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厨房里，于涟撩起衣袖，坐在小板凳上择菜，薛艳艳懒洋洋靠在门口，拿出一枚金元宝，咬一口，在上面留下牙印，心满意足，笑道：
“哎呀，金子呀，就是好，如果不是你的命换来的，就更好了。”
说完，她掏出另一枚元宝，把玩一会儿，就随意丢在择菜剩下的残叶土块上，冷笑道：
“不过谁稀罕这玩意，灵界的通货是灵石，这庸俗东西修士们用不上，便自作聪明塞给我们，觉得该感恩戴德转怒为喜了，我薛艳艳就算爱财，也自有生钱的门路，这等俗物，施舍给我也不要，哼，我就该扇那两个臭老头儿两嘴巴子！”
于涟叹一口气，将金元宝捡起来揣自己怀里收着，道：
“人家也是好意，他们有他们的为难，没道理非要帮咱们，说白了，没本事，便只有挨打，生气也没用。他们活了那么久，彼此之间自然常打交道，打狗还要看主人，我们这样的野狗，人家已经是大发善心施舍怜悯，糊涂些，何苦再恼？”
举了举自己瘦弱胳膊，于涟知道薛艳艳还在忿忿不平，感激她偏袒自己，便哄她开心道：
“不过艳艳姐你放心，俗话说的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来我也是皮糙肉厚，竟然挨了重拳还能毫发无伤，放话本子里，必须得是个千载难逢的武学天才，说不定以后偶遇仙缘，能成一方大能，到时候什么重重复复牛马猪羊见了我都得闻风而逃，我还要把天底下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都搜罗起来，献给和我最最好的艳艳姐。”
薛艳艳一边笑着，一边拿起桌上的一个番茄丢向于涟：
“你呀，好大口气，瞧你这风吹吹就倒的样，怎么可能……”
话忽然戛然而止，薛艳艳顿了顿，反而语气温柔了起来，缓缓道：
“是啊，你是天才，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是鱼儿，四海八荒最不缺的就是人，人外有人，天才里还有天才，便是非要在天才里争一个第一，我也相信那个人会是你，但我倒希望你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要成为无上大能，吃的苦实在太多，我才不要什么金山银山，你也不要去吃那么多苦，好不好？”
于涟把番茄和择好的菜放在竹篮里，打算去外头从水缸中舀些水来洗净，头也不回的说：
“做修士有什么好，活的太久反而没意思，依我看，活个七十来岁，轰轰烈烈是一生，稀里糊涂也是一生，既然天机不可泄露，为何非要窥探，还由此衍生出一门学问，开山建宗，传道授业，天降惊雷是为天罚，劈死的道祖仙尊数不胜数，可见这门学问没人参的明白，仙门学宫，都是天底下最无聊的地方，我才不去。”
想了想，于涟说：
“有句诗怎么讲来着……莫使金樽……莫使金樽……前一句是什么来着……”
背后有个声音冷不丁接道：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是李白的诗。”
拿水瓢的手不由抖了一抖，原来薛艳艳没有跟出来闲聊，反倒这番大逆不道的话都被冯砚秋给听了去，于涟暗恼，这人怎么走路跟猫儿似的静悄悄，听见了便听见了，就不能装作没听见嘛，还回应自己干什么，便用衣角擦干了手，回头笑道：
“原来是冯仙长，我没读过什么书，更没见过什么世面，井底之蛙目光如豆，刚才那些话都是随口胡说的，若没有各方修士镇守太平，妖魔鬼怪早就为祸人间，哪儿能轮到我一个妇道人家在这非议，勿怪，勿怪，冯仙长找我可是有什么吩咐？”
冯砚秋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她只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随后轻笑道：
