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一段往事
九月，王耀再次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年龄几乎比王耀还要大的火车在铁轨上缓缓地走着，窗外的流水，森林，在泛黄的玻璃外显出些许柔情，往日归家的心总是箭一样的急，可是此时此刻，王耀却有些唯恐走完这段行程了。
并不是很好熬过的火车上的时光，忽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破了，这是伊万的声音，他的出发时间本来比这一天要晚，为了撵上他的耀，他提前写了申请。左右都是要作为代表来参加建交仪式的，就不差这几天的光景。王耀此时此刻定然是惊讶的，按照伊万的性子，就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藏不住事的，不管是什么都想跟王耀全盘托出，只是这次的安排，他没有说。
伊万就这样出现在火车的隔间里了，九月的阳光晒得他身上暖暖的，就连每一根头发丝都是柔软暖和的。他身上的大衣敞开着，身上混着公共汽车的汽油味和汗味，他这样坐在本该王耀住的下铺上用双手托着脸笑眯眯地看向推开隔间门的王耀。
“耀！”伊万有些孩子气地大叫，这样的神情，倘若说他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是没人信的，倒显得他像是个和朋友出游的高中生了。“看到我意外吗！我可是特意换了两趟车才赶上的这趟火车。”
此时在伊万的眼里，王耀神色中的错愕大于惊喜，似乎同时闪过的还有担心？更多的复杂的情绪，伊万读不懂，他向来不擅长看别人的眼色行事，一个自打成年后便在家里一贯独断专行的“暴君”，是没有学习过怎么看别人的眼神的，而因此造成的种种误会，伊万原先也从未在意过，可是这一次，这样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对伊万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伊万也不知道，只是他没来由的心慌了。
“你不高兴？”伊万死皮赖脸地拽过王耀，那力量有些过于大了，王耀几乎是跌坐在火车的下铺上，幸亏他挣扎了一下，不然撞到栅栏的就不是肩膀而是头了。
“我在担心你。”王耀揉着肩，看着一脸阴沉的伊万，“又没有原因的请假了，学院那边……”王耀的话还没说完，伊万近乎挑逗地竖起一根手指放在王耀的嘴唇前，甚至是过分的把手指贴近嘴唇，感受着那有些干裂的嘴唇的柔软又有些划手的触感。很显然地，伊万并不想过多地解释，他三两下蹬开自己脚上沾着黏糊糊泥土的皮靴，一双铁铸似的大脚蹬上了靠窗的栏杆。
伊万毛乎乎金色的脑袋枕在王耀的腿上，一只宽大的手被他高高举起以遮挡秋日里刺眼的阳光，“我不为我的青春惋惜，他们在爱情的幻梦中蹉跎”没来由的，伊万眯着眼睛看着指缝间流淌出的条状的阳光，这是普希金的诗，具体是哪首，他记不得了，只是那颗仿佛浸了酒的心里，这样一句诗就这样自然地流淌出来了。
王耀似乎是没听懂伊万的这一句，他琥珀色的眼睛，像是被苦水浸泡过一样，这样的长途旅行，或许王耀想起的，是他到处坐车逃亡的童年。
王耀柔软的学生的手覆上伊万的额头，他语调放缓，在秋日的阳光里讲起了他童年的故事。这是伊万记忆里王耀第一次真正敞开心扉去讲述自己的过往，他从他有记忆以来讲起，这故事漫长的竟不像是一个人的故事，反而像是一个民族的血泪史。1931年的时候，王耀才将将满一周岁，从母亲的口中讲出来的故事，拼凑成了那过早的记忆。也是在此时，王耀第一次提起他的母亲，一个大胆美丽的北国女子，会说朝鲜话的温和的女人，逢年过节，母亲会带着年幼的王耀上奉天去，平时下了学，会拉着他的手读诗，也许王耀的语言天赋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母亲熏陶。后来他又讲到一家人如何听着炮火南下，入了山海关，期间他的弟弟妹妹又是怎样艰难地长起来的……
王耀那样和缓的语气，几乎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一个和他毫无关系的人的故事，对童年的悲哀就这样无声的消逝在了故事里。
