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真好，祖国的生日和我的生日是同一天！”
他们躺在北京招待所的床上，那张粗糙的报纸已经被王耀举向天花板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他那双学生的手轻轻的拂过报纸上的一行大字，那是开国大典的日子。这样一句话已经被王耀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遍，这一个下午，伊万听了好多遍“真好”。
就在昨天，在广播里，人们听到这样一条消息，这个旧的老北平已经改名叫做北京了，只是王耀还不习惯这样的叫法。不过，看得出来，他是喜欢这样的改名的，他是这样向伊万解释的，“提到北平，我会想到很多，比如卢沟桥的炮火，比如胡同里头上插这花和草的姑娘，比如那些人力车夫，总之是很多不好的事物，北平这个名字，至少在我这里，是和这些描述相关联的。”
伊万明白他的意思，那个旧北平，伊万是见过的，在大概四五年前，他随远东部队来到中国东北，途中在北平站了一脚。他仍然依稀记得自己那个已经牺牲了的战友跟着人力车走的场景，当时甚至还有一些人站在一边笑，这些人与那些劳动者形成的鲜明的差别，伊万是记得的，于是当王耀提起那些过去的事时，他的头脑里很自然的浮现出这样的场景。
伊万是在这时才打算透露自己作为学界代表，本来是要跟着一位在机械制造上颇负盛名的老教授来的，不过他向老师说明了情况，提前几天到而已。伊万都没有想到自己能编造出“提前安排招待住宿”这个绝妙的借口的，他在心里清楚地知道老师为什么要带着他来，无非是在官方的翻译之外又带了个不专业的小翻译而已，如果不是他真的过硬的专业技能和在中国战场停留过的经历，伊万在心里清楚地知道，以自己的脾气，老师是不会带着他来出席这样盛大的典礼的。
此时的北京城，伊万印象里从来没有见过像今天这样这么多的笑脸，就连那些举个糖葫芦到处跑的孩子，家长也不再因为担心糖化了满身而不允许他们出门。王耀站在招待所的窗户前，就像他在学校时常常做的那样，他那样长久地站在窗前，凝望着北京干净狭小的胡同，却像是透过这个小胡同看到了过去那个被列强凌辱的北平，那个被各样的蓝眼睛绿眼睛的人占领的北平，那个让人走投无路的北平。伊万看着王耀的背影，没有说话，只是在短暂的犹豫后他打开了那个隔绝了户外声音的窗户，一瞬间各种各样的富有生机的声音灌满了招待所小小的简单的房间，窗户里，伊万从身后悄悄抱住了王耀，隔着衬衫，伊万感觉到了王耀刚刚成年的结实的身体，瘦，但是每一块肌肉都在变得结实。
两天的时间，似乎并不是那么难熬，至少对王耀和伊万来说是这样，他们有好多事要做，似乎就连北京的任何一条大街小巷都是非逛不可的了。可是，这个十月的第一天，大概是凌晨四五点钟的样子，左右晨光还很微弱，远处的天空甚至还呈现着一种印象派似的青灰色，起先王耀还只是躺在床上，发愣似的盯着棚顶吊着的灯。只是这个过程是短暂的，没过多久，王耀就彻彻底底地躺不住了，他开始在房间里到处乱转，就连那个临时放置衣服的小柜子都被他打开又关上、关上又打开，一直到整个房间都溺水似的浸满那令人发狂的吱呀声。
他并不知道伊万是什么时候醒的，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坐在床上注视着他的，于是伊万的说话声吓了他一个激灵。
“耀，我们现在去**广场也许不算太早。”
伊万·布拉金斯基，这个有趣的预言家，此时霞光刚刚好的照耀在城楼的大红灯笼上，几个穿着大红衬衫，辫子上堆着粉色纱花的姑娘也在那里，看上去大概初中生的年纪，那样的欢笑声，这使得王耀想起来娜塔莉亚那些艺术学院的女孩子们，于是面前变幻的人群，就像是电影一样在两人眼前滚动。这里负责纠察的是华北大学的学生，王耀在这里碰到了曾经和自己一起去过陕北的同学们，多活泼的一群学生，这些俄文班的年轻小伙子们看到伊万简直比过年分肉还要高兴，他们聊着聊着，这些学生似乎是永远不知疲倦，他们大声的唱歌，唱战争时的歌，唱在延安时的歌，唱“火烤前胸暖，风吹后背寒”，唱“起来，不愿当亡国奴的人们”，就连王耀，平时在学院里老成安静的王耀也变得喧嚣起来了。
