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一段往事
白桦的生命力是顽强的,这些青年人也是一样。
伊万和王耀已经分头行动了好多天,一个跟着他的老师去学着处理外交场上的与自己本职工作并不算匹配的外交事务,一个则说想要自己走走,去看看当年长辛店扫盲班的那些工人。在这样已经凉快下来的秋季,两人竟也能忙得一身汗味回到招待所,然后匆匆忙忙地聊上几句就洗了漱倒头睡着了。
也许伊万也想不到会这样的忙,他忙得根本无暇记他的日记,忙得每天剩余的时间只想睡觉,可是那身正装又让他的身上无端加注了使命的力量,甚至是努力地别着自己的中文发音替王耀向周总理“讨了”个签名在照片背面。这样整天整天在各个办公室穿梭替老师送文件的日子,与他在学院时的无所事事,无疑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了,甚至他开始鄙夷当时的自己,当时那个思想觉悟还不够格的自己。
在他们即将离开北京的那天,伊万有些睡不着,这是到北京后他的第一次失眠,于是他看向了头顶的吊灯,在一片静谧里,他听到窗外被太阳烘烤的酥脆的树叶在枝头哗哗作响。在一片静谧中,他听到王耀开口了。
“伊万,你还记得上一次,就是学院里一起看电影那次我说的话吗?”
短暂的沉默随后是笃定的回答,“你说现在的生活就很好,是这句吗,耀。”
“我现在打算收回这句可恶的话。”王耀的语气突然认真起来,那双眼睛似乎在暗夜里都闪着光,“我去了长辛店,又去了曾经生活过一段时间的那个胡同,工人们上了扫盲班,可是实际拿到那些复杂的说明,没有人解释还是会因为理解有误而受伤,在这里居住的人,仍有一些是我们想象不到的贫穷,那些曾经站在街口带了满头花的姑娘们,有些似乎是不大相信我们,这里,祖国的心脏,如果这里是这样,我真的想象不到那些僻远的大西南大西北,那里的人该有多苦……”
听着王耀的话,伊万沉默了,在他的童年记忆里,那时,他的苏维埃祖国已经建成多年,虽然年轻,可是他记得当他大概三四年级的时候就已经有少年宫、俱乐部之类的了,甚至在他上初中的时候,就已经有实验室,已经跟着老师组装过飞机模型,设计过原子能实验了,在他的记忆里,或者说在他的眼中,他没有这样直面过这些最现实底层的苦难,他那孩童式的冷酷也几乎使他失去了这样的所谓“同情心”。
“伊万,我觉得现在的生活,还不够好,什么时候,让全国人都能温饱不愁了,都能接受教育了,都能有一样本事,能有尊严的平等的活着,那才能行呢……我在延安的时候,记得那些老战士总说一句话要让我们这些小辈再也不吃他们吃过的哭,要让我们享受他们奋不顾身,披荆斩棘才得来的幸福。”王耀说到这,他的嗓音似乎有点哑,似乎是憋着自己的哭声在倾诉这一切的过往,“现在,我真为之前的我感到羞愧,我那样的思想,停滞不前,保守畏惧,我又怎么能有资格让那些工人同志喊我一声‘小先生’。”
王耀的话似乎还没说完,可是此时此刻他的头脑已经无法再操控他的嗓子发声,几日的基层之旅,伊万真真切切地察觉到了王耀的成长,如果说伊万的思想转折是在战场上,那么王耀就是在群众中间成长了,他身上的总是文邹邹的学生气质在此刻似乎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伊万无法形容的气质,静夜里,他像是红铁水上炽热的气,黑土地上湿润的风。
不知道是为什么,伊万此时很想去抱着王耀,他们已经相识一年之久,这样的动作在这些北国的小伙子中间是一样格外寻常的事,可是这样的动作一旦被套用在王耀身上,这就忽然有了一种近乎于信仰的神圣不可侵犯,可是情感在暗夜里,那个幽暗不得见人的时刻战胜了理智。
至于他们是几点睡着的,王耀的话又是什么时候停止的,伊万记不得了,可是笫二天,东方天空刚刚泛起青白色的时候,伊万就已经毫无征兆地醒了而且是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想起昨夜的荒唐,转头看到王耀眼底的乌青,可是那样均匀的呼吸声又给了他一个得以心安的理由,这样安稳均匀的呼吸声,又使得他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王耀那双似乎能洞察一切的眼睛了。
