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一水倒浸灵秀山光,微风乍起,掠得岸边几人衣袂翩飞。
乍看之下,裴珺身型相貌与上一世死于苏明稹箭下的上官杼差异迥然,但二人间过分板正的气质又实在相近。
追踪符屡屡失效犹在眼前,徐渺渺无心寒暄,待姜岱玥粗略介绍过彼此身份,单刀直入主题,“裴君是吧?我且问你,近日身边可有发生过什么怪事?好比有东西不翼而飞、或者记忆损毁之流?”
被错叫名讳,裴珺也不恼,耐心等她说完,出言纠正:“裴珺,珺璟如晔的珺。”
“见笑见笑,我是个大老粗,没读过什么正经书,不太懂这个……”
徐渺渺才反应过来冒犯之处,抓耳挠腮苦想一阵,“是说郡县风光如同落叶,虽有萧索时日,但来年依旧欣欣向荣?”
郡县二字出口,姜岱玥不免要为徐渺渺默哀片刻,学究之所以是学究,就是因为其字斟句酌到近乎苛刻的追求。
无论徐渺渺态度诚恳与否,结局也只会如当年山间偶遇后山菌、险峻乱问一气的严叔一般……
不多时,河岸便铺满墨迹未干的纸张,这些纸张码放齐整,张张都由石块暂且压住,本是明澈碧水涧,远望去,倒像是尚未着色的飘扬缎带。
裴珺就跪坐于溪涧旁堆叠的碎石堆中,频频从身侧箱笼里取新纸奋笔疾书,口中念念有词。
“珺璟如晔,珺,美玉也;璟,玉之光彩;晔,光辉灿烂;人之德行,应如珺玉华光,嘉言懿行,得失不萦于怀。”
一个箱笼海纳如许笔墨纸砚,足见文人肩骨偶而也可比肩力士,可惜徐渺渺此刻无暇多想。
“裴珺!啊不!裴夫子!裴先生!我错了!求求你收手吧!我记住了!我真的记住了!”
魔音贯耳,她痛苦地双手抱头,一遍两遍无伤大雅,半个时辰过去,此人竟还跪坐在此反复勾描一样的内容!
旁人眼中全然一致的笔迹,非说这个起笔用墨枯涩,那个结体参差稀疏,还有什么笔锋虚松绵软、行款气势有缺……
再吹毛求疵下去,倘若此后心魔劫与此有关,她还不如引颈自戮来得快哉!
一心笔走龙蛇的裴珺对哀嚎充耳不闻,而徐晏也倚着界碑隔岸观火,姜岱玥好心解围道,“徐姑娘不必自责,裴大哥对于字句就是如此精雕细琢。”
这分明叫惩罚自己也惩罚别人!徐渺渺嘴角抽搐,“太可怕了!他究竟要写到什么时候去?!”
当年裴珺只写了十来遍,便被忍无可忍的严叔一掌拍昏,严叔扛着晕过去的少年,悠悠与她一道踱下山。
“对付这种古板小学究,果然还是你这法子好使!不过我说小月牙,自己拍不昏就暗示让我来,豆丁大点就这么黑心,前途不可限量啊!”
岁月倏忽过,一晃许多载,姜岱玥自然也说不上裴珺有无好转,“总归不会沧海桑田,再等等吧。”
经此插曲,徐渺渺再不敢多嘴,躬身当鹌鹑,勾头去捡满地墨宝,态度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
相较凭符篆徐徐引导,徐晏的方式则显得杀气腾腾,左手并指为刃划破掌心,两掌相合,再次摊开时,一道血色光印自右掌奇袭而出。
补魂惘是他历经搜魂风波悟出的一种追踪术,所谓搜魂,便是以消耗自身灵力为代价、从而探查他人记忆与魂魄的特殊手段。
这一手段代价惨重,极易失败,不仅屡有修为不足的施术者因其反噬陨落,也有数以百计的获罪修士神志损毁变为痴傻之人。
为预防更大的灾祸,东庭监察司将这一手段及时垄断,非修士自愿不可使,非意志坚定者不能忍。
是以,搜魂之于苍玄大陆,几乎是已然失传的术法,而徐晏正是为数不多历经搜魂、又全须全尾走出监察司的修士之一。
当时徐晏三魂紊乱,还浅短失忆了一段时日,却也因祸得福,误打误撞悟出这种不再借助传统符篆探查他人缺失记忆的术法。
暂且不提对补魂惘毫无芥蒂但不著见效的姜岱玥,比起另外几位记忆有损还反抗激烈的桃源村民,裴珺已经是最为配合的一位。
密如蛛网的光印先沿裴珺双肩萦绕一圈,旋即钻入他身背的竹木箱笼,几息间,徐晏便从堆叠的笔墨纸砚里搜出一面铜镜。
那铜镜镜面光洁锃亮,却照不出人面,徐渺渺端详片刻,脱口而出道:“这是……灵兵十思疏?”
