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过洛水之上的永桥，东去里许，过了天子大享祭天、皇家配祀祖宗的明堂，再经劝学里，东有延贤里，王宅便踞于此。这片区域位于内城南墙宣阳门外，相比内城的逼仄拥挤，官署林立，洛水之北的居境多了几分开阔，相比郭城西面宗府林立、勋臣贵胄的竞比豪奢，更凸显了这里的恬淡，所居住的多是从各州县经征辟、察举选拔来京的新晋衣冠、儒门世家，弥漫着悠远雅致的礼仪之风。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因为此处位于皇城、内城之外，外郭之内，朝廷管束也相对宽松。眼见内城诸门早已关合，这时的永桥南北，却还是人头攒动，有的是在内城完值归家的属吏；有的是轻松返家的各店掌柜、小厮；更多是赶在郭门关闭之前进得城郭的东西商旅、出城归来的各色人群。
那些没有进得郭门的旅人，就只能在郭城之外的村店客栈将就一晚，赤贫者则栖身于草堆之间听凭北风呼号，都只得待明朝郭城重启才可进入。
这时有一队前后连贯、足有二三百头骆驼的商队经永桥向北而行，驼铃叮当一片，煞是好听，引驼者皆是高鼻深目，头戴各式高矮毡帽，身穿皮制翻毛小袄大袍，多着波斯条纹窄裤，足蹬长短护腿紧靴，全是风尘仆仆却也精神抖擞，后面十只讹青兽威风凛凛，青面獠牙，如恶鬼般的嘶吼声响彻在妖都上空。
这日照常去喂养妖兽，但见停在楼前数十只讹青兽，人界盛产讹青兽，这种宝兽酷似麒麟与狐狸的结合，背上有角，听说能活将近上千岁。
这是人皇进贡给妖皇的诞辰礼，为首的那只讹青是白色的，两只眼睛黑如圆珠，没有眼白，看起来就像两个黑洞，它们身上缠着金链子，牵引端握在几个妖族人手里，他们是人身聘请的骑奴使负责抓捕、护送宝兽到妖界，一身红衣花团锦衣，俊美儒雅。
谁知下刻他们将几只讹青要牵引到楼里关押时，几只讹青突然发狂，为首那只白讹青长尾一扫，击落了绣衣楼几名兽奴，它发出的那种又尖锐又厉的叫喊犹如夜鬼，因此别名“夜鬼奴”。
鱼琅琊看着几名骑奴使费力牵制几只讹青，下一刻，他用了他们催动金链上的咒印，几道电流闪过，将它们电击倒地！发出的轰隆声响惊飞了停在檐上的几只鸟雀。
鱼琅琊深知皇室所捕讹青之用，讹青兽额间肯定着一颗灵珠，越光洁品质愈为上佳，吃之可延百年寿命，但只有讹青主动认主才能由主人控下灵珠，延长寿命是妖族皇帝的夙愿，而讹青失去灵珠后会直接死亡，本来讹青兽这一天生特质是为了效忠其主，主人可以掌控讹青兽，讹青兽一生只认一主。
显然这几只都还是幼兽，认主之事如以往一样由绣衣楼负责，要赶在皇帝的万岁宴上将灵珠取出，进贡皇宫。讹青兽分开关在了第十层的不同兽室里，鱼琅琊负责照管那只白讹青和黑讹青，负责将这两只讹青的灵珠取出，鱼琅琊是第一次领这样的差事，讹青兽轻易不认主，一认便是一生，绝不侍二主，要想让他们认主，几乎难如登天。
