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阴森森,‘新郎’脸色沉重,前方开路无常神色紧张,除了那‘新娘’剩些热情,这一路倒没看出来有多少喜悦之色。
第五茗口干舌燥道:“误会误会,我们这是去还阳。”
此刻,她心中后悔万千。
出发前,应该向常遇春讨要两套低调点的衣裳才对。
侧头,剜了身旁酆小洪一眼,她脚上故意慢了一些,想隔开点距离,没曾想,酆小洪却以为她步伐不稳,还解出一只手,托了托她胳膊…
“小心。”
这下,更说不清了。
第五茗:“…”
突然,一女鬼的声音尤为清晰。
她羡慕道:“瞧瞧瞧…这还没回去,就把持不住了。”
语气中带了点嫉妒,她仰头苦诉道:“别人就能即成亲,又还阳,呜呜呜呜,这种好事为什么不能落在我头上…我也还未嫁过人啊!”
“老天,你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
只有第五茗清楚,这哪是男女之间的体贴,不过是为仙者惯会做的表面功夫。
她原先也是像酆小洪这样。
面上和善,处处为他人着想,但该写‘短命簿子’的时候,下笔也是绝不会手软。
紧接着,又听见女鬼祈问上天,第五茗心头一震,随即,越过酆小洪的身子,侧头安慰女鬼。
“哎…姑娘,你先别伤心,地上未有好事,可去地下寻一寻。”
“你心中有念,这事情一定会成的。”
还阳之后,她和酆小洪就是人。人有俗世,小鬼一语,能抵滚滚涛流,可别在这里种下因果,生出业力。
脑海中盘旋着女鬼的话,心中思忖着命里之事。
第五茗有一瞬担忧,想着还是得再解释一下。
她刚安慰完人,又道:“不过,方才你话中的前半句,却是错了。”
“对于我们二人之事,许是闹了一个天大的误会。”
“你继续胡言乱语,鬼传鬼,鬼传人,人传人,继续这样传言下去,不管是谁还阳,或是再下来,都是会耽误了好鬼的清白。”
女鬼疑惑道:“你嘀嘀咕咕这么多,在说什么呢?!”
“…”
抽出手,第五茗指了指酆小洪,言简意赅道:“我们今日只是去还阳…”
“这衣服,凑巧而已,不是成亲。”
这边还没解释清楚,那方,靠近第五茗这边,同时有一男鬼感叹道:“哎~俺也还没取媳妇…”
“我不是好人家的男鬼,不算清白,不会被耽误…”
目光若有所指,他望向第五茗,黑黢黢的屠夫手,也慢慢朝道路中伸来。
眼见就要抓住飞舞而过的红裙,那只手,却被酆小洪投射过来的眼神堵了回去。。
酆小洪的这道视线,似乎有些烫手。
男鬼手上的粗皮茧子仿佛着了火一般,一块一块地,如烧掉的炭灰,簌簌往地上掉。
男鬼神色慌张,嘴里嗷嗷,却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在原地,他手捧着手,急得直蹦脚。
幸好,他身旁的一只老鬼注意到了他的情况。
老鬼提醒道:“新婚之人不能得罪,会遭报应的,你看你,嘴真是欠…快些撒把瘗钱,恭贺两句好话吧。”
男鬼怅怅不乐地学着老鬼,从地上快速捧起一把白色‘大铜钱’,洒向路中。
紧接着,他又张口唱和道:“早生贵子,多子多福…”
声音从无到有,越发响亮,他手上剥落燃烧的皮茧,顿时也跟着好了。
见状,男鬼更卖力地恭贺起来。
道路旁鬼影重叠,第五茗根本就没注意到另一旁发生的事。
此刻,随着呼喊声渐盛,她是比那撒瘗钱的男鬼还要急…
谗害一仙君,那功德不得唰唰地掉。
见耐心解释无鬼听,第五茗双手在嘴边外扩,声嘶力竭地大喊道:“误会啊!”
“哪有成婚撒‘大铜钱’的啊!”
“白花花的一片,哪里是喜事嘛!”
