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竭,春欲晚,纷飞霰雪散去,添一夜离愁别绪。
花叶凌乱,雾霭蒙蒙,一道突兀女声穿经嘈杂,“你这话什么意思?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怎么可能?”
光顾过“桃源村惠记豆花铺”后,比起朱墙红瓦的正规铺面,姜岱玥还是更为熟悉眼前的青灰色瓦房。
位于几条乡道交叉口,地势七高八低,平日里单骑驴驾车,就颠簸得人几欲散架,若恰逢雨雪天徒步穿行,则势必会一脚深一脚浅、拖泥带水打湿鞋袜。
凉风顺着半敞的窗扇往里灌,也打得里墙高悬的布幌翻来覆去,有时呈“打样”字式,有时又呈“豆花”字式。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张口就说我家老刘死在外头,偏来寻晦气不是?”
农妇重重摁下手中瓷碗,借力自桌前起身,去够窗边斜倚的一杆竹杖。
跟随裴珺视线,瓦房中余下的三道身影也在姜岱玥眼中渐渐明晰。
好巧不巧,其中两位都是方才在镜外“桃源村”露过面的熟悉脸孔,可惜角落最后一人的身影隐在光晕里,叫人实在瞧不分明。
眉心拧成川的中年男子是现世桑谷村村长叶荃,他静默良久,忽而长叹一声,闷声道,“阿惠啊,节哀吧。”
此话说罢,惠姑颓然站立不稳,一手按压胸口,一手摔杯赶客,颠三倒四强调她丈夫刘正于前日外出探亲,兴许遇事耽搁才不见人影。
屋内空间本就不甚宽裕,一时间碎瓷乱溅,余下几人抱头乱窜,几经周折将事态原委补充完全,换来半刻安生。
昨日晌午,西村的走方郎中游医途中,恰与探亲归来的刘正打过照面,见其家住村南却背道而驰,因此多问了两句。
得知对方欲上杏花渡摘采野山菌,噫吁山多为羊肠鸟道,他本要告诫山高路陡,又想刘正凭砍谯谋生,早就是攀藤揽葛的一把好手,索性放下心来,与之挥手作别。
未料日晡之际,通天彻地的几道闷雷响过,清朗晴空突然风雨大作,落起浸骨的冷冽霰雪。
待赶到噫吁山脚,雷击拦腰斩断无数树木,也使得漫山胭脂色焰火肆虐,滚滚浓烟遮天蔽日,阻隔外界一切窥视与呼唤。
猛烈山火势不可挡,经众人连夜扑救才得以控制,而那条通往杏花渡的陡径,竟出现了大幅度的山体坍塌。
峤道蜿蜒,抢赶修葺也肖三五日,山火过处向来满目疮痍,唯一的生路断绝,介时就算刘正当夜有幸火中脱困,也是凶多吉少。
惠姑前些日子不甚扭了脚,出行不便,晨间鸡鸣时叶荃就遣人知会过她一回,奈何农妇只肯听半句便将人打将出去。
叶荃无法,抽空再次带人来此道明噩耗,惠姑闻言更是变本加厉,手头有什么砸什么,几人边躲边劝,好不狼狈。
那位身形精瘦的半大少年正是那日春嬉的孩童中领头的那个,也就是叶荃的长子叶丹辰。
不觉间见惠姑已挪至门前、意欲夺门亲自去寻,叶丹辰慌忙堵上前一扑,死死扒住门沿,“去不得!”
话未说完,脑袋就被人推着哐当袭上门板,他当即痛叫道:“阿慧姑!你摔东西砸人也就算了!亏得我身手不孬!但打人就是你不对了!”
换来惠姑一记结实暴栗:“小兔崽子净瞎说!哪个碗朝人身上砸了?!不是我!”
“……抱歉,方才没站稳。”
屋中另一位青年掩袖轻咳两声,也从光影中抢上前,頍冠博带,麻衣如雪,一幅书生打扮。
那五官端正的文质青年边致歉边正衣冠,理毕又朝惠姑道:“您腿伤未愈,情急之下难免横生枝节,刘叔的事,还请节哀顺……啊!”