白讹青头上育孕的是一颗黑灵珠，黑讹青头上育孕的是一颗白灵珠，光洁得没有一丝瑕疵，这样美丽的宝兽却因为灵珠而被大肆捕杀。
鱼琅琊记得前几日在斗兽场看见的妖族小姐们身上穿的袄裙有的是讹青皮制成，十分珍美，但在鱼琅琊看来，却不如它本来的样子，哪怕在昏暗的兽室里也能看见其中的流光溢彩，远看就如同天山白雪，纯净无瑕。
鱼琅琊去了后厨打算找膳奴要一桶梅鱼，却看见膳奴妖冶玉用鞭子抽打着一名兽奴。妖冶玉虽是膳奴，她姐姐却是楼王平芜清的侍妾，因之在绣衣楼也是半个主子。
檀色半臂配上一条花缠枝旋裙，腰上系了条葱青的裙带，比之楼里兽奴的穿着不知华贵了多少倍，若不是脱离奴籍难如登天，她怕是也不甘心在楼里做位同样低贱的膳奴。
地上那名兽奴被抽得鲜血淋漓，当她的脸转过来，鱼琅琊几乎停止了呼吸，这是圆先春！
圆先春僵直的脊背还没来得及放松，第二鞭子又接着招呼了过来，她抓紧了地上的砾石，尖锐的砾石将她的掌心摩擦出道道血痕，饶是她不想在妖冶玉面前露出丑态，却还是没能将痛呼全然吞进喉咙里，那从咽管中漏出的细弱又尖锐的声音让听之的人都不得由然而生地同情。
可是在这座繁华锦绣的绣衣楼里压掩了多少人的悲欢离合，能让它矗立不倒的也正是楼底堆积的三千白骨，香艳的热闹掩住了在这座楼里苦苦挣扎，竭力求生们兽奴千疮百孔的心，就是这样的世道，可恶可悲。
圆先春和鱼琅琊同样是凡人兽奴，但圆先春过于单纯良善鱼琅琊时常照拂，久而久之，两人便情同姐妹。
“小圆！”鱼琅琊冲过去将她护在身下，妖后王的鞭子便落在了她的身上，鱼琅琊疼得身子忍不住向上仰起牙关紧咬，终于将痛呼咬牙于吞了回去。
妖冶玉居高临下地看着鱼琅琊：“怎么了？你是想和她一起死吗？这个奴才犯了错，我也只是秉公办事，她居然敢偷梅鱼，每筐鱼都是有定数的，丢了一筐还是半只都要细细盘问，这个贱奴怕不是要害死我！现在膳房里丢了三筐鱼，你们若交不出来，便以死谢罪吧！”
圆先春的声音近乎沙哑，她从袖中捧出那条她自从抢回来一直在养的黑蛇，不知道怎么回事，有点需要的，连蛇信子都不吐了：“姐姐，阿牧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我看它病恹恹的，就想拿着银子来和妖姐姐换半只梅鱼，她却说我偷了三筐鱼，我没有偷…姐姐你信我，小圆不是这样的人。”
鱼琅琊的手抚上她的后背，圆先春痛呼出声，几鞭下去，皮肉早就破了，鲜红的血从单薄的衣服料子渗出来，分明是下死手，一定要圆先春认这个罪。
“啪！”又是一鞭了下来击在鱼琅琊的背上，鱼琅琊看向妖冶玉，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妖冶玉，怕不是你自己贪了那几筐鱼，但发现有人来查，你怕被发现所以故意将此事栽赃给小圆对吗？怪不得我见楼里频频有低阶的妖兽饿死，原来是你在背后搞鬼，你让她认，不是让她代你去死?”
