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连绵不断的余震一般,“下村”这两个字在姜宜脑海中不断回响。
她报考大学生村官的时候听说,A市的大学生村官几乎都被留在了基层政府。她原以为自己能避开那些艰苦的农村环境,安心在政府里工作,可如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措手不及。
早知道会这样,她何必费尽心思考这个大学生村官呢?直接参加公务员考试岂不是更快更直接?她对村居工作一无所知,一个学新闻传播的她,能在这偏远的乡村里做些什么呢?总不至于教对方撰写与事实几乎毫无关系但充满了噱头的“新闻”吧?
难道张钦宇就是因为知道要驻村,才果断放弃大学生村官这工作选择了银行?
“我是不是也该放弃啊。”
姜宜小声喃喃,食不知味。
12点整,单位职工陆陆续续来到食堂,有个长得和“奶茶妹妹”颇像的女孩子一屁股坐到她面前。
“我是林夏,以前向峰村的村官,现在党政办当文书。今天组织部的电话就是我接的。”女孩子没有一丝一毫的扭捏与迟疑,她熟稔得不像个真正的陌生人,“以后你每个月7号和向志宇一起来财政办,记得到党政办找我玩。”
“……OK。”姜宜愣愣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们工资多少,是不是还是2500?你觉不觉得这数字很像是十个二百五在嘲讽我们?”林夏自顾自地说着,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
这话姜宜不知道该怎么接,大学生村官工资确实不高,但也没必要这么自嘲吧?
“大学生村官这工作,只有傻子才会来。”林夏的语气带着强烈的个人情绪,考虑到她刚刚说的话,姜宜合理怀疑向峰村的村干部或者财政办的职工得罪过她。
“也没这么夸张吧。”姜宜底气不足地反驳道,试图为这份工作找回一丝尊严。
林夏却用看傻帽一样的眼神瞪了她一眼,然后转头对隔壁的人说道:“现在的年轻妹妹就是天真啊。”
“你比她大不了两岁,不要说得自己好像经历过很多人世沧桑,老气横秋的一样。”这时,一个把脸埋在巨大饭盆——哦不,应该是脸盆更合适——里的年轻人头也不抬地反驳道。
“哼,这是个饭桶,你不用理他。”林夏撇着嘴,一脸不屑。
“请你说话好听一点,我一天只吃这一顿,容易吗我?”年轻人没好气地回应,继续埋头苦吃。
姜宜的思绪被年轻人那巨大的饭盆深深吸引,他到底是在减肥,还是有其他什么特殊原因?
就这样,找工作这事暂时被姜宜抛到了九霄云外。然而,忘记找工作这件事的后果很快就显现了。饭后,姜宜只在办公室坐了短短半个小时,都还没熟悉政府几个人,就被匆忙赶回来的组织委员吴承珉拎到了她真正的目的地——金童村。
金童村离川黄乡人民政府驻地不过四公里,处在同一水平面上,不用上山,不用下水,沿着公路一走便到。
吴承珉个子不高,勉强够到1米7的门槛,胖嘟嘟的模样给人一种莫名的喜庆感。然而,他此刻却忙得像个陀螺,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多跟姜宜说上两句了。他匆匆将姜宜交给了金童村的现任村支书程长清,连个简单的介绍都省了,仿佛是在传递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物件。
这一举动不仅让姜宜愣住了,连程长清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晒得出油的下午三点,姜宜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和程长清站在便民服务中心大门口,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那就……进去呗。”
最后还是程长清把她领了进去。
程长清年近花甲,穿着POLO衫,矮小瘦弱,皮肤黑得粗糙,有一双骨节明显的手,头发乱糟糟地像是几天没有洗。
姜宜注意到他看人时总喜欢斜着眼睛,暗自猜测这是不是某种常见的生理疾病。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默默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便民服务中心并没有人。也是,这样燥热的天气,谁没事儿会想着来这里呢?布满了锈迹的电风扇精疲力尽的转动着,徒劳地带出了几丝热风。5米宽10米进深的办公室摆着三张桌子,但仅有一台电脑孤零零地放在那里,上面还贴着“计生系统”的标签。靠墙的一侧堆放着几个塑料凳,程长清随手扯了一个递给姜宜,自己也拿了一个坐下。
“这里就是我们的服务中心了,”程长清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继续说道,“二楼有个大会议室,你的房间也已经给你腾出来了。厨房和卫生间都在楼上,条件有些艰苦,我就不多做介绍了。如果你实在住不惯,也可以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对了,你会做饭吗?”