“你们当真是误会了。”
听闻这话,一小孩从队伍中挣脱,跑到那堆摊架杂物中,摘出一朵大红纸花,带了回来。
他团了团,砸向第五茗。
“…”
第五茗顿时哑口无言。
“大红花,大红花…”
小孩鬼拍拍手,满意道:“阿姐出嫁那日,最喜欢的就是这个,穿红衣的姐姐,肯定也喜欢。”
第五茗一怔。
孩童稚语,最不好反驳。
犹豫片刻,她想着该如何回应,这才刚抬起手,在嘴边扩开,那纸花在酆小洪指前轻点之下,飞跃而出,顿时,漫天‘大铜钱’被染变成了大红色花瓣。
小孩鬼被眼前场景吓到,后退数步。
旁边,有眼色的妇人,立即扔了一把手中的‘大铜钱’。
见抛出去的东西,全变成了红色花絮,她坚定道:“恭喜恭喜,百年好合。”
眉心一蹙,第五茗回头嗔怒道:“仙君,你怎么也跟着胡闹呢?”
“这是做什么呢…把瘗钱换回来!”
酆小洪随手夹起一张‘大铜钱’,道:“还阳路上,瘗钱不吉利,也不好看。”
在第五茗面前,他把手中的瘗钱,瞬间变成了大红色纸花,扔向空中。
第五茗:“…”
酆小洪逗趣道:“都说司命是小月老,喜红色,我以为上君也会喜欢呢。”
声音低了点,用两人可闻的声音,他继续道:“肉身锁法力,待还阳了,便没法子让上君随时见这喜欢的颜色了。”
红在鬼魂中,是最不讨喜的‘吉利’色…
第五茗是鬼,自然也不是很喜欢。
闻言,她嘴角抽搐道:“前半路你为什么不变?”
“前面就吉利?”
“都淋半路瘗钱了,现在变....”
又恹恹地,她道:“我不喜欢红色,仙君猜错了。”
不仅是因为做鬼不喜欢红色,她不喜欢司命府,不喜欢司命的大红玉袍,不喜欢女仙给司命府织的红色常服,所以,也不喜欢这红色。
甚至于连粉色,她亦不喜欢。
“我知道…”
酆小洪手上又抓来一张瘗钱,说话间,瞬时在手中变成了青色。
不仅如此,连花下根茎,他也一并幻了出来。
顺带着,一生二,二幻四,直到变成一束青绿色的花束。
他转递到呆愣的第五茗手中,待花开始慢慢变成青色星火,随阴风散去时,他才信心满满地笑道:“是青色。”
第五茗呢喃道:“青色…”
她侧头探量酆小洪,心中确定道:难道…他也是在地府做司命时结下的因?
那时,她因为讨厌「红」,便叛逆地选了「青」。
到了地府任职,约束没有那么严谨,可以不用时时着玉袍,她就日日穿了一身青衣在地下晃荡。
头上的玉钗是青绿的,脚上的鞋履是青黛的,所以,但凡是那时相遇的小鬼和鬼差,都会以为她喜欢青色。
摇了摇头,第五茗张开手,让青色星火,飞扬得更快。
这一切反应,酆小洪都看在眼里。
他对眼前鬼魂之象,解释起自己的行为,道:“上君勿恼,出了此地,没有小鬼会识得上君,只这片刻,你便当可怜小鬼,让他们多一份乐趣,随他们议论吧。”
埭骰埭桡拉着铁链闷头赶路,早已走到了来时入口。
长长的链子,就那么拖在地上,甚是尴尬。
第五茗还在因手上花束愣神。
酆小洪见她既不否决,也不回应,抖动链子,提醒道:“上君瞧着路走,无常已经到结界处了。”
第五茗握了握空空如也的手掌,浅浅“嗯”了一声。
她仍陷在自己的思绪中…
不要误会,她不是因为手中消失的青火,而是酆小洪那句话中的‘没有小鬼识得…’不知为何,一直在她脑中萦绕不散。
此话说的没问题,可细究便可知,对「蒲小明」和「酆小洪」来说,的确是这样,但对第五茗和归位仙君来讲,却不是如此。
他们和此间小鬼不一样。
小鬼们的一世就是一世,这事过了便是过了,而他们的一世却仅是一瞬,此番不解释清楚,留下来的果,便会如现下她遇见「酆小洪」一样,得一直受着。
第五茗记起来了,酆小洪说过,他做过一日司命。
真要品这番行为,多半是在同她结因。
可是为何呢?
为什么要来搭上一名落魄仙君?