妖冶玉笑了出来：“好一张巧嘴，但我说是她偷的又如何？还有人会为她查证吗？那些官差不过是做做样子，怎么省事怎么来，有人顶罪就成，你瞧瞧她那贼样子，她不是小偷谁是小偷？那个钱不会落到你口袋里去了吧，所以你才这么维护她。”
鱼琅琊死死盯着妖冶玉：“你以为你将罪责全都推托到圆先春身上你就没事了，至少你也是看守不力，日后你不仅难以服众，天芜青河还会将好的差事指派给你，与其诬陷圆先春，不如还是赶你将钱补上，你上头有你的姐姐护着你，可你别忘了天芜青府里有十几个侍妾，并不止你姐姐一位，若离了你姐姐的关系，你还能在这光耀武扬威？你别想将烂账算在圆先春的头上，不然我就算是死也要将你拖下来，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闹到妖皇派来的使臣面前，我们都没有好果子吃。”
妖冶玉看着鱼琅琊，满脸不屑：“那又如何？这烂账谁能理得清，要是你以为几句话就能拿住我，你也把我看得太低了，只是一个贱奴，我要杀便杀了，这楼里每天都在死人，死多一个又有什么稀奇？别说她，我今天将你一起杀了都不会有人置喙半句。”
“既是看我们不顺眼又何必寻什么罪名，你一口一个贱奴可别忘记你自己也还在奴籍，你还没有权力对其他兽奴滥用私刑，你若真要取我们的性命，不如请楼主过来，让他好好看看这些年你中饱私囊了多少东西，私吞了多少银子，我们的罪名和你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鱼琅琊丝毫不慌，即使知道得罪妖冶玉日后定不好过，但她又有什么办法？
难道眼睁睁看着圆先春被她打死吗？
鱼琅琊冷笑一声，直接拉圆先春起来离开，倒也没有再被人拦住，圆先春怀里那条黑蛇闻到血腥气，眯了眯眼，直勾勾地盯着鱼琅琊，又吐着蛇信子。
圆先春刚才受刑，经过刚才的拉扯，伤口又牵扯开来，她甚至有些站不住，楼里虽然有郎中，却是不为兽奴治病的。
药材比一个兽奴的贱命可值钱得多，所以妖冶玉才放她们走的吧，这么严重的伤不治，估计今晚都挺不过去。
夜已经黑了，到时间去做饵帮乌市玹引出妖兽，她轻轻将圆先春放在她们睡觉用的草垛上，抚摸着她半边冰凉的脸颊：“放心，阿姐出去给你寻颗妖丹来，吃了它你就不会死。”
对于他们凡人来说杀一只妖兽几乎不可能，所以当出现乌市玹这么一个天赋奇绝的凡人时才震动了妖界，而山脏也为此捞到了不少钱，却不曾想乌市玹本来就并非凡人。
圆先春拉住鱼琅琊的手，声音嘶哑：“不…姐姐你别去，你武功虽好，却如何猎得住一只妖兽，若姐姐因为我出了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阿姐和你保证，一定平安回来，你先睡会儿。”
鱼琅琊颤声道。
说罢出了兽穴，她等着妖兽。
鱼琅琊后背传来积雪被踩踏而发出的沙沙声，鱼琅琊转过头看见少年极魅的眼，估计是又经历几场恶战，身上的黑色三兽服往下滴着血，雪白的脖颈上是被妖兽刮开的巨大口子，但他神色平平，眼睛像是岑寂的黑潭，也像个不知疼痛的怪物，眼尾勾出若有若无的弧度，看上去就像在看死人，令人毛骨悚然。
周围的空气中弥散着甜腥的血味，而鱼琅琊身上的血腥味闻起来还有种夜昙盛开的香气，只一会儿，黑夜中就出现无数双的眼睛，那些不同颜色闪着光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好似她已经是他们的盘中物。
茫茫的雪色中可以听见妖兽们呼哧呼哧的粗喘气息，显得夜里十分诡异，上空中原本澄澈的月亮已经被乌云遮盖了。
一只毕方鸟先从周围窜出！
接着是灵剑挟着强劲的罡风悍然袭击，伸出翅膀躲避，双目赤红，不停地暴怒狂叫，毕方鸟往鱼琅琊扑来，鱼琅琊伸出匕首在它的翅膀上一砍，另一侧鱼琅琊耳畔则传来一声刀肉相摩的刺耳声响。