这样的一个早晨,他们是怎么交流的,又是怎么登上火车的,伊万简直不敢去细细回想,甚至是在他的日记里连同记忆里一起删去了这样一个早晨,可是伊万清晰地记得那天北京的风很硬,王耀的脸颊像是上了胭脂般的红。
两个人甚至一路上都很少说话,或者说他们两个人坐的那样的近,看起来却是那样的远,中间似乎是隔着高加索山,这样的无言上一次出现还是王耀刚刚入学的时候,那一次是因为不熟,这又是因为什么?这一年来的相处,伊万多多少少可以猜到个中因由,因为即使是他自己,在此时此刻也失去了昨夜那样荒诞的让他几近后悔的头脑发热。
天知道他们这一路是怎么尴尬着回到莫斯科的,期间他们有过几次对话,可是伊万惊奇地发现,王耀会说着说着话忽然低下头,把话题或多或少地岔开,然后去拿点什么吃的回到这个狭小的卧铺隔间,或者他干脆什么都不拿,只是出去到列车过道里转上一圈,回来时,伊万只看到他冻的通红的脸颊和鼻尖。
所幸如今的交通是要比许多年前方便多了,所幸这火车旅程时间不长,火车渐渐驶入了那个熟悉的,伊万停留过很多次的车站,随着车轮滚动的速度渐渐放缓,这里的一切都变得明了了。
“安娜卧轨的那个地方,是这个火车站吗?”没来由地,王耀忽然这样问着。
伊万正在拿行李的手愣在了半空,他的头脑空了一拍,忽然不知道怎样去接这个话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王耀会想到这,只是说在那个瞬间,伊万的后颈泛起一层冷汗。“哪个安娜?”伊万的话刚刚出口,他自己都后悔问出这样一句话了。
“没什么。”王耀摇摇头,接着收拾那狭小床铺上胡乱铺开的行李。
彼时,他们已经在火车上呆了大半个月,再回到莫斯科,已经是下了雪的冬天了,娜塔莉亚,那些年轻的姑娘们开始套着厚厚的棉服提溜着马刀练习哥萨克刀舞了。伊万和王耀提着行李走进学校大门的时候,这些姑娘深蓝色的厚裙子在他们面前飞过,像几只春季的雨燕就这样飞过去了。
娜塔莉亚是一个纯粹的,在城市里长大的姑娘,她一生下来就跟着父母、哥哥姐姐生活在莫斯科,几乎完全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却仍然保存着天真的姑娘。这样一个姑娘,她甚至没有在草原上奔跑过一次,可是在路过她们练舞的地方时,伊万惊奇地发现他的小妹妹,那个刁蛮的娜塔莉亚,竟然舞得一手好刀,也许甚至连娜塔莉亚自己都没有想到,那双长且锋利的马刀在她的手腕上下翻飞,娜塔莉亚那双紫的有点发灰的眼睛因为惊讶瞪得溜圆。
“中国人常常讲究技艺代代相传不教外人,是不是也是这个原因?”
“什么?”王耀看着那翻飞的马刀,似乎是没有注意到伊万的话。
“耀,你看,这些记忆是会代代相传的,娜塔莉亚从来没有经历过一个哥萨克式家庭的生活,可是哥萨克刀舞的记忆不知道什么时候刻在她的记忆里了。”伊万的手松垮自然地插在兜里,任由北国秋冬之交的寒风吹起他的围巾,掀起他厚重外套的衣角。
王耀看着不远处的娜塔莉亚她们,那样活泼漂亮的一群,是这样吗,他那样迷朦的双眼,似乎是不知道,也似乎是无法给出伊万一个合适的理由和解答,如果是这样,那么那些失传了的技艺呢。
在王耀的眼神里,伊万读出了一丝无力感,是啊,他们都只是学生,一个看似有用却毫无用处的身份,这样的一次中国之旅,王耀整个人在伊万眼里都大变样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闪出的光芒逐渐在脱离学生时代的稚嫩,变得锐利起来了,甚至是犀利的,尖锐的,让伊万无端会想到一些历史书上的照片的。
接着又是长久的沉默,伊万有些无奈地觉得他们之间的沉默或许太多,他本身并不是以喜欢沉默的人,相比之下他更乐于去看到一些热闹的有趣的场景,可是似乎王耀总是沉默,似乎他总是无声的,这样的沉默甚至是多的让他心慌,此时他所处的地方,也同样是在沉默着,沉默着,这使得伊万想起许多年前在远东战场听到一些战士们都会背诵的一句话,“沉默啊,沉默,不再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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