姜宜摇了摇头:“上大学后就没做过了。”
程长清叹了口气:“那可以去找隔壁农户搭伙。”
姜宜又开始和程长清玩起“你看我,我看你”的小游戏,最终还是这位年老的村支书败下阵来:“你入党了吗?”
姜宜再次摇了摇头:“大学的时候申请入党,但系里没看上我。”
“那……以前在农村住过吗?”程长清继续追问,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期待。
姜宜继续摇头,在村支书越来越难看的表情中她补充了一句:“虽然没在村里住过,但我小时候在乡镇待过,对农村的生活比较了解。”
村支书“哦”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似乎缓和了一些:“我们村人少,也就一千五百多人,常住人口大概四百多吧。工作量不大,你来村里面,头几天就先在办公室待着,不用和我们一起下村下组,先搞明白来村里面到底要做些什么吧。”
即使你让我跟着下村,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啊。
姜宜点了点头,同时在心里默默吐槽。
“我先去趟政府,拿几份文件,你就先收拾东西吧,大厅钥匙在这,隔壁上二楼的楼梯我加了一道门,钥匙放在一起了。”程长清最后看了姜宜一眼,“晚上记得锁好大厅的门和二楼楼梯门,注意安全。”
程长清帮姜宜将行李箱提到了二楼,便开着电动三轮车离去。
姜宜先是深入考察了一下厨房和卫生间,还算干净整洁,电热水器和煤气灶也算实用。然后经过会议室走到了最里面的房间,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推开那扇略显陈旧的门,眼前豁然开朗——一个货真价实的山野江景房映入眼帘。靠墙摆着一张简朴的单人床和一个木制衣柜,窗户上装上了防盗网和防蚊纱窗。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到窗帘上时,却不禁皱起了眉头——勾丝的银色条纹窗帘掉了半块挂钩,而挂钩上似乎还趴着一只不明生物……
姜宜眯着眼睛看了又看,那只半个手掌大小的生物似乎也发觉了她的注视,八只爪子迅速挥动,刷刷几下便爬到了门框外面。
这一幕吓得姜宜魂飞魄散,她真的,真的,真的没有见过如此大的蜘蛛?!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大的蜘蛛?!
姜宜一路跌跌撞撞地冲回了楼下,仿佛身后有无数只那样的蜘蛛在追赶她,直冲到公路上才停下。
一条窄窄的公路,一条宽广的长江,几座看不到尽头的山丘,十来个五六十岁看热闹的老人和一个站在公路上不知所措却找不到归路的年轻人。
“这是新来的村官?”一位看起来稍显年长的老人开口问道,语气中满是好奇。
“接村主任的?”
“她啊?她是不是有病啊。”
“看上去是瘦了一点。”
“她可以吗,我感觉她可能做不下来哦。”
“你还想找个人打个赌试一下?”
姜宜神情恍惚地看着这群老人,他们几乎都有着差不多的模样,不分男女一样的黑瘦,满脸皱纹,带着好奇,讨论她的身材、长相,还有能力。
“你叫啥呢,你怎么会在我们村里来?”
“你这不是废话吗,肯定是公社派下来的,难道还是你请的啊?”旁边的一个老爷子打趣道,脸上洋溢着调侃的笑容。
“我请,我请的就是你了,你有本事做吗?”另一个老人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话语中带着几分挑衅。
“我有不有本事你不知道?今晚上试一下嘛。”
这话一出,顿时引发了一阵哄笑,现场的气氛瞬间活跃起来。
姜宜忽然间就放松下来了,她熟悉这些表情,每年回老家过年,她也会搬着凳子嗑着瓜子坐到村口,听老家的爷爷奶奶们挑剔外出务工回来的人,评论他们的穿着打扮,谈论他们的见闻。
只是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他们讨论的对象。
她突然有了说话的动力:“我叫姜宜,我是今年来金童的大学生村官。”
这群看热闹的老人们就住在周围,却鲜少踏入村级便民服务中心的大门。主要是便民服务中心常日里也没个村干部驻守,除了妇女主任偶尔来开具计生证明,如果要办个什么事情,还得翻山越岭,去到山那头找村会计盖章。再加上这季节天气太热,出门堪称酷刑,平常地里的庄稼活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早晚都还得在山坡上刨土。如此种种,这服务中心便渐渐被绝大多数村民遗忘,除了每年定期召开几次动员会和总结会,能起的实际作用有限,既不便民,又难废弃。
这次为了看看新来的大学生村官,他们可是顶着大太阳出了门,一个个都晒得满头大汗。现在终于能够在“当事人”的邀请下,各个都是迫不及待地踏入便民服务中心的大门。
“你要是能住到村办公室去,咱们大伙儿办事可就方便多了。”一位老爷子脚步轻快,“嗖”一下就窜上了二楼,两眼迅速扫视一圈后,又嗖嗖嗖地下了楼,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只不过这地方啊,住起来可不那么方便。你看,锅碗瓢盆啥都没有,你吃饭咋解决呢?”