鱼琅琊偏头看过去，灯火影映着雪色，映衬着乌市玹半张血污的脸美如玉璧，眉梢的血渍更是给乌市玹苍白的脸添了几分艳色，他的目光中只有兴奋，半点没有恐惧。
毕方鸟为上古神兽，鱼琅琊甚至没有想过自己的血可以引来这种瑞兽，她心底里的那团疑云越来越重。
乌市玹的目光在落在这只上古瑞兽，仿佛已经在看死物，下一刻，鱼琅琊听到自己右手骨骼上传来的脆响，毕方鸟用喙用力地击了一下她的手！
好在她反应迅速，旋身卸力，同时左手出鞘，横过毕方鸟的脖颈。
只是毕方鸟一躲，打算扑扇着翅膀离开，乌市玹伸手直接扭断了毕方鸟的脖子。
在寂色中，鱼琅琊只听到骨骼发出的咔咔脆响，毕方鸟本来还在拼命扭动身体，发出婴儿嘤泣般的声响，那只硕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惧。
可很快，乌市玹缓缓收力，毕方鸟就没了声息，犹如一滩烂泥。
乌市玹面无表情，面上原有的兴奋忽然间褪得干干净净，他慢条斯理地用刀剖开毕方鸟的肚子。
他伸进血洞中取出妖丹，那是一颗散发着红光的妖丹，按照色泽判断，这只毕方鸟只有百年修为，还是一只幼鸟。
乌市玹正要就着鲜血吞下那颗妖丹时，鱼琅琊止住了她的动作，握着他的手腕，月光清明寂寥，他的手却如白纸般惨淡，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上是被鲜血浸润了的妖丹，在夜色下发着无比诡异的红光。
乌市玹的目光带着几分探寻，却仍摆不脱一股妖冶阴冷的气质，她道：“这枚妖丹可以给我吗？”
“给你？”乌市玹伸出另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掌心，在她出了层薄汗的手中缓缓摩挲。
周围只有积雪压断树枝发出的轻微响动，他淡漠的眼眸里原本是浅灰色的瞳孔映着月光雪色，与眉间的阴柔相衬，显得淡漠如冷雪，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鱼琅琊被他摩挲的腕骨渐渐发痛，有一种被折断的错觉，鱼琅琊不自觉地扣住了他的手，将五根手指钻进他修长的指缝中，炙热的温度被他冰凉的指节一激，小幅度地颤了一下。
她握着他的手愈发用力，脸颊也更贴近了，他却只是像只野兽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
在乌市玹十分淡漠的神情中，鱼琅琊感觉到他的手已经将她的整个下颌骨捏在掌心。
鱼琅琊敏锐地感觉到有东西攀附上她的唇瓣，强烈的血腥气充斥在鼻尖。
他掐开她的嘴，将妖丹推了进去，瞬间将她的嘴撑得小幅度地鼓了起来，看起来像偷了腥的猫。
鱼琅琊意识到先是一顿，随后立刻吐了出来，乌市玹又稳稳地将妖丹接住。
鱼琅琊有些受宠若惊，她没有想到乌市玹这么好说话，居然真的将妖丹给她，周围仍有野兽的低吼，他淡漠地盯了她半晌：“你不是要？”
“我另有它用…”
鱼琅琊立刻从他手中将妖丹接了回来，攥进掌心。
乌市玹的手还停在半空，他的眼眸微微一弯，突然露出个极浅的笑来，给本就映丽的面容增添几分妖冶矜贵的气质，他瞥了她一眼。
乌市玹抬了手，一道妖风立刻将鱼琅琊刮了回乌市玹身边，撞进乌市玹的怀里。
冰冷的温度和甜腻的血腥气让鱼琅琊不自觉地颤抖，放在她腰后的手用着不小的力道，传来极明显的触感。
他轻轻地施了妖力，鱼琅琊就感觉自己的力气在飞快地流失，身子犹如软成了渗水的泥巴。
冰冷的手轻轻地握住了她修长的脖颈，他垂眸笑着，眸中隐含几分迷离，冰冷的触感随同窒息感裹挟而至，瞬间将她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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