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臣之心】
两人间的气氛因谈话顺利而缓和不少,腊月时节寒风料峭,柳沅芷微微抖了下身子。
晌午太阳当头,生出稍许暖意,亭中也围摆了屏风,笼了炭盆,只是时节在那儿,到底是有些寒凉的。
骆天明取下自己的披风,兜头搭在了柳沅芷身上。
“哎呀,我的头发!”
“文扬没说是来亭中吗?怎么你的丫鬟也不知道给你带件披风。”
“不干他们的事,我自己不怕冷的。这点寒风算什么,在北疆时,大雪天我就穿着身袄衣骑马进山追击蛮邦的探子去了。”
骆天明闭了闭眼,伸手就要拿回自己的披风。
“王妃英勇,既不怕冷就还给我吧。”
“我已穿上了,虽是不怕冷,但别冻着也是好的,谢过王爷。”
柳沅芷赶紧避过身去,就是要这人冻着才好呢。
“言归正传吧,第二件事儿倒不复杂,只是……”
“我父亲不日封侯可是有什么隐情?”
柳宗铮一生征战无数,更是在北境、西麓两地击退外来蛮邦入侵,其战功封侯确实担得,但柳宗铮手握重兵,军功赫赫难免让皇室忌惮,所以多年来赏赐不断,加封一事却是从未提过。
近两年边境平和,柳宗铮常驻王城,倒是未有功劳了,反而这加封一事提了上来。
“别多想,不是坏事,是父皇对你柳家的,唉,算是对毓娘娘的补偿吧。”
骆天明说得含糊,柳沅芷闻言心中疑惑更甚。
骆天明背过身去,话语间有道不尽的遗憾:“毓娘娘的五公主虽是病故,但其中却大有缘故。”
当时南蛮边国爆发政乱,六子夺嫡,却让其皇叔坐收渔翁之利摘得王位,南枢王上位后急于稳固权势,对臻裕边境蠢蠢欲动,朝廷西北、东部两方已在交战,乾方帝并不想再生战事,于是想与南枢王和谈。
乾方帝以恭贺新王等位的名头,赏赐南枢许多金银钱粮,南枢王满心欢喜准备启程时,在御花园中看见了年方十五的五公主,提出南枢后位空悬,愿求娶公主,尊为王后。
这南枢王面容狰狞,脸上横落着一长条刀疤,且年纪与乾方帝相当,五公主瞧他一眼都害怕,如何能肯。
乾方帝自是不舍,但思虑柳宗铮驻北,骆天明在东领军,皆不适合回来带兵,又不肯丞相一脉势力手握兵权,眼看乾方帝要应下,五公主竟然投湖了。
毓妃与乾方帝大闹一场以死相逼,无奈乾方帝只得提出对南枢多予钱粮,南枢王不肯,只道臻裕虚与委蛇,假意交好,更是妄言,要与之开战。
骆天明知晓后怒不可遏,将东部战事交与胞弟骆祈安后赶回王城,在朝堂上一片主张议和的声音中,请缨出战。
“南枢娶公主是假,逼我大臻步步退让是真,如此狼子野心,安抚不过余年,终是会犯,值此之际,儿臣以为踌躇不定、紧握短利是下策。”
“骆天明你放肆,你就是这么跟孤说话的,含沙射影,有没有把孤放在眼里。”
“儿臣不敢,东边战事暂歇,但不宜撤兵,西北边境战事焦灼,儿臣知晓此时与南枢交战,必然吃力,但儿臣斗胆立下军立状,只要五万精兵,一个月内,打赢南枢。”
如此海口让满朝文武大为吃惊,但也有不少官员宗室站在骆天明一方。
乾方帝最终应允,骆天明以五万精兵将南枢来犯的侵兵打得连连溃逃,最终战事以南枢让出三座城池为代价了结。
二皇子一战成名,名声大噪,回到王都加封晟王。却没有册封礼,都道是其在朝堂上冲撞圣上,失了圣心,出生入死又没落好。
虽然,压制了南枢,但五公主自落水以来高热不退,病情反复,苦撑两月有余,待骆天明得胜会朝的消息传来后,散手人寰。
毓妃身心俱焚,打击之下,身体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乾方帝心怀愧疚,毓妃近些年一直称病回避,眼见美人消逝,乾方帝便想着给予其母族荣耀,做些补偿,也好让自己安心。
柳沅芷听完这一切,只觉得荒谬,帝王薄凉,但这只是冰山一角,姑母在宫中经年苦熬,已是油尽灯枯了。
柳沅芷有些倦怠地揉了揉额角,思量片刻,仰着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骆天明。
“骆天明,当初出兵南蛮的时候,你有几分胜算?”