后半句再中雷池,甫又是一番鸡飞狗跳,裴珺不忍再听,无声向外而去。
这时的裴珺目光空洞且游离,整个人似乎陷入了巨大的恍惚之中,一路脚步虚浮,在穿行经过最后一条通向北村的岔道时,与对面猎户打扮的两位外乡过路人迎面相撞。
碰撞发生的瞬间,被撞的其中一人脸上飞速掠过一缕慌乱,与收紧怀中黑布包袱的另一人对视一眼后,便一同快步离开了这条乡道,行色匆匆,略显仓皇。
裴珺张了张嘴,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低沉而含糊的“对不起”,这句道歉被呜咽的风声吞没,也不知究竟向何人而说。
三人分两路,再次各自前行。
裴珺不曾留意的是,那怀抱包袱之人双手快速护住了“行囊”的其中一处,濡湿的、隐隐泛着血色的一小片布料。
……
惠姑家中白衣书生露面的一霎,叫姜岱玥顿生微妙之感,竟会是他——当年推裴珺下山害其被匪人杀害、又在自己的举人宴上撞柱自戕的林荀。
在徐渺渺口中,林荀是灵兵十思疏镜外、“桃源村”里冰人林婆的独子,在外游学失踪后被她与徐晏师兄妹二人寻回。
而在姜岱玥的印象中,先生门下儒生一十六人,林荀其人,知节守礼的忠实践行者,温良恭俭的坚定拥趸者,不论谁拿学问不通处请教,都会得其不遗余力的倾囊相授。
不过这样推心置腹的方式,成效似乎总不甚理想,常是林荀一人完成四五人份的课业,到夜半鸡鸣时才熄烛就寝。
为此先生不知训诫过多少遍,做功课不得假同窗手,也不得替人完成,奈何此人认错积极,架不住他人软磨硬泡,每每都要再犯。
书院里再温吞不过的老好人,却能因妒恨同窗做出不可挽回的错事,既令人唏嘘不已,也叫人感到费解。
一个不容声名沾染半点污秽、为考学耗尽半生心血的学子,何至于急功近利为恶念所累,犯下杀生的因果业障?
严格来讲,李纵在平阳镇做先生那几年,门下虽有儒生十六,但最后真正被他承认的弟子,从始至终也只有零星的一个半。
裴珺在此且不作过多赘述,二人打迁来桑谷村就是师徒,遑论李纵隐姓埋名前,“容璟”就已在横刀大师座下修行近百年。
而姜岱玥,便算剩下那个鲜有人知的“半”,之所以是半个,回想起那段久远渊源,堪称奇巧。
当年从莽莽沙海雪原醒来,姜岱玥面上不显,可心中自有一番波澜起伏,哪怕她对过往并不在意,哪怕严叔待她如亲女,统统都未能抵消那种空茫感触。
她知道日月凌空,知道万河归海,知道乾坤法亘古不竭,知道太虚道无始无终,她知道世间尘嚣终将渺若烟云。
可这对么?姜岱玥扪心自问,七岁孩童该通晓这些么?
不,不是的,这不是她当下躬体力行得来的领悟,世间纷扰喧嚣也罢,付之一炬也罢,她都该用眼去看、去见证。
她站在戈壁滩俯瞰脚下荒漠时,满目都是空茫无际的雪原,狂风骤卷沙尘,凝寒彻骨,足以让她看见人的一生。
人是凡尘微不足道的一粒沙,由生到死,转瞬即逝。
因此,怎样在短暂的寿数里通晓天地寰宇,是姜岱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的困惑。
……
而严叔的忧思则更落在实处,西境至东庭,沿途万千里,百十位郎中对她的诊断都是:药石无医的心疾,没几年好活。
初到桑谷村的时候,严叔不知从哪听闻东庭有位神出鬼没的杏林圣手,遂忙着四处打探其行踪。
等想起她的识字问题,姜岱玥已在捧读摆在堂屋镇宅的那些书册。
东庭人家常以凶兽辟邪,严叔的说法则是:“凶兽?凶兽哪比得上这些玩意?想我严翎一生,身背千钧弓,手持万石斧,什么时候怵过豺狼虎豹?唯独上学堂,光想想就腿脚发软……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呐!”
当然后续姜岱玥才知道,严叔口中的腿软,不是那种身体出于恐惧的本能反应,而是另一种更为纯粹的、字面意义的腿软。
——严叔一进书院就犯困,睡得天昏地暗,可不就四肢无力么?
值得庆贺,姜岱玥终于找到了于她而言的最优解法,前人留下的书册浩瀚如烟尘,透过这些墨字,她就能迅速窥见她已知亦或未知的某一隅,除了还有一个小小瑕疵亟待补缀……
无定心事他人无从知晓,是以眼下见她坐姿端正且神态自若,严翎顿时直言欣慰非常,隔日又提来好几捆书册,趁给门前空地开荒,一边锄地一边听她诵读。
对书中那些雷同的繁复方正字迹,姜岱玥连蒙带猜,“天公开牛。”
“等等!”严翎果然有所察觉,停了锄头严肃道:“天公开牛?讲什么的?”