“这恐怕得找个人搭伙才行喽,我看她那样子,可不像是个会做饭的主儿。”另一位老太太语气笃定地说道,“熊伟他媳妇儿做饭可是一把好手,找她家搭伙……嘿,你拽我干啥?”
老太太佯装生气地瞪了旁边一眼,那老爷子则是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你咋不去搭伙呢?”
姜宜有些不解地看着那老爷子,但一个响亮的嗓门回答了她的疑问:“熊伟他媳妇儿有肝炎啊!”
“程绍江,你能不能小点声,你不怕熊伟她媳妇儿打上你家是吧?”
老爷子缩了缩脖子,没敢再吭声。
姜宜环顾四周,刚说话的老太太摇摇头:“她没在这儿。”
姜宜松了口气:“没事儿,一些简单的饭菜我可以自己做,而且我嘴比较刁,一般人做的饭我不太吃得惯。”
“那你今晚上咋办?”
“买包方便面先凑合凑合呗。其他的东西,我晚上找个车去乡里买就是了。”姜宜倒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不过这天儿实在太热了,得先买把电风扇回来。还有这屋子,也得好好收拾收拾。”
话音刚落,就有一个老太太从门后拎起了一把扫把:“这哪儿用得着你动手?鱼老大,赶紧把你家的拖把和桶提过来,老幺,你那个扫天花板的呢?你扫完了,咱们一块儿把柜子、床、窗户都擦干净,最后再拖拖地,快得很!”
几个老头老太闻言,纷纷应了一声,便各自忙碌起来。姜宜见状,连忙起身想要阻拦,却被直接按回了椅子上:“你就老老实实坐着歇会儿吧,本来就该大队把这屋子收拾好了让你住,哪能让你动手呢?再说了,给大队干活儿一次还能挣50块钱呢,这种机会可不多,你先让我们把这钱挣到手再说!”
等程长清从乡里办事回来,便瞧见便民服务中心里一派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二楼那原本布满灰尘、蛛网密布的天花板,已被细心地清扫得一干二净;刚拖过的地面上还残留着些许水汽,映着窗外的阳光闪闪发亮。来帮忙的几个妇女甚至连窗帘都拆下来洗了一遍,此刻正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晒干后要怎么重新挂上去。
而年轻的姑娘拎着袋子手足无措的站在门口,一叠声的问:“要不要喝点水?快过来吃点雪糕,别中暑了,哎哟我的天啊,你们怎么把窗帘都洗了?!”
程长清双手插兜,环视着这群勤劳的村民,遗憾的是,整整十分钟过去了,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站在一旁“监工”。无奈之下,他只能提高音量,带着几分调侃说道:“都忙着呐?”
“支书,工钱记得记账哈!”这时,最开始提议帮忙做好卫生清洁工作的老太太,头也不抬地大声回应道。姜宜在一旁听着,已经知道这位老太太的名字——冯素清,以前是第六村民小组的组长,这两年因为年纪大了,主动把“头衔”让给了自己的儿子。真论辈分,程长清还得叫她一声婶子。
这话一出,旁人立刻附和起来:“对啊,支书,给公路除草一天100呢,给村办公室做卫生,少于50我们可是不干的哈!这活儿可不轻松!”
“找雪琴嘛,给钱这事儿我说了不算。”程长清并不生气,反而笑着应道,“她是会计,她说给多少那就是多少。”
“切,她是会计,你还是支书呢,你不签字她敢随便给钱?”冯老太太可不吃这一套,“你看看,我们连会议室的清洁都做了,你要说不给钱的话,下回可别想来我们六组开会了。”
“婶,每年国家发给你们六组的钱可不少,你还惦记我这几十块的小钱儿啊?”程长清闻言,连连摇头苦笑,语气中却满是亲切。
“一年1200块是不错,可谁知道明年国家还发不发呢?”冯老太明显有自己的想法,言语间更是透露出几分现实的考量,“咱们还是得把眼前的账算清楚。”
面对老人们这番既风趣又认真的“发难”,程长清最后只能无奈地举起了白旗:“好好好,婶子说得对,我回去就和雪琴说,记账,记账,一定记账!后面你们来领钱,一个子儿都不会少你们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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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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