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女，不用你烧火，快去换新衣，时辰差不多啦！”
想了下，林玄又特意叮嘱一句，略带几分张扬的声音伴随着锅铲叮当响起：
“发髻自己挽，勿纵容思庄为你梳妆！”
想起思庄可怕的审美，那股不论男女都可劲儿往机械姬方向装扮的强悍执行力，林玄战场上砍人脑袋毫不犹豫的手，抡锅铲时微不可查一抖。
幸亏周围邻居大白天都下地干活去啦，要不然被村人看见思庄的杰作，他们只得再次连夜搬家。
也就月女会无条件纵容思庄的胡闹。
月女忍不住低笑，带出几分咳嗽，起身时为思庄说情：
“阿兄，莫要再讲，阿妹该恼啦！”
被嫌弃的思庄一阵风冲到厨房门口，朝抡锅铲的林玄背影连做数个鬼脸，这才小心翼翼搀着病弱的月女阿姊往堂屋去。
林玄就跟后背长眼睛了似的，头都没转，一块儿生姜便砸在思庄后脑勺上。
咣当！
思庄哎哟一声，在姜落地前，脚下一旋，姜块又稳稳落回林玄手边，被林玄随手扔进陶碗里用水泡着。
没讨到便宜，思庄抓了一把被弄乱的头发，并不感到意外，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面无表情道：
“总有一天 ，我要正面打败你 ！”
“乳臭未干 ，我可不欺负小孩子！”林玄懒懒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气的思庄跳脚！
但有什么办法呐，谁让她今年才九岁，上门牙还没长齐，林玄说的是大实话，她没理由反驳。
思庄只能憋屈的搀着月女阿姊，愤愤道：
“欺负小孩儿，孤独终老！”
即便生气，依然是面无表情的冷酷小美人。
这场景几乎每天都在月女眼前上演，她早见怪不怪啦，很敷衍又很熟练的安抚：
“有梦想是好的，阿姊相信你会成功。”
事实上，月女不知阿妹的梦想会不会实现，她也不晓得邯郸城外游侠们的身手究竟如何高强。
在她人生短短十三载中，仅有的记忆里，阿兄和阿妹绝对是世所罕见的高手。
但凡见过阿兄和阿妹出手之人，无不想招揽他们为己用。
否则，那马服君之子赵括，常出入家中，平易近人，所谓何来？
奈何阿兄没有为人卖命的想法，赵括的媚眼恐是抛给瞎子喽。
这不，人是最经不起念叨的，才说起赵括，赵括便带着三两仆人风风火火进来，十分不见外。
若非如今礼崩乐坏，搁在百年前，赵括这般不讲究，多少都得被人斥一句“无礼小儿”，再放狗撵人。
林玄在厨房忙活，香喷喷的味道传到院中，惹得刚进门的赵括使劲儿吸鼻子。
他熟练奔向厨房，从笸箩里叼出一块葱油饼往嘴里送，含含糊糊嚷嚷道：
“同样的方子，我家庖厨做出来的就差点意思，还是先生您这儿的吃着得劲儿！”
林玄挥动锅铲，锅中最后一个葱油饼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稳稳落进笸箩里。
面对赵括不知第多少回的感慨，不动声色将笸箩挪个位置，不疾不徐赶人：
“厨房狭小，去外面和思庄玩儿罢。”
被林玄嫌弃，赵括只可惜的咂咂嘴，知道能在林玄这种高手手底下抢到一口吃的，已然是林玄放水的结果啦，他心满意足。
只往案板上扫了一眼，好奇道：
“要食饸饹面吗？我还是更喜扁食！”
其实林先生做的饸饹面也很好吃啦，荞麦高粱去壳儿，磨成粉制成面条，加上先生的独家秘方调味，滑溜又爽口。
以往赵括作为贵族阶级，食案上是不会出现这些贫民饭碗里才会出现的玩意儿的。
但他在林玄这里用了一回后，便爱上了那种特殊的口感，甚至为此给出了极高评价：
“吾愿与八珍宴相换。”
赵括所谓的“八珍”，是从周天子时期传下来的，《周礼·天官》中有“珍用八物”、“八珍之齐”的说法。
《礼记》中记载，淳熬，淳母、炮豚、炮牂、捣珍、渍珍、熬珍和肝膋八种食物，是为八珍。
也有牛、羊、麋、鹿、马、豕、狗、狼乃八珍的说法。*
不管哪种，都是以肉食打底，时下贵族餐桌上的美味，只有在祭祀聚会等重大场合才能用到。
可见赵括对林玄厨艺的推崇。
不过，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喜欢林先生做的扁食啦，皮薄馅大，清而不淡，鲜而不俗，嫩而不生，油而不腻，五滋六味俱全，香、松、软、肥、浓、酸、甜、苦、辣、咸、鲜，完美融合。*
赵括只在去岁除夕品尝过一回，至今念念不忘，可惜平日里林先生嫌弃包扁食浪费面粉和调料，不论赵括明示暗示多少次都不搭茬。
眼下，林玄还是那句话：
“方子给你啦，让你家中庖厨做。”
林玄认为赵括的行径，纯属得不到的在骚动，他敢用他的“众生平等剑”保证，他林玄，厨艺平平而已。
