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扶疏说的温泉，在城主府后山一处山谷。
为了方便享受温泉，前任城主还在这山谷中建起了一处行馆，并将几处泉眼用细竹做的帘幕分隔开来。
现在青鸾就在一处被分割出的泉池边。
池水温度太高，周围草木不生，只有黑色的石块，浸在水中的部分已经打磨平整，四周裸露出来的部分还保留着人工开凿的错杂刻痕。
池水从一侧的山体中流出，顺着凹槽流入池中，颜色并不清凉，反倒有种淡淡的乳白。
玉扶疏拿了轻薄贴身的中衣过来，示意青鸾和苏瑾瑜换上。
“这里的池水较之一般温泉还要热些，虽然对修士来说不算什么，但，两位还是先将四肢浸在水中适应片刻，再慢慢下水为好。”
“好。”苏瑾瑜接过衣服，发现只有两套，疑惑道：“玉仙子不一起吗？”
玉扶疏歉意一笑，点头道：“嗯，我还有些杂事要处理，要先失陪一会儿。”
她指指帘幕前的铃铛：“二位有什么事，只需拉动铃铛，便会有侍女前来。”
青鸾和苏瑾瑜各自换好衣服，坐在池边，把腿浸入温泉中，都烫得抽了口气。
“我帮你把头发绾起来吧。”苏瑾瑜看着青鸾披散的长发，“免得一会儿入水打湿了。”
青鸾依言侧过身去，苏瑾瑜将她乌黑柔顺的长发拢在手心，动作轻缓地盘起来，用簪子固定好。
“谢谢苏少主。”
温暖的池水紧紧包裹着小腿，随着青鸾轻轻踢动，水流擦着皮肤淌过，似乎不像初时那么烫人了。
她缓缓将大半个身体也浸入其中。
来的时候就听玉扶疏说，这里的泉水有温养魂魄的功效，也不知道对她的识海有没有作用。
但试试总没错。
温泉水热气蒸腾，身体浸在热水里，裸露在外面的部分沾上水汽，在微凉的空气里有些冷。
她又往下滑了一点，将肩膀也没在水里。
苏瑾瑜失笑：“小心些，别滑下去了。”
“里头很浅。”青鸾仰头，眼眸被水雾洗得澄明，让她清冷的面容都变得温和起来，“快下来试试吧。”
“好。”
两人泡了一会儿，或许是因为这温泉确实有滋养魂魄的效力，又或许只是因为热气与热水太过熨贴，青鸾眼皮越来越重，意识也越来越沉，几乎睁不开眼。
苏瑾瑜看她整个人都要栽进水里了，忙伸手把人拽上来：“这泉水也不宜久泡，进房里休息会儿吧。”
青鸾眼睛撑开一条缝，迷迷糊糊地点头，转过身摸索着往外爬。
苏瑾瑜本来还在笑，忽然间怔在原地，目光直直地盯着青鸾的后背。
中衣很薄，沾了水便紧紧地贴在身上，轻薄衣料下清晰地透出皮肤的颜色。
而在青鸾的后心处，浮现出一片青蓝色鸟纹。
那鸢鸟姿态飘逸，尖喙利眼，几欲穿过衣服飞跃而出。
这个刺青的原稿，至今还躺在苏瑾瑜收纳手稿的匣子中。
那一年云鸢参加仙门举办的修真盛会，在最终对决中，以一剑优势险胜星罗门的钟晦阙，拿下比武魁首。
其代价，是后心处多了一道难以消弭的疤痕。
那时的云鸢还很在意外表，会用绣着漂亮纹样的发带，会戴色彩鲜艳的手串，也会对着后背的疤痕犯愁。
苏瑾瑜安慰她：“被衣服遮着，平日里也没人看见。”
莫说是旁人，就连她自己，没两面镜子辅助也是看不到的。
云鸢哼唧了半天，蚊子似的说：“可，以后的心上人看得见啊。”
那时真是年少青涩，对情爱之事总羞于启口，好似对谁青眼有加，便会丢了面子。
苏瑾瑜按着云鸢一顿嘲笑，没逼问出“心上人”的名姓，只把云鸢问得满脸通红。
胡闹了半晌，她才悠悠地给云鸢出了个主意：刺青。
仙门素来不支持弟子刺青，灵山观犹甚。裴问心坚信物欲扰心，座下弟子衣食住行都十分朴素。
云鸢硬着头皮刺了这只青色鸢鸟，不出三天就被裴问心发现，好一顿斥责。那段时间，苏瑾瑜在裴问心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
可那枚刺青，最终还是在云鸢的软磨硬泡下保留了下来，甚至一直留到了今日。
若不是再次亲眼见到，苏瑾瑜都已忘了，云鸢的身上还有这么一处标记。
温泉边的行馆中备有各色甜汤，青鸾晕晕乎乎地换了衣服，又晕晕乎乎地寻了个暖和的位置坐下，捧着侍女端上来的甜汤，一口一口地抿。
从里到外都是暖融融的。
汤喝到一半，苏瑾瑜才姗姗来迟，心神不守地在对面坐下。
“这个好喝。”青鸾把甜汤往她面前推了推，“快，趁热……”
苏瑾瑜端起碗一饮而尽。
青鸾：“也……也不用这么快。”
她瞌睡都吓跑了。
苏瑾瑜放下碗，动作优雅地拿起帕子擦了擦嘴，很随意地问起来。
“玉仙子说这个温泉可以滋养魂魄……青鸾姑娘，你有感觉好些吗？”
“我只觉得很舒服。”青鸾掩嘴打了个呵欠，眼中挤出几分水色，“……还很困乏，苏少主，你有犯困吗？”
“没有，我很清醒。”苏瑾瑜微微倾身，目光专注地看着她，“说起来，之前也忘了问，青鸾姑娘为何会落下这么重的伤？”
……好问题。
青鸾眨了下眼，说：“我不知道。”
苏瑾瑜疑惑：“不知道？”
似乎是在思考要从哪里说起，青鸾仰头看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实在太困。便又低下头，两手撑着脑袋，慢吞吞地解释。