据悉,十思疏本是古时一小国最司空见惯的一类整理衣冠用的青铜镜,机缘巧合历天降劫雷跻入《当世灵兵谱》,化身受龙神祈愿、身携五色虹光的灵兵典范。
十思疏只编织简单的梦境供持镜者排遣心中郁结,一个对实战增益堪微的灵兵,渐渐也便无人留意。
值得一提的是,介于类似金榜题名的美好祈愿,后世读书人鉴定衣冠端正的三鉴境,便常仿十思疏的样式打磨而成。
典籍对十思疏的记载不过寥寥,而姜岱玥家中又恰有一面与之相似的三鉴境,显而易见,这巧合绝非偶然。
待她取来,十思疏中突然映出一道癯瘦人影,那影子朦胧模糊,隔着隐隐绰绰,叫人看不真切。
姜岱玥自然知道镜中人就是已然作古的先生,但她现下是“桃源村”村民,贸然透露恐生祸端,好在那对徐姓师兄妹行事雷厉风飞,即刻折回其他几位寻回遗失记忆的村民家中排查。
绣儿娘、惠姑家中确有几面铜镜,十思疏对此毫无反应,倒是途经叶村正家外一尾金鲤畅游的鱼塘时,豁然泄开寸寸溢目的绮丽虹光,众人眼前景象也随即发生了变化。
一片清晰明朗的青山绿水间,日头高高挂起,狭长乡间小道上,清癯孤峭的少年身背竹篓沐春而归。
这条乡道延河岸而设,山荫蔽处草木繁茂,敞有大片缭乱花野,参天榕树下,春嘻的孩子们闹哄哄挤做一团。
小的哭,大的哆哆嗦嗦踩树杈,眼见不大不小的也要嚎,咬牙豁命往下跳,顶着头蓬乱鸡窝在地上哎哟哎哟。
——原是叶二丫的蝴蝶纸鸢断了线,挂在虚长几岁的叶家大郎登高也碰不到的枝桠上。
百年老木盘根错节,于彼时刚及束发的裴珺而言很是棘手,他放下竹篓,紧抠树干的崎岖突起,足下嵌入杂乱气根悬垂的凹槽,举步维艰向上蹬。
挪近树梢,风袭得繁枝茂叶簌簌作响,下方叶二丫的惊呼融入婆娑树影,“裴哥哥小心呀!实在不行,我、我等大葫芦和阿玥姐来取!”
……
大葫芦?
再次从叶二丫口中听到久违的诨号,姜岱玥不由失笑,迁来桑谷村第五个年头里的某日,严叔拎着一打瓠瓢来给东厨添柴。
“都怪村正家那口齿不清的丫头!我少年时好歹也英姿飒爽过,现下不过蓄点虬髯,她学步那会儿就一口一个大胡子,偏生喜欢吞字,好好的胡子成了葫芦,还一叫就是三四年。”
他用力碾裂偏厚的瓢壁,雷声大雨点小地嚷:“这下好了!她是改口了,跟着裴珺那小子不伦不类喊我世叔,可村口那群皮猴居然都开始喊我大葫芦了!”
“听说我从前混过几天禁军,个个叫着嚷着认我做教习,拿葫芦瓢当投名状,不像话!拜我为师的束脩礼,怎么说也得十条肉脯吧?”
说到此处,严叔单手负到身后,再次神色激昂地大声道,“再不济一壶黄桂稠酒、小半只神仙鸡也行啊!”
某人双膝浊瘀复发,忌口小半年,馋想酒肉在所难免,郎中再三告诫禁食荤腥,否则痹症病深长卧不起也未可知,姜岱玥笑吟吟,“您往后愿意足不出户手不释卷,甚好。”
单与书册共处一室就头痛,严叔悻悻然倒戈弃甲 ,“得得得,我认输,但说到底小月牙你就没错吗?”
“你配合点,先列举解禁的种种弊端,然后恼我不顾惜身体,最后规劝无果夺门而出,我再扮演那个不想低头、过半个时辰喊你吃饭的角儿,现下最时兴的戏码就这么演,十里八乡的少年人都能有共鸣来着!”