“天底下最无聊的地方，那我一定是天底下最无聊的人。”
……
一时不知怎么接话，于涟语塞，场面安静了两分钟，幸好薛艳艳从厨房门口冒出个头，伸出左手神神秘秘朝于涟招一招，于涟忙举了举竹篮然后快步走远，冯砚秋本还有话说，见状，便也上楼回客房歇息。
走进厨房，薛艳艳把大门一关，然后郑重其事拿出一方旧红帕，慢慢揭开，只见里面包着一对暗金镯子，样式独特，一只雕青龙刻白虎，另一只镶朱雀嵌玄武，皆串着四色玉石小平安扣，镯口不大，像是十来岁姑娘带的，不过于涟骨头细，薛艳艳也不多解释，一左一右帮于涟仔细戴牢，才满意笑道：
“我去卧房找了好久，才把这宝贝找出来，好了，这下子，你也不输给她什么了。”
“输给谁？”
“方才我还瞧见你们在外头聊天。”
“她是谁？”
薛艳艳捂着嘴偷笑，又意味深长的看了看于涟，卖关子卖的于涟快要急起来，方悠哉悠哉道：
“先开始我也没有认出来，听她说能和羊复子马重子打个来回，才想起清雪阁那破烂地儿确实还有个人物，你说你是天才，她才是个正儿八经的武学天才，冯砚秋，掌门张之为的宝贝徒弟，灵界的第二剑修，休问我第一是谁。不然我为什么非要你跟她学几招，毕竟她在灵界也还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不由深吸一口气，冯砚秋生的漂亮，原来本事也那么高，果然是神仙般的人，于涟没有受伤，多半也是因为冯砚秋及时出手相护，想起自己刚才胡乱说的话，能成为数一数二的人物，那必定背后全是汗水泪水，自己轻飘飘一句“五雷轰顶劈死帮做无聊学问的人”岂非是在嘲弄对方，不由微微脸红，觉得不好意思。
薛艳艳没有看出来于涟的心思，她摩挲着那对暗金镯子，脸上露出怀念之色，似乎是想起年幼时的岁月，柔声道：
“这副四象如意宝环，是阿娘特地为我打造的，曾经是我的护身之物，不过后来我长大了，也变胖了，再也戴不上它，只好一直闲置，如今就送给你，你日后也要平平安安。”
镯子并非冰凉，而是自带恰恰好的温热，可见薛艳艳的娘亲心细，生怕女儿戴上会有半分冷意不适，于涟知道这定非凡物，也隐约察觉到艳艳姐对灵界的事情似乎了解不少，她能一下子认出来冯砚秋，称呼清雪阁是破烂地儿，还可以拿出护身的宝器，可这些薛艳艳之前从来都没和自己提起过，于涟心里有疑惑，便笑道：
“原来艳艳姐的阿娘也是修士吗？这么好的宝贝都愿意送我，我要给梦醒打一辈子的工。”
薛艳艳眼眶微红，拍了拍于涟的手，年幼欢愉中年再忆，自是物是人非伤感不已，叹道：
“是啊，我阿娘是修士，道行高深，可惜最后还是死于天命之手，而我资质极差，几乎无法修行，又和家里几个老东西闹别扭，便负气出走来这福平岛定居，一晃也是好多年。阿娘生前最疼我，我却是个最没用的人，想替她报仇都有心无力。”
说罢，顿时泪珠滚滚，无意提及他人伤心往事，于涟没有家人，没有记忆，却知道艳艳姐一定和娘亲感情深厚，感同身受，忍不住抱住薛艳艳，轻轻拍抚她的背来安慰，薛艳艳哭了几声，忙拿帕子拭泪，强颜欢笑推开于涟，道：
“真是，提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我阿娘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但家里几个老东西还活着，总叫我回去，偶尔也会来岛上呆几天，等哪天茶馆开不下去关门大吉，我就带你回家，她们见了你也一定高兴。快，去把菜炒了，清雪阁那几个人还饿着肚子呢。”
梦醒茶馆晚上不开张，只给留宿的客人们供饭，修士们平日里辟谷，能解解嘴馋的机会实在是少，于涟跟厨子学了两手，几道新鲜的海味端上桌，席慕安不由食指大动，狼吞虎咽，吃相狼狈，骆瑛端着碗嫌弃道：
“你吃就吃，这儿夹夹那儿戳戳，别把你的脏口水弄进去，师姐还怎么吃饭，跟饿死鬼投胎似的。”
席慕安腮帮子还是鼓的，嘴里含含糊糊：