“我常疑心，燕儿会不会永远也长不高了，”王耀说这话时，他的目光看向车窗外那一方狭小的耀眼的天空，“她比那几个甚至过得更苦，简直是监狱里爬出来的一颗小苦瓜。”
王耀停住了，他不再往下讲了，伊万在低处悄悄观察着王耀，在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王耀的眼睛是从不向下看的，每次都是，不管是先前在学院的时候还是如今坐在火车上，他像是向上天请求什么似的微微抬头，那双含水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颜色更加浅，这样的特点显得他的眼睛几乎不像是个传统的中国式的眼睛，在伊万的理解里，中国人的眼睛总是深沉的像是墨洗一样，平白的多出些神秘的、上古神话似的色彩。
王耀的故事讲到一半变成了近似碎碎念的东西，他甚至开始说中文，好像这小声的唠叨会随着着火车传达到那个东北的小城。伊万听不清楚，也不算太明白，于是干脆不那样竖着耳朵细细谛听，他的思绪也渐渐飘远，回到了那个被白桦包围着的家，此时此刻，他想起了临出发前，托里斯的话。
“伊万，娜塔莉亚她爱的是你，即使是和我一块走的时候，甚至是在朋友介绍下尝试着和我交往的时候，你们不是亲兄妹对不对，难道你真的要和那个……”托里斯没有说出口后面的话，伊万回想着，或许是自己一瞬间绷着脸的表情吓到了托里斯？可是，他完完全全能够预料到托里斯后面的话。娜塔莉亚，还真是个头疼的妹妹。他是怎么回答托里斯的了？伊万自己也记不得了，他只记得自己的态度一定是不太好的，甚至有可能是冷笑着回复了托里斯的话。不过，娜塔莉亚还小呢，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在学校里再玩上几年也不迟，家里又用不上她干什么，大部分的事，冬妮娅姐姐会解决了的，这样好的年纪，此时考虑起婚嫁大事似乎是有点早了。
伊万在心里演练着下次碰上托里斯的托辞，忽然一滴冰凉的水正好砸在他的眼窝处，他猜到那是王耀的眼泪，于是一个猛子坐了起来，轻轻搂住了王耀的肩。
“我感情丰富的耀，”他说着，把王耀的头按向自己的颈窝，王耀的情感一向无声，就连此时此刻也是如此，他们靠得那样近，即使伊万只隔着初秋薄薄的衣服，却也是仅仅感受到了王耀时不时因抽泣而颤抖的鼻尖。“如今一切都好起来了不是吗？”伊万微微低头，那只飞行员的宽厚的手掌抚上王耀的发顶，极为自然的在额头落下一吻。
“伊万，在唐代曾有个诗人写过这样一句话，‘仙人抚我顶，结发共长生’。”王耀困难的试图用俄文来翻译出这样一句话，于是也只能在说完后长叹一声，“可惜我不是阿赫马托娃。”
“我能听懂一点中文的。”像是一种小孩子出于恶作剧心理的调笑，伊万却觉得自己的神情是极其严肃认真的，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睛里都刻着明晃晃的认真两个大字，他也是在后来才知道这表情给王耀带来了这么大的误解。
于是在火车靠窗的桌板上，王耀在行李里找到铅笔和随身的记事本，他直接把这本子翻到最后一页，先用他好看的近似欧体的字快速地写了一边，接着，他轻轻地包裹住伊万的手，一笔一划的在纸上写下这样一行，伊万感受着从王耀掌心传来的热烘烘的温度，连带着他的额头脸颊都因为接受到这温度而变得发烫。王耀写一个字就读一个字，伊万也跟着写一个读一个，他的音调里带着点儿童牙牙学语的滑稽，却读的认真虔诚。伊万是向来不信那些鬼神之说的，可是王耀告诉他，这句话的第一个词“仙人”就是神仙的意思。
“这个神仙，和上帝他们是一样的吗？”伊万的手指拂过纸上灰色的画一样的方块字，眼神有些发直。
“这是中国人自己的神仙。”
“自己的？”听到这个词，伊万愣住了，他曾经在中学的历史课上听说过基督教的正统之争，什么罗马，拜占庭，让他听得只能昏昏欲睡，可是他在心里这样猜测着‘既然要争，那这神也一定不是一家的神，那这里呢，遥远的北方，这里的寒冬是被神无情的抛弃了吗？’
“自己的，”王耀的眼神近乎笃定，这样的绷直的嘴角更加深了这件事的真实性。“中国的神会看护着所有的流淌着他血脉的孩子。”
伊万有些诧异自己从心底升起的敬畏，因为王耀的解释？不管怎样，他开始敬重那两个小小灰色的方块，“仙人”似乎也成了一种独立于整个世界之外的无所不能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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