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31日,A市的气温毫不留情地攀升至35℃,热浪滚滚而来,让每个人的心头都笼罩着一层烦躁与不安。安静的党校阶梯会议室里,与空调外机略显嘈杂的噪音相对应的,是每一个被叫到的名字和略带兴奋的回应嗓音。
“玉屏镇,刘依!”
“到。”
“玉屏镇组织委员,这是你单位的大学生村官,请妥善安排。”
“洞桥乡,李乐、张钦宇!”
“到!”
“洞桥乡组织委员,你们这次申报的两名大学生村官,可以接走了。”
“金梓镇,管孟莉!”
“到!”
“金梓镇组织委员,把你的人接过去。”
……
……
同样的流程不断重复,每一个名字被叫到时,都伴随着一阵小小的骚动和期待。新招录的2012届五十名大学生村官和五名选调生,经过市委组织部培训之后,将于今天前往他们未来三年的工作地。
姜宜排在第十八名,这是一个吉利但又不是太吉利的数字,吉利是因为它带着“8”,不太吉利是因为总让人联想到十八层地狱。但姜宜很满意这个数字,因为被招录的五十名大学生村官中,只有她一个人,笔试十八名,面试十八名,总成绩第十八名。身前身后的人都在变,只有她不上不下,稳稳当当的一直排在第十八名。
稳定,对她来说,就意味着一切。
会议室外有了一点轻微的骚动。
听上去是洞桥乡组织委员的声音:“说好的是交给我们两名大学生村官,为什么我现在只能带一个人走?”
会议室后门站着两个年轻人,一个面带尴尬,另一个则有些惶恐。
组织部工作人员的声音压得很低,姜宜只能隐约听到一些片段,但足以让她感受到其中的波折。
门被关上了。
“张钦宇不去了。”她身边的女生说,声音中带着一丝惋惜。
张钦宇是本届大学生村官考试的第三名,在乡镇与村官双选的时候,她自己挑了洞桥乡。
“她通过了银行面试。”女生悄声说道,“昨天就在纠结是去银行还是去当村官,现在终于下定决心吧。”
姜宜恍然大悟,这是2012届大学生村官中出现的第一个非战斗性减员,让原本就有些微妙的氛围更加复杂。
“对了,你是不是又忘了我是谁?”
姜宜只能投给对方一个歉意的笑容。她不太会认人,名字和长相总对不上号,即使经过半个月的相处,也只知道面前的这位是同届的大学生村官,却依旧不太记得对方的名字。
“新林镇,徐昕!”
“到!”女生欢快地站了起来,还转过头向姜宜眨了眨眼睛。
姜宜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忘记这个女生的名字。
十数个名字一晃而过,很快便到了姜宜。
“川黄乡,姜宜!”
“到!”
她猛地站了起来,目光坚定地望向组织部副部长,那张在之前的讲话中说“只要你们不违法违纪,组织部就可以一直保护你们”的骄傲脸,不知道是期待还是惶恐的等着下面那句话:“川黄乡组织委员,把你们的……”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一片沉默。没人应声,也没人站起来。
A市五十二个镇乡街道……
大学生村官培训班毕业典礼暨工作交接仪式……
川黄乡,无人到场。
姜宜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整个会场就这么安静了十几秒的时间。
“你先坐下。”副部长温和地开口,“办公室去问一下川黄乡党政办,他们组织委员怎么没有来。我们先从下一个乡镇开始。”
燥热从脸一直蔓延到耳后,姜宜尴尬地坐下来,后背一片黏湿,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感觉,只想着如果地面上有条缝就好了。
直到交接仪式结束,川黄乡的组织委员也没有出现。
其他大学生村官们和他们所属单位的组织委员都已经离开,姜宜依旧守着行李箱坐在阶梯教室门口,心烦意乱地摆弄手机。
“你运气不太好啊。”
另一个声音响起,年过四十的男人穿着横条纹上衣,戴着眼镜,很符合刻板印象的拥有一个啤酒肚,看上去有些平易近人。
姜宜记得这张脸和这身衣服,当然她记得更清楚的是刚刚摆在他面前的座牌:组织部副部长谭玉文。
他看着姜宜:“你上次面试的时候跑错了地方,好像也是碰到我了,是吧?”