没想到柳沅芷会这么问,稍稍思忖后,骆天明没有直接回答。
“我只是觉得无论是为了骨肉至亲,还是为边境饱受南蛮侵扰的百姓,他都不该因为制衡权力,将二者放在天平上衡量,更不该让天平滑向权力那一方。”
“我就是故意在朝堂上出言讽刺他,就算我认清皇家血亲薄凉,但我还是不能接受身居高位却视民间疾苦于不顾,边境百姓饥荒不断,深受南蛮侵扰之苦,他却大肆赏赐来犯之兵,如何服众!”
“五分胜算,但我一定会去。”
骆天明撑着桌案,声声掷地。
柳沅芷向前两步,在骆天明面前站定,就那么沉默不语地盯着他,好似在脑子里一遍遍回想着他方才的话语。
她妄图看出这个男人做戏的痕迹,却只在这张带着愤慨和郁色的脸上看到了他曾经的样子。
愤世嫉俗又率性而为,一如初见。
可她不该如此看他的。
“王爷慎言。”
“若是五年前,你会劝我‘慎言’吗?人人都劝我,连你也劝我!”
“……”柳沅芷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来。
“你现在如何看父皇、如何看待皇家,你只会觉得皇家无情,上位者心狠手辣,罔顾他人性命,怕是不愿与我们沾染分毫吧?”
骆天明深深叹气,呐呐自语:“又会如何看我呢?”
“但是你没有啊!”
柳沅芷脱口而出的反驳,连自己都惊到了。
她怎么维护起这个贼子来了,若论薄情寡义,后来的他只能是不遑多让。
这一句高声反驳,也让骆天明有些不可置信,转过身欲向她走来。
柳沅芷一时间无所适从,竟是草草行礼后逃也似的跑开了。
一个乱臣贼子却满口大义,置皇权于不顾,为百姓请命,怎么可能,她无法接受。
她当然对这场战事有印象,战情传来她只是感叹骆天明以少胜多骁勇非常,但骆天明近些年军功赫赫,于是她以为这只是他无数战功中平常的一件,并未多加探听。
没想到,背后战事的起因竟是如此。一时间,柳沅芷产生了极为复杂的情绪,她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去看待身边的这个男人。
在骆天明身上她感受到极大的割裂感,这种认知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后来的时日里,两人彼此都未再提那天的交谈,日子也在相安无事中慢慢过去。
柳沅芷接手府中事务后,先是秘密安排淇兰在府中各处查探有无暗道机关,依照王府地图一一搜检。
淇兰虽是不解,但也依言照做了,她常年跟在柳沅芷身侧,会些功夫不稀奇,只是少有人知晓,倒也方便行事。
柳沅芷则是细细地将王府五年内的账目过了一遍,对于此事她假意与骆天明提起过,二人既无实质关系,中馈之事她是否不便插手。
骆天明只说依她方便,愿意的话权当帮他分担一二了。言下之意,竟是丝毫不防着她。
而账上确有蹊跷。从四年前开始,每年都有一笔没有名目的私账支出去,而收这笔私账的是军中参领程锐,堂堂王爷难道给三品参领“上贡”吗?