飞升登天?不对啊,如今这事,除了天帝,为仙者,无人有资格行此事了…
想不通,第五茗也懒得想了。
她不再纠结酆小洪究竟要干嘛了,除因果,她最是擅长。
此事尚未有定论,她就着眼前出现的问题,急忙朝四周道:“误会啊,误会…”
“切勿四处传言,有损功德啊。”
“哎,这花…也是误会。”
“眼见不一定为实,听我一言,这是一场误会…”
“误会…”
“只要你们不误会,一切问题不大。”
“我们只是还阳…”
“不是成婚,对的对的,不是好事。”
酆小洪:“…”
这事吧,结果的可想而知,并不能如第五茗的意。
待他们离去后,由此地而出,流传出一个叫小鬼们都羡慕的故事——青梅竹马共黄泉,岁寿未尽返阳间。红衣加身喜得很,双双执手度华年。
出了城隍庙,和来时路一样,第五茗等人需途经东河镇,和镇内那二三十座村庄,才能到达平安村。
却又和来时不一样…
一来是埭骰埭桡二人有了戒备之心,没了来时热情。
他们在给第五茗和酆小洪解下铁链后,便一人在前开路,一人在队伍末尾看守,暗约私定,与中间之人膈上两臂距离,警惕行事。
二来呢,这一路返程之景,实在是变化得太多了。
镇上和村庄,原本清理淤泥碎石的人,修葺房屋的村民,神龛前祈福求平安的信徒,皆不复存在。
前几日,种种景象虽破败不堪,却仍是一片生机尚存,只待假以时日,定能回到灾难之前。
如今,再观这方圆之境,竟是清净空辽,祸结兵连。
四处俱烧着驱散疫疾的草药。
雾蒙蒙一片,偶有零星百姓白布掩面,穿梭在这片厚雾之中。
拨开浓雾,细细查看,便能发现,这雾非雾,而是烟。
掩面的百姓,也是一片病色,他们手中除了搬运草药和材火,更主要的是,他们还拖拽着和他们一般身量,不再动弹的掩面百姓躯体。
草药燃烧而出的烟尘,从他们消失的尽头飘来。
寻迹而去,能看见,那方燃着熊熊大火。火堆里是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烧着后,飘出许多黑烟,混着草药的浓雾,掩盖了这瘆人的地方。
不仅如此,在凡胎肉眼之外,火光之旁,浓雾之中,裹挟了不少未来得及被无常锁魂带走的人魂。
其中,也有和埭骰埭桡一般,临时上任的无常。因对引魂一事不熟练,迟迟不能集齐幽魂,带入地府。
这些无常,均是焦头烂额地踱步在原地。
初见此景,排头的埭骰心有不忍,停了下来,让后方专心走路的第五茗,差点一不小心撞了上去,幸好,酆小洪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第五茗。
第五茗看清了情况,叹道:“世事无常,好在他们去下一世投胎以后,便不会记得这一世的苦楚了。”
她的话中,多是羡慕。
埭骰却没听出来。
他眼含水蕴,感同身受道:“可是…就算投胎了,也都不再是这一世了。这一世的亲友,功业,牵连…都留有遗憾。”
想到凡人一生不外乎是一本命格簿子,第五茗眼睛一闭,冷声冷情道:“一世完了便完了,没你说的那么多因果。”
头上日光晃过,此话出口,承天所示的威严,她心中也难免生出了一丝焦虑。
眼皮一跳,她抬手按下,朝前方之人,好言催促道:“埭骰大哥,我们还是赶快上路吧。”
“本来在城隍庙就耽搁了,如今在路上又继续停留,恐怕我们二人的肉丨身就保不住了,到时候没法子还阳,你们又要受上官训斥。”
在埭骰听来,第五茗口中满不在乎的话,和她此刻的举止完全不相符。
他人一生是故事,而第五茗的一生,从她言语中听来,却不是了。
埭骰本来对第五茗心存好感,慕她心善懂得多,知事解事,处处为他人着想,此时却不这样想了。
别扭地轻哼一声,他碎碎吐槽道:“自私自利…”
回头瞪了第五茗一眼,他继续道:“你赶着还阳,别人就不急着投胎吗!”
“我瞧前方那小鬼,再不从身体里拽出来,这烈日之下,估计肉身得变成尸傀。”
二人争执着,前方那堆尸体中,一名白无常因叫唤不出尸中人魂,而满面愁绪。
见此一幕,埭骰不免想起石料场的经历,注意力顿时跑向远处。
只见那尸体上有丝丝黑气冒出…
埭骰心中一惊。
言出法随?