未料严翎也是个大字识一半的,姜岱玥还当歪打正着,粗一打量,虫五口几字撞进眼帘,“讲虫子。”
“……哦,天牛,锯树郎呗。”似是想到些不甚愉悦的内容,严翎面露嫌恶之色:“噫!最讨厌蠹虫!换一本换一本!”
噗地吐出口叼的那根茅草,他嘟嘟囔囔挑捡一阵,“幼子京林?这个带人名!这个好!就这个!”
姜岱玥遂道:“幼子琼林。”
严翎一惯插科打诨没个正形,当下捂嘴夸张大喊:“琼?这字念琼吗?!还真叫我捡到个文坛泰斗!小月牙你愣着干啥?接着念呀!我和你说,未来状元也不能摆谱啊!”
“……”
没得到预期的反应,反被似笑非笑的表情堵得心里发毛,严翎嘀咕一声,无奈竖起三指缴械投降。
“又当笑眯眯锯嘴葫芦,怕了你了,真是块小石头,念吧念吧,这次保证不打搅你。”
眼见姜岱玥依旧一语不发,只一个劲盯着书页瞧,严翎茅塞顿开,抢过书笃定开口:“遇见生字儿了?我看看……嗨哟!我还真认识!馄饨初开嘛!知道啥是馄饨不?之前带你在西境悬羊关吃的那个就是!”
越往下越觉信心大增,他撸起袖子随地一坐,眉飞色舞接着讲,“下句认识不?乾坤始奠!街头那算瞎命的假药道士不天天拿什么乾卦天风姤、坤卦地泽临唬人嘛!奠就更简单了!谁家有个白事,出殡号丧路上吹吹打打一招摇,十个幡里八个都写这个!”
严翎讲得尽兴,还不忘点评两句:“合起来就是拿灶头煮开的馄饨祭天地,哈哈,这琼林还是个道士!”
“咳咳咳咳……咳咳!”
其实方才姜岱玥就隐约在严叔这极为跳脱的讲学模式中觉察出了一丝违和之感,但又耽于说不出个所以然,好在这阵突如其来的呛咳声及时打断了她的首次听学。
只见青灰色矮墙蓦地搭来一只手,又骤然冒出个须发皆白的干瘦老翁,他应是站得极高,整体超出矮墙两尺有余,要双手勉力扒稳墙檐才不至身形晃动,这本是一个略显滑稽的姿势,但此人脊背板直若松柏,乍看之下,竟是颇具几分世外高人的莫测气质。
一开口,仙风道骨去了八分,态度倒也从容,言辞却占有十分犀利,“咳咳,未开化的后生,告诉我,其实这不是东庭,而是古时遗存的什么蛮夷之地吧?否则上哪找这一个两个初通人言的蛮夷莽子去?”
本着尊老的优良品性,严翎多少是要关照一句“当心”的,结果甫一照面,这瘦似麻杆的老头张口就是含沙射影,登时脸色发青,“老不休,从老子墙头滚下去!”
凭心而论,这已是当时正处在气头上的严翎能想到的、最为含蓄的叱骂,但也绝称不上好听,那老翁只是轻吁一口气,云淡风轻接着道明来意。
“大字不识几个,鬼话却是连篇,小娃娃童言无忌也便罢了,好歹也晓得了一种蠹虫,但能将稚子开蒙用的杂学百科《幼学琼林》硬讲成人物传记,阁下也算是空前绝后的独一位了。”
说着,他俯身两手大概比了个作揖的动作,“鄙人李纵,是镇上崇文书院的算学先生,最见不得旁人误人子弟,你若信得过我,便带这小娃娃去书院开蒙教习处旁听几回,免得坟头拉琴惹人清闲,好好的休沐日叫你一打搅,又要告吹了。”
严翎本就是个匆促登场的半吊子先生,似也意识到不经意歪曲学问的事实,摸着鼻子忍了又忍,还是不住低声呛道:“你才鬼扯!未时三刻告哪门子吹?赶着投胎么?”
于是这日休沐,本欲浮生偷闲的李纵,因不堪邻家一大一小两个白丁对学问的亵渎,对严翎开展了近两个时辰的口诛笔伐。
又因不忍口干舌焦,鬼使神差接过姜岱玥递来的半盏束脩茶,此后身边也莫名多了半位师父不认、徒弟自认的甩也甩不掉的胶牙糖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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