“一下午就我在外头跑，也没打听出个啥，要我说呀，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非要咱们来调查，那天底下稀奇的东西多了去了，难道都要我们……咳咳……咳咳……”
他被饭呛着，咳的厉害，骆瑛重重放下碗，站起身用力的拍他背，气道：
“既然掌门叫我们来，就该正儿八经对待，何况他还特地让师姐跟着一起，说明事情并不简单，你别一副不在乎的样，蠢东西，吃饭都不会吃。”
于涟忙倒了一杯温茶过来，放在桌上，笑道：
“快喝些茶顺顺气，这些鱼刺不多，可也不能吃太快，若有什么着急的事，也不妨慢慢吃好了再问我，我虽来的时间不长，但岛上事情也略知一二。”
冯砚秋安安静静的扒拉饭，于涟在一旁，骆瑛也不好意思再数落席慕安，只能偷偷朝他翻白眼，席慕安只顾吃饭，一大半菜都进了他肚子，才丢下碗筷心满意足，道：
“鱼儿姑娘，这些菜都是你做的吗？哈哈，要我说呢，哪个有福气的娶了你，至少胃这辈子是不亏了……哎呦，你踩我干啥？”
骆瑛面色如常，半点不睬，于涟轻笑道：
“番茄炒蛋是我炒的，余下皆是咱们大厨麻子叔做的，若是仙长喜欢，正好麻子叔老婆死了二十多年未续弦，不如委屈仙长留下来给他做婆娘，保证天天好菜好酒重不了样，你说如何？”
粗男人听不出好赖话，席慕安捂着肚子哈哈大笑，冯砚秋的嘴角微微上扬，骆瑛慢条斯理的吃完了，摆好碗筷，待饭菜撤下，换上茶果，便拉开四方桌剩下的那张长凳，请于涟坐下，倒好茶，笑道：
“鱼儿姑娘，你休要听方才师兄乱说的话，他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天下来，我们竟还没好好介绍过自己，我叫骆瑛，是清雪阁长老管轻雷的二弟子，他叫席慕安，是大弟子，也就是我的本门师兄，咱们在所有弟子里，也还算是排行比较高的。”
“至于这一位呢……”
骆瑛的表情带了些尊敬，他认真又骄傲道：
“这位是咱们清雪阁张掌门唯一的关门弟子，冯砚秋，是咱们所有人的大师姐，也是现在灵界实至名归的第一剑修。”
于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不管是第一还是第二，总之很厉害就是了，便望着冯砚秋笑盈盈道：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冯仙长，能跟着你学本事，是我占了大便宜，一定是上辈子积了福，才能这辈子换点缘分偶遇仙人，我不求长生，但求些本领护人自保，早知道该拿壶好酒来，敬一敬我的先生。”
说完，以茶代酒，便举杯相敬，说者无心，听者耳尖微微泛红，冯砚秋喝了大半杯茶，故作高深的嗯了一声，于涟见她不理自己，还以为冯砚秋还在为自己洗菜时说的话生气，便替她把茶续上，小心翼翼道：
“人生得意须尽欢，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天生是个嘴巴笨的，如果日后有什么地方说错了话，还请先生宽宏大量，不要生气，直接训斥我便好……”
寻思冯砚秋应该不至于那么小心眼，于涟仔细观察了下，见冯砚秋又犹犹豫豫的嗯了一声，顿时明白这是个锯嘴闷葫芦，怪不得老半天也憋不出几句话，顿时放下心来，算是松一口气。
“我们掌门常说，师姐哪儿都好，就是话太少，不过鱼儿姑娘若是算嘴巴笨的，那我这张嘴可不知得罪过多少人了。”
席慕安继续笑道：
“我们此次前来，是为了调查红雨一事，下午去外头问了一圈，发现多半居民都不知道，便想向姑娘详细问一问，这福平岛的红雨，究竟是怎么回事？”
“红雨？”
于涟想了想，道：
“你是指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福平岛都必定会下红色的雨？先开始我也好奇，艳艳姐便告诉我，这雨已经在岛上下了几千年，大家都早就习以为常，见惯不怪，哪会去追究为什么会下红雨，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便是初一十五出门都必须要撑千机坊做的伞，那红雨又腥又粘，滴在身上会生病，普通的油纸伞会被雨打烂，不过就算生病了也没关系，去风露庵里找姑子们要点玉肌膏涂涂，三两天也就好了。”