无常何时有这能力了。
第五茗一震,道:“尸傀?”
循声望去,她的眉头,随着她看见的景象,慢慢拧了起来。
双子连心,埭骰心有悸动,埭桡也是有所感应,从后面走了上来。
顺二人视线看了过去,余光观察着酆小洪的动静…
他道:“埭骰,你去前方帮帮那无常吧,我带蒲小明和酆小洪继续赶往石料场。”
“时间不早了,不及时回到石料场,他二人估计也难以还阳。”
“再说了,他们有此一行,本就是我们兄弟二人的过错,切不能再生变故了。”
埭骰点头道:“好,你们先走,我稍后就追过来。”
闻言,第五茗心中一怵。
瞧见她深思的模样,酆小洪在她耳旁轻声道:“他的话是过了些…但我知上君不会记恨这些,是在担忧什么吗?”
又指了指埭骰离开的方向,顺手看去,盯着那勾不起魂的白无常,和那黑气缠绕、即将要异变的尸体。
他道:“一介无常,怕是无力处理。”
埭桡已经开始在前方引路。
第五茗跟了上去,一边摇头,一边否认道:“没有。”
酆小洪见状,目光一沉,不再相劝,跟随前行。
那黑气的确是鬼怨,但在城隍庙内听常遇春说了第四城隍的事,第五茗便不再对这路上所遇有过多担心。
酆小洪却再度劝道:“上君,当真不打算过去瞧瞧?”
第五茗一顿,疑惑地看向身旁人,道:“仙君…”
“你是不想还阳了?”
酆小洪一怔,诧异的摇了摇头,道:“不是。”
“上君要去还阳,我自然便是要还阳。”
“但我深知,上君比起再世为人,可能会更在意那些小鬼们的死活,所以才替你再多自问一遍。”
第五茗眼睛在下三道受损后,能看见的并不比埭骰埭桡看见的多。
她不明白,黑气而已,只要有人在消解,便生不出多大的问题,为何酆小洪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劝。
难道真是她猜的那样…
顿了顿,她故意装作无知,问道:“小鬼们的死活?”
“什么意思?”
酆小洪道:“算了,上君无心,就这样吧。”
嗯?
怎么放弃了。
第五茗如穿行这烧尸烟雾一样,脑子里也是一片迷蒙。
凡人一世只是一故事,对于「蒲小明」这一世,也是同样适用。
第五茗并没有说假话。
急着还阳,是因为她发现了有人不想她还阳。
而要解答这一疑问,便她只有到了「蒲小明」的尸体旁,才能找到答案。
从什么时候开始察觉的呢?
是常遇春托酆小洪带来的那一壶茶酒?
第五茗醒来后细细想过了…她这人,若是真的醉酒,会断片到不有丝毫记忆,但那壶茶酒的醉晕之际,她倒下之前发生的事,却是一直都记得。
所以她昏睡四日,不是醉酒。
第五茗怀疑过常遇春。
但那死后都不愿化厉鬼的人,怎么会给一个刚脱离肉身的小鬼送这种东西?定是有人假借他之手,送来东西,阻碍她。
她也怀疑过身旁的酆小洪,包括现在,仍在怀疑。
从一开始,这人恢复仙君身后,便十分可疑。
但奈何几番询问,酆小洪都没有说过假话,甚至毫不担心将矛头引到身上,甚至这一路,还马脚毕露地看似阻挠她“还阳”。
这太假了…
合计下来,第五茗便认为酆小洪没有缘由将她灌醉,且刚才发问,酆小洪也未做迟疑便回答了,更消了第五茗的疑心。
她心中更愿相信酆小洪是受人指使,或是像常遇春一样,被人蒙骗。
尤其是即将发生的事,还让第五茗对酆小洪生出了一丝愧疚。
“啊!”
一声惨叫,从三人身后,弱弱地传了过来。
忽然,埭桡似受到锥心之痛,瞬间瘫软在地。
第五茗直接看向端站的酆小洪。
这人神色没有一点变化,显然,是知道点什么。
酆小洪摇了摇头,坦白道:“上君,那无常出事了。”
“尸体有问题,里面有东西。”
第五茗蹙眉道:“你反复劝我,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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