且这笔支出逐年增加,可以说是一笔不小的银钱,但依据柳沅芷估摸,养兵只够千人之数,又难达私屯府兵的规模。
单凭账目实在查不出具体事由,淇兰那边也回禀府中建造并无异常,不过却从下人口中打探到,骆天明在东郊还有处庄园,占地数十亩。
柳沅芷听着消息,又翻了翻手中的账目,决定找机会去探探这个庄子。
只是还未容她找机会前去,倒是另一件大事儿已至。
骆珩与陈华清三日后将大婚。
骆珩长于骆天明,且他二人赐婚圣旨在先,只因骆珩生母冥诞在月初,因此婚事便往后挪了挪。
晚间,柳沅芷就此事到正厅找骆天明商议。
“王爷……”
“咳咳。”骆天明并不应声,只是抬眼扫了扫来人。
柳沅芷会意,掩上房门,在骆天明身边坐下。
“骆天明,我这儿拟了份礼单,你看看妥不妥当。”
“你定夺便是,左右送什么对二皇兄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他最想要的,难道不是我的王妃?”
啪地一声,礼单被重重摔在骆天明的面前。
“王爷看来是不愿与在下好生议事了,那我先行告辞。”
柳沅芷的手还未摸上门框,便被一道巨大的拉力牵得向后倒去,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半坐在骆天明腿上,被这人揽着肩膀动弹不得。
柳沅芷又窘迫又愤怒,忍不住施力挣扎起来,却感觉到骆天明的鼻息顺着她的侧颈袭来,两人面对面僵持着,鼻尖、嘴唇仅隔分毫。
男人俊美非常的脸上微有醉色,衬得一双深眸风情万种,两人离得极近,柳沅芷连其纤长的睫毛都看得真切。
她不合时宜的感慨,若这人不是个造反夺权的乱臣贼子就好了,单凭这一张出众的皮囊,不知惹得安都内多少小姐姑娘们倾心。
美色惑人,都这种时候了,居然走神想这些,自嘲般的摇了摇头。察觉对方有一丝犹疑,柳沅芷用劲挣脱了被钳制住的手腕,借力起身。
“王爷若是醉了,就早点歇息。这种越界,我不想有第二次,王爷君子风度,我想你应当不会失信于小女子的,对吧?”
眼见,柳沅芷推门出去,骆天明叫住了她,接下来一长串的话,令她愣在当场。
“柳沅芷!两年前,你初入宫时,在御花园与皇后相遇,皇后喝斥你礼数不周,骆珩在一旁替你解围,你觉得这人和善温润,因此颇有好感。”
骆天明手里把玩着酒盅,露出无奈又讥讽的笑意。
“丞相之女陈华清去皇后宫中请安,失手打碎了一对御赐的青釉观音瓶,骆珩出现后替她顶包向皇后告罪;褚国侯之女徐雅苑在给皇后献生辰礼时,被皇后挑剔所献字画为其不喜,骆珩出言圆场;还有……”
骆天明盯着柳沅芷的脸,不错过她一丝表情,看着她漠然的表情一点点崩塌,有些不忍地开口:“只要骆珩和皇后愿意,他们这种招数可以笼络太多贵女入骆珩府中,他能倚仗的岳家胜其他皇子无数,哪怕父皇不愿,他们也可把御花园救人的那场戏移花接木到任何一个他们看中的猎物身上。”
“而你,也是其中之一。”
所以柳将军和他才要赶紧庇护柳沅芷,以免让骆珩和皇后得手。
但令骆天明意外的是,柳沅芷只有那么须臾的诧异和动摇,很快就放松了眉眼,一脸坦荡,又有些不屑地回望着他。
就算初遇时是设计又怎样,骆珩在御花园隔墙为她日日奏曲是真,生辰暗自为她布置数百盏花灯是真,上一世柳家投诚骆天明,而她在宫中依然安享贵妃的礼遇也是真,这些都是骆天明所不知的。
“我与二殿下曾经怎样不劳王爷记挂,到如今已经没了去计较的意义,至于王爷说的这些只怕有待核实吧。若是假的,王爷编排兄长可是为人不端;若是真的……”
柳沅芷伸手拿过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重重喘息了一下,恨声质问:“皇后宫中都安插着您的眼睛,王爷可否有……不臣之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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