骆瑛略微思索，便道：
“听你这么一说，这雨反而有些来头，它是怎么个生病法儿？为何非要撑千机坊制的伞？玉肌膏又是个什么解药？”
于涟笑道：
“听说那雨有些厉害，滴在身上滚烫无比，不消半刻便会皮坏肉腐，穿肠烂肚也会死人，所以大家都格外小心，玉肌膏是咱们福平岛特有的宝贝，润肤美颜自不必说，身上溃疡烂疮也一涂一个好，岛外千金难求，便是宫里头娘娘们也得不到几瓶，尼姑庵里的姑子们最会做这药，咱们岛上的自己人，想讨点治病还不简单，千机坊就是家伞店，明日我带你们去便是。”
三位仙长彼此对视一眼，今儿个是九月十九，离下次红雨还有十来天，少不得要留在此地，那伞也是必要的，于涟只知道些许，这红雨的起源却是说不清楚，便想着先去问问艳艳姐，今天闹了一大通，也算乏了，无事便先行告退，冯砚秋见她要走，便道：
“你的镯子很好看，倒像是件法器。”
于涟轻轻摸了摸宝环，笑道：
“是艳艳姐姐送我的，她一直待我很好。”
冯砚秋缓缓点头，嘱咐道：
“明日卯时，我在后院等你，先教你吐纳之术。”
这边于涟应下，先行离去，余下三人是不必睡觉的，静息打坐一二时辰便可，所以还留在大堂里喝茶低声说话，免不了对今日之事复盘，席慕安怒斥了羊复子马重子丢尽修士脸面，又疑虑道：
“他们鹿城的人来这里做什么？这二位长老平日里鲜少出山，什么事值得他们亲自跑一趟？偏偏还和我们撞上了？”
骆瑛慢慢品着茶，道：
“咱们先只管把红雨之事来龙去脉都查清楚了，那二人若又在岛上作恶……能拦就拦，能劝就劝，可也总不能再像今天这样低三下四，反丢了咱们清雪阁的面子，还不如打一场，传出去换个美名，坏的是鹿城名声，横竖师姐在，咱们也输不了。”
这两师兄弟细细碎碎说了一堆话，冯砚秋盯着杯子里浮浮沉沉的茶叶发呆，拿左手撑腮，不知在想什么，她自出生起便被收为张之为的关门弟子，身份自然与旁门弟子不同，都尊称她一声大师姐，能交心聊几句的却很少，一日日刻苦修行，师尊管的又严，反倒养成个又沉又闷的性格，旁人见状，便愈发敬畏，便愈发不敢与她说话，反倒习惯把她冷落一旁，久而久之，便也理所当然了。
她见有茶水溅在桌面上，伸出右手食指，蘸了蘸，在昏昏暗暗的烛光下勾勒出一条小小的鱼，她当真是个最无趣的人，在清雪阁里呆了六百多年，见过的人少之又少，又不是脑袋也失过忆，分明记得一定是在哪里见过这条鱼，怪就怪在再细想，脑海里的画面就像被水泡透了一样模模糊糊的，让她好生不爽。
偏生于涟笃定不认识自己，反倒弄得自己一厢情愿般不便多说什么，冯砚秋自然也想把事情来龙去脉搞明白，便打定主意要好好教教这位鱼儿姑娘，起身快步回客房去准备明日要授的课业，席慕安和骆瑛又说了些悄悄话，也各自上楼歇息。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茶馆没有守夜的人，又隔了一个时辰，大门口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见无人回应，便不再响起。
永远喜欢宝姐姐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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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假愚钝得宝环护体，疑惑起做无聊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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