉梁台行事诡秘,杀人如麻,很多刀下冤魂生前甚至都不知自己究竟所犯何事。柳木荃虽不是什么清官,但真到了跟玉梁台的人正面杠上的时候,再给他十个胆子也免不了会害怕。
“看来人犯提来还需要些时间。”许商挑了下眉,用下巴比比堂上的桌案,“柳大人找人擦擦这桌案吧,虽说这公堂在万荷形同虚设,但到底也要顾及官府的门面。今日只是我一个小小的玉梁台副使上门,若哪日有高门显贵亲临,别再让柳大人因为这等小事丢了面子。”
“是是是,承蒙许大人指教。”
柳木荃被吓麻了,许商说东他连西都不敢想,亲自跑去叫了差役来洗刷。
“禀告大人,人犯叶睿宁在此。”
柳木荃点点头,对许商笑得谄媚,“许大人,这就是人犯叶睿宁了,您看看。”
许商转头望去,就见叶睿宁已经没了意识,被两个人架着腋窝提住,双腿拖在身后仿佛面条一般,血腥味又浓又重。
他不由皱眉,“这怎么回事?”
“回大人,今日人犯叶睿宁被缉捕归案后,对一应罪行矢口否认,嘴硬得很!这不,您来之前,下官正在大牢拷问……”
闻言,许商抬手拿来卷宗,但只粗略扫了两眼便啪地合了起来,冷笑道:“柳大人,你很会做官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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