这古老的北京城似乎从来也没有这样年轻过，太阳刚刚直射头顶，伊万目光所及之处便是一片红色的海洋了，这样多的人，这样多不同的笑脸，这样的热闹的喧嚣汇成的欢乐的海洋。他觉得王耀似乎是认识这里很多人，他和很多穿着蓝色工服的工人问好，甚至是那样亲切地交流，喊王耀作“小先生”，伊万想问问为什么，不过王耀先他一步回答了。
“这是长辛店的工人，爸爸搞工人运动的时候，我在夜校教过他们识字呢。我那个时候在上初中呢，”随后王耀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他们学得可快了！”
王耀在回答时脸上那样有些孩子气的神色，那嘴角骄傲自然的上扬，伊万看得出，王耀脸上浮现出的这自豪与兴奋不是为了自己，更多的是为了这些工人，这些真正成为国家主人的人。
那样的盛况，在伊万的日记里只有寥寥几笔，也许，或者说，倘若王耀也写日记，那纸上定是洋洋洒洒的许多页。可是在这半旁观者的叙述中，伊万却忠实地记录下了王耀的一举一动，他挨个和夜校的工人问好庆祝，他的牙齿参差不齐的大笑，他那听到广播里声音时眼角向外自然流淌的泪水，伊万像是一位忠实的电影摄像，忠实的如拍照片一样的记录着每一个瞬间。
“伊万，你看！”伊万顺着王耀手指的方向看去，蓝色的高空中，飞机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广场，这个富有经验的飞行员，即使是这样遥远的距离也那样轻易地认出了飞机的型号，“伊万，是我们自己的飞机！”几乎是不留任何反应的瞬息，王耀像广场上那些十几岁的孩子一样，拉住伊万的手在广场的边缘追着飞机跑起来了，他拉的那样紧，就连伊万都诧异他是哪里来的那样大的力气。在穿过重重人群后，王耀站在广场上，掐着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初秋冷清新鲜的空气，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站的那样直，那有着薄薄肌肉的背挺得几乎像是一块钢板。
伊万同样挺直了他的脊背站在王耀身侧，他想起少年时代躲轰炸机的场景，想起了战争胜利时的庆典，冬妮娅姐姐抱着不满一岁的孩子在莫斯科郊外的场院里数飞机，口中喃喃地告诉那幼儿以后看到飞机再也不用躲了。在伊万的眼里王耀此时此刻的脊梁与那时的场景重叠交织，王耀跑散了的头发，单衣上隐隐沁出的汗水的印记，那个逐渐饱满坚毅的侧脸。在日记本的切口，伊万留下了一张相当传神的速写，这大抵是伊万印象深处那个他爱着的的王耀，这样一张迷你版的画像每一根线条都精准精致到了极点。
“我们早晚会有真正自己的飞机，上面写着中国造的飞机，不姓美，不姓德，也不姓苏的自己的飞机。”
伊万低头看着王耀扬起的脸，那张脸上是难以遏制的兴奋，甚至被太阳照得红扑扑的，像是一个清俊的姑娘的脸了。也许真的可以来中国当老师呢，等毕业之后，耀也毕业了，然后跟着他一起回中国，教这些中国的学生怎么画图，怎么设计，就连那些精准的数据都一并写在本子上……在他短暂的出神之际，他听到王耀的声音，那样学生气的朝气蓬勃的声音，随后那一片周围的学生的声音也向起来了，他们像是巨大的浪潮，像是山谷的回响，绵延着，蜿蜒着，在人群中爆发。
“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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