那是大约四个月前的一个清晨,阳光还带着几分早春的凉意。
对于姜宜而言,A市这个繁华的都市几乎是一片陌生的土地。面试的那天,姜宜特意起了个大早,她穿着一套合体的西装,外面裹着一件保暖呢大衣,整个人显得既专业又不失干练。她满怀期待地提前半个小时来到了那个在网络上搜索出来的地址——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有些茫然。
那是一个硕大的广场,四周空旷而宁静,只有几缕晨风在轻轻吹拂。广场的一角矗立着一栋高挂着XX区委员会牌子的办公大楼,显得庄严而肃穆。然而,直觉告诉姜宜,这里并不是她要找的面试地点。
她心急如焚,几乎是无头苍蝇一样在办公大楼前焦急地转来转去,目光四处搜寻,希望能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党校的入口。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的心情也越发紧张,茫茫然之际还不小心撞上了一个匆匆走过的中年男人。
“不好意思,打扰了。”姜宜连忙稳住身形,礼貌地向对方道歉,“我想问一下,这次大学生村官面试考场在哪里?我好像走错地方了。”
对方似乎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后退半步,用一种略带审视的目光打量了她一番。然而,转瞬之间,男人的脸上便浮现出了和煦的笑容:“你有什么事情吗?”他的语气听起来还算友好,但姜宜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一丝异样。
“我来参加大学生村官面试,网上搜出来的地址是在这里。”姜宜低声解释道,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无奈,“但是我找了好久,既没有找到面试点,也没看到引导员。”
“这些办公室组织面试的家伙,怎么连地址都不写清楚呢?”男人摇了摇头,似乎对这种情况感到有些不满。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你运气还真不错,没撞上别人,居然碰到我了。换个人还真不一定能搞清楚,我打个电话给你问一下。”
姜宜从男人的口气中听出了一丝不寻常,但她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到底哪里有问题。她只能焦急而忐忑地站在那里,傻愣愣地看着中年男人打完电话。不一会儿,男人挂断了电话,招呼了一辆出租车过来:“面试考场是在老党校,地址是这个。你现在过去十几分钟就能到,应该还赶得上面试时间。快去吧,别耽误了。”
姜宜愣愣地看着谭玉文,终于从那张原本不熟悉的脸孔上捕捉到了一丝关键的信息,她张了张嘴,想要表达心中的感激或是歉意,却又发现自己词穷,于是只能愣在原地,任由思绪纷飞。
这时,办公室的工作人员适时地插话,解救了姜宜的尴尬:“谭部长,川黄乡那边刚刚回话了。人社局今天也派了西部志愿者下去,他们组织委员只记得接西部志愿者的事,把人接完就走了。不过现在他们已经意识到错误,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最多还有四十分钟就到。”说话的人年轻而干练,看上去与姜宜年龄相仿,语气中透露出一种稳重与负责,“您下午还有个重要会议,要不先回去休息?我在这等川黄乡的人来,一定会把姜宜安全地交给他们。”
“也行,如果川黄乡今天中午还没有人来接收,你们就亲自把她送下去。”谭玉文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老吴这才去川黄几年,年纪轻轻的记性就这么不行了?”
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姓方,名字姜宜并没怎么记住,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不咸不淡的寒暄两句,偶尔穿插一句:“你家以前哪儿的?”“怎么认识谭部长的?”“读的文科还是理科?”“他给你找的出租车啊?”
姜宜一一回应着,心中却明白,自己不过是个普通的面试者,除了那糟糕的运气,确实没什么能让一位组织部副部长留下深刻印象。她甚至暗暗祈祷,希望自己留给谭玉文的印象不至于太坏。
四十几分钟后,姜宜终于等来了川黄乡来的人。
李连峰,五十二岁,川黄乡工勤编,实际工作:川黄乡机关司机。
“珉哥在农委那边开会,实在抽不开身。我把书记的车开上来了,也只有这个车能用。”李连峰解释道,言语中充满了歉意与诚恳。珉哥,即吴承珉,川黄乡的组织委员,三十八岁,是这次未能及时接应姜宜的直接责任人。
李连峰对着组织部又是道歉又是陪笑,姜宜不可自拔的产生了“狐假虎威”的错觉。她婉拒了组织部的就餐邀请,李连峰更不敢留下来吃饭,五十二个镇乡街道里川黄乡这次是唯一没配合组织部工作的,党政办主任让他上来接人的时候近乎是咬牙切齿:“把书记的车开上,马上把人接回来,千万不能让组织部自己把人送来!”