“我醒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连名字也不记得了……”
她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慢慢只剩下呓语，最后两手一歪，脑袋失去支撑，直直地栽下来。
苏瑾瑜心中一跳，忙伸手扶住她的头。
柔软的鬓发沉甸甸地压在掌心，青鸾呼吸匀长，与云鸢截然不同的侧脸眼眸紧闭，清冷恬静，如薄云笼罩的月亮。
苏瑾瑜伸出手指，极轻极轻地碰了一下青鸾的眼皮。
微微的暖意透过皮肤传来。
她一直知道，人的相貌是可以伪装的，但眼睛不行。
一个人看人的眼神，眼瞳在日光下的折射出的色彩，是很难去改变的。
可如果有办法呢？
如果有办法改变眼瞳的色彩，而这个人又恰好失去了记忆，变成了一张白纸呢？
*
温泉大抵是真的有用。
青鸾一夜无梦，踏踏实实地睡到了第二日天亮，即便被敲门声吵醒，也依然觉得神清气爽。
敲门的是苏景行。
门一开，他拉起青鸾就走：“快快快，碧槲楼今天刚到了一批妖兽食材，我们去吃新鲜的。”
青鸾跟他到了碧槲楼，同桌的还有散修盟的两人，正凑在一起点菜，齐晋看见青鸾，笑吟吟地招手请她过去。
“昨日听说青鸾姑娘魂魄也有损伤。”齐晋指着食单上的几道菜，“这几道菜很适合你，等下多吃一些。”
青鸾连连点头。
落座不一会儿，菜就陆续端上来了。
青鸾环顾一圈，没看见苏瑾瑜：“你姐姐呢？”
“带人去分部立下马威了，不必管她。”
青鸾不免心生感慨：“一阁少主真是忙啊，昨日就休息了半天。”
“都是这样的。”霍怜光说，“各宗门都会让弟子长老去分管这些事，只是澹云阁情况特殊，分部诸多，难免鞭长莫及。”
青鸾似懂非懂：“所以，其实散修盟也是如此。”
霍怜光怔了怔，点头：“你说的没错。”
“在哪个位置没有点烦心事呢，都一样的。”苏景行给她夹了一筷子鱼肉，“快尝尝这个，绝对比昨天的好吃。”
青鸾便笑了：“苏少爷也有烦心事啊。”
他哼了一声：“可不是吗？每天不知道被多少人骂纨绔子弟呢。”
一行人吃过饭回去城主府，苏瑾瑜已经回来了，正和玉扶疏喝茶闲聊。
见几人过来，玉扶疏拿出两个锦盒，分别递给青鸾和苏景行。
“这是二位昨日做游戏拼出的法器，我命人做了加固，现在已经和正常的法器无异了，就留着做个纪念吧。”
青鸾打开盒子，里面确实躺着她亲手拼出来的法器，观澜洞的人还帮她调整了下外观，看着比之前要精美不少。
不严格地说，这是第一个她亲手做出来的法器。
青鸾高兴地道了谢，取出来戴上。
项圈上的金属流苏碰撞出细碎声响，十分悦耳。
苏景行则是嘿嘿笑着，把簪子呈给了自家姐姐大人。
“两位喜欢就好。”玉扶疏今天来，就是为了送这两件法器，如今事情做完，便想起身离开。
但她意外地发现，青鸾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细细想来，昨天青鸾也露出了几次欲言又止的表情。
玉扶疏眸光一转，笑道：“说起来，青鸾姑娘，有一样东西，还要请你过一过眼。”
“什么东西？”苏景行好奇地凑过来。
“自然是姑娘家的东西。”玉扶疏对青鸾眨眨眼，伸出手臂。
青鸾怔了怔，忙挽着她的胳膊离开，不忘回头叮嘱苏景行：“不准跟来。”
玉扶疏没有带着青鸾走太远，随意寻了个僻静的屋子，便请她坐下。
“青鸾姑娘有什么话，现在应当可以说了。”
青鸾感激地笑了笑，略一思量，还是先从清胧秘境说起：“那日从秘境出来，我与宋瑭有急事先走了，不知其他人可还平安？《生魂法》是否已经毁去了？”
“劳姑娘挂念，我们清点过人数，各家进入石堡的弟子，识海都有或轻或重的损伤，但性命无虞，已是万幸。”
玉扶疏停了停，眸光微动：“至于那《生魂法》，你昏迷过去后，我们便很快将它毁去了。”
“那就好。”青鸾松了口气，想到下面要问的问题，又紧张地咬了咬下唇。
玉扶疏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她的表情，温声说：“青鸾姑娘，你我也算生死之交，有什么事，直说无妨。”
“我是想向玉仙子问一个人……”青鸾重新组织好语言，说，“玉仙子对苏少主的朋友了解多吗？我想向你打听一下，她身边是否有一个剑修朋友。”
“剑修？”玉扶疏怔了怔，说，“那可有些多了，君阁的鸿光真人江阖，还有你见过的霍怜光，都是剑修。”
“江阖？”青鸾一怔，“这位江阖，是女修吗？”
“不是，他是男人。”玉扶疏失笑，“苏少主广交朋友，各仙门的嫡系弟子，她几乎都有熟识，不过说起女剑修的话，我只听说过一位。”
“谁？”
“就是灵山观已经陨落的云仙子，云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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