天知道严叔何处沾来戏瘾,三天两头演上一遭,姜岱玥眨了眨眼,“我的错。”
“……”沉默与她对视片刻,严叔移开视线,东戳戳梁下垂挂的熏鱼,西转转橱柜安置的瓦罐,吹着哨子挪到门口,“不好玩!走了!”
很寻常的一桩往事,倒叫姜岱玥琢磨出不对味来。
从别后身死如灯灭,她甚少回想严叔生前,却已在这场幻境中几番忆当年,是什么东西在影响么?
压下心头那点不可名状的异样,姜岱玥留意到裴珺距目标仅剩一步之遥时,不得已停了下来。
她看出了问题所在,纸鸢跌落的位置太偏,裴珺臂力腿力具有限,并不能全然环住树干,而他若是再往前,足下树梢也很难承住这份力。
就在此刻,下方被树影蔽住视线的孩子们静候半晌,不知谁振臂高呼一声,于是更多人为他摇旗呐喊。
姜岱玥心道:裴大哥一贯信奉什么克己复礼君子道,有道是触龙耽怕骑虎难下,这下他不上也得上了。
好在裴珺虽未曾习过武,体态却够轻盈,终是有惊无险,圆满摘得挂在枝头的蝴蝶纸鸢。
只是临近地面一时不察踩错桩,竟一骨碌滚了下去,身下土质松软,裴珺微微活动两圈胀痛的手腕,从怀中扯出纸鸢。
叶二丫却不肯接,“都说等大葫芦取了!”
其实不过是恼他以身犯险,但以裴珺的自苦程度,显然错当纸鸢的豁口因他而生,“对不住,我去找工匠……”
“你自己留着吧!我不要了!”叶二丫嘴角下撇,把脸别到另一边,恨恨跺脚跑开了。
迫于裴珺平日少年老成的严明学究作风,余下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作鸟兽散,也一溜烟踪迹难寻。
再转眼,一只手晃入眼底,“怎么了这是?小裴?”
这镜中幻象随少年裴珺的视线而转,他循声望去,姜岱玥才看清来人面容。
约莫三十来岁的农妇,腰间系着块麻布裹巾,分外眼熟,正是村中的豆花娘惠姑。
桃源村幻境与现世桑谷村不可同日而语,细节处甚可谓大相径庭。
且不说众人不久前光顾的桃源村豆花铺纯属杜撰——桑谷村地阔人稀,若将商铺囿于此地,不赔个血本无归都算天赋异禀。
单说自四年前元日平阳镇划入东庭王城属地羲州郡辖区起,村中大多户人去楼空,陆续逐城而行,惠姑在镇上选中一间铺面,也未于此常驻。
“傻坐着干什么?快起来!”
她此时还未盘下镇上那间铺面,整日挑着两桶豆花两地奔劳,说话间轻快卸下肩挑的扁担,一边扯裴珺起身,一边掸去他肩上土尘。
村中人尽皆知的奇闻轶事不少,叶家二丫整日抱着纸鸢不撒手就算一件,她认出少年手中那只,环顾四下无人,无不疑惑道:“叶二丫的纸鸢?这丫头,就爱跟在你后头跑,人呢?”
听裴珺弄坏纸鸢,惠姑一拍大腿,不以为意,“就为这事?小孩子忘性大,过两日就忘了,你也别太在意,绣儿娘孀居在附近,她经手修补的织品纸扎,保准比先前还好看!”
街坊里出了名的灵通百家事打包票,裴珺登时如蒙大赦,郑重拱手道了声谢。
“你这孩子,都是邻里,客气啥?”
这阵仗叫惠姑倒退一步,顺势瞥到裴珺先前放下的竹篓,看内里装着几丛形状各异、色泽莹润的蕈菇,稀奇道:“你这菌子哪采的?赶明让我家那口子砍谯顺道采点。”
眼见裴珺端着整只竹篓往来递,惠姑大惊失色,连连谢绝,“别别别,我可不要!这品相千金宝,你单说产地就行。”
裴珺也是个执拗的,二人一个不肯收,一个坚持给,推辞间姜岱玥恍然记起点什么,心下微沉。
大昭德宏二十七年春三月,桑谷曾经历过一场极为罕见的倒春寒,一朝落雨成霰,又在一夕间骤然回春。
这场倒春寒来得太迟、走得太急,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便已戛然而止,唯一的问题是,村周人迹渺无的险峻山野中,有人不幸罹难了。
听闻就位于——
那厢惠姑只肯将一小株别在腰间,挑着扁担就要跑,裴珺坳不过,无奈松口:“噫吁山,杏花渡。”
——就位于桑谷村噫吁山北坡杏花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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