或许是因为临近中午,李连峰的车速明显加快,六米宽的双向车道上,车速一度飙升到八十。姜宜坐在副驾驶上,公路右侧连绵不绝的高山、左侧奔腾不息的长江,以及攀岩而上的植物和数个相连的大回环般弯道让她对今后三年的“着陆地”有了一丝奇怪的感觉。她的家乡也有比这更陡峭的岩壁和更深的山谷,然而此刻的心情与以往回家的路途截然不同,但又似乎有着某种共通之处。
高山与长江的壮丽景色让她开始对川黄乡产生了某种难以言明的期待。
李连峰在路上简单介绍了一下川黄,它是边远乡镇,但其实离主城区只有38公里;它是移民乡镇,但实际上只有沿江片区的几个村有三峡移民;它是小乡镇,户籍人口一万左右,常住人口打个三折吧,不能更多了。
“没啥事情,按部就班的工作,混吃等死等退休的话,其实还可以。”李连峰做了个总结,他十八岁的时候顶班上岗,在川黄生活了三十多年,熟悉川黄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户人家。每一位新来的职工都由他接到川黄,每一位离开的职工也都由他送离川黄,“你叫我二哥就行,他们都这么叫我。”
六层的瓷砖楼在长江沿线丰沛雨水的侵蚀下,显得有些陈旧,霉斑从顶层淋漓而下,给这座办公楼平添上几分岁月的痕迹。小小的门脸两侧,庄严肃穆地悬挂着“人民政府”和“委员会”两块牌子。旁边的门面上,几个沾满了灰尘的金色字体“川黄乡社保所”依稀可见,仿佛诉说着往日的辉煌。社保所的玻璃门歪歪斜斜地靠在墙上,透出一股萧瑟的气息。姜宜站在门前,从玻璃的反光中看见了自己的脸,那张脸上带着一丝疑惑和不可思议,仿佛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既期待又忐忑。
李连峰没让她搬下行李箱:“得先听听领导的安排。”
他甚至帮姜宜买了碗筷——办公楼隔壁的自建房开了家超市,而食堂的位置就在超市下面的地下一层——他们得先赶去吃饭。时间不过11点半,但已经有几个四五十岁往上的中青年端着不锈钢碗在等待开饭,李连峰熟练地和他们打着招呼,仿佛这里是他的第二个家。
“你女儿?”其中一位戴着眼镜的男人问道,带着几分调侃和好奇。“不对啊,你没这么大的闺女。”
“我哪儿来的本事有这么能干的女儿。”李连峰道,“新来的村官,我才从党校接回来的。”
姜宜礼貌地给了男人一个的笑容:“姜宜,今天才来报道。”
“你之前不是接了一个吗?”
“那是西部志愿者。”
“她去哪个村呢?金童还是屏山?”
“鸣沙也可以嘛,他们不是也没有村官吗?”
“听领导安排,这是我们说了算的事情?”
几个中年男人继续聊着,作为被谈论的主角,姜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插一句进去。但幸好对方也不是真的很想和她说话,只是偶尔瞥她一眼,然后继续他们的讨论:“金童村主任这个月不是去世了?他们村支书找书记哭三趟了,应该是去金童哦。”
“最开始定下来的是屏山啊,屏山村支书为了要个村官都快去跳楼了。”
“那不是还没跳吗,金童是真的死人了啊。”
……
……
……
姜宜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了这群中年男人聊天的重点,眼神瞬间凝固呆滞,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的询问:“川黄乡的大学生村官,是要下村的啊?”
李连峰看她这副模样,不禁笑了,耐心地给她一一细数起来:“是啊,你前面还有三个村官,都下村了呢。林夏去了向峰村,江宇去的鸣沙,这俩前两年都满期限转回政府了,现在月荼村还有一个村官,才刚去一年呢。”
这话对姜宜来说,简直如同晴天霹雳,震得她心神俱颤!
下村?
下村??
下村!!!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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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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