不过是手里有粮，舍得放油，再加上这些年四处游历，寻了不少调味品相佐，哪里值得赵括那般赞誉？
“肉食者对藿食者的新鲜劲儿罢了！”林玄如此评价。
所谓肉食者，便是赵括这等贵族子弟，日常多以肉食为主之人。
且这些人在选择食材时很看脸，夜间会哞哞叫的牛，上下睫毛相交的猪，屁股上没毛的狗，一律被认定为二等食材，不为贵族所喜。
而所谓的藿，是当下的大豆嫩叶，藿食者便是以大豆嫩叶为食的平民和奴隶。
尽管从春秋时期，孔子就提出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饮食标准，但自周王朝以来，因着严厉的等级制度和生产力，以至于平民多以——
米少水多的“糜”，米稍微多一点的“粥”，在粥里加了肉的“羹”为食。
若是连这些都吃不上，那就只能煮点大豆叶子勉强糊弄肚子，做个藿食者啦。
赵括对林玄给他的评价，认真做出反驳：
“偏见！在野之人对在朝之人的偏见！平民对贵族的偏见！以及先生您对自身认知不清晰的偏见！”
您觉得您是藿食者，事实上，只要您愿意，随时都能跻身肉食者行列！
林玄不置可否，摆手赶人：
“去和思庄玩儿罢。”
由此可见，在林玄这里，赵括某种程度上也就和思庄一个等级，可惜赵括本人并没有领会这层含义。
他被赶出厨房也不恼，逗弄了会儿围着他吐舌头的肉包，指着怀抱礼物，站在院门外的仆人，朝坐在门槛上朝他翻白眼儿的思庄吆喝：
“喏，我阿母特意叫人给你准备的鸟型纹彩绣，她也只得了一匹，全给你送来啦，裁了做一身衣衫定然鲜亮！改日你穿上进邯郸城，必叫往来的女郎们艳羡！”
思庄兴趣不是很高，从门槛上起身，过去瞧了一眼，清凌凌的眼神看向赵括：
“阿姊的呢？”
赵括轻哼一声，不满道：
“说了多少回啦，那不是你阿姊，是嬴异人的女儿！知不知道嬴异人在赵国什么身份？你兄妹二人身在赵国，少和他们接触有好处，我是为了谁好？”
思庄可不听这话，她只道：
“我们认她是阿姊，她就是阿姊！没有阿姊的，那我也不要！”
说罢便重新坐回门槛儿上等着阿姊梳妆。
赵括“嗨呀”一声，知道这是个死心眼儿的，根本讲不通道理，于是撩起衣摆蹲在旁边好声好气的哄：
“此乃我阿母对你的心意，当初是你兄妹二人救了我阿母，她感念你们，理所应当。
可那又关月女甚么事呢？你总不能不讲道理，让我阿母将月女一并当做救命恩人罢？”
思庄轻轻哼一声，扭过屁股不看他。
事情根本就不是赵括说的这般，跟着林玄四处游历多年，她思庄见识的人情世故并不比赵括浅薄。
赵括之所以事事将月女阿姊排除在他们兄妹之外，无外乎他想招揽他们兄妹，尤其是阿兄，却又不想沾染月女阿姊这个麻烦罢了。
说的多动听，还不是为了自身利益。
男人呐，你的名字叫虚伪！
虚伪的男人，不值得思庄浪费心思。
抬头看看日头，估摸着时辰差不多啦，她抬脚便去院外迎人。
赵括瞅瞅厨房忙碌的林玄，再瞅瞅清扫一新的院落，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今儿是甚大日子？这隆重劲儿！”
可别说林先生那般懒散之人，好不容易亲自下厨，又是煮，又是煎，是专门为了迎接他？他赵括在林先生这儿，还没自恋到如此份儿上！
“月女十三岁生辰，确实算得上好日子！”
回答赵括的，是和思庄一道儿从院外进来的孟刘女。
时下，孟仲叔季，亦或者伯仲叔季，分别代表老大，老二，老三，老四。
好比孟姜女，便是姜家大女儿。某人，字仲谋，旁人一听便知他乃家中老二。更有“伯仲之间”的说法，意为差距仅在老二和老二之间。
因而，孟刘女，便知她乃刘家长女。
孟刘女在成为嬴异人妾前，是照顾嬴异人的侍女，唤作“贱女”。
后随嬴异人来到赵国，生下月女，又亲自侍奉赵姬多年，与赵姬相处出了情分，赵姬为其改名“见缕”。
在这小桃村，周遭人更多的还是称其为孟刘女。
赵括是知道孟刘女的，但同样的，他这般顶级贵族出身的子弟，能与林玄这种高手折节相交已然不易，要他对嬴异人的妾多客气，那纯属做梦。
因而，闻言也只是不冷不淡的哼了一声，自顾去耳房琢磨林玄搞出来的小玩具去啦。
嬴月女的生辰，还不值得他赵括费心思。
孟刘女对此也不以为意，这几年下来，她们一家偶尔和赵括在林先生家中相遇，从一开始的互相仇视，争锋相对，到逐渐成如今的互相无视，和谐相处，也算一种成长罢。
她眼角含笑，一手提着篮子，一手小心掀开篮子上的麻布，从里头取出两支散发幽幽香气的浅粉桃花，插到闻讯出来的月女头上。
表情很满足：
“照着先生给的方子，将花养到今日，正正好用上。如今这月份，整个邯郸城也只得这两支呐！”
至于其他或早或晚开了，没赶上今日好时节而浪费的心血，她并不在女儿跟前提起。
后退一步，带着欣赏的目光细细打量女儿，见她身上穿的是前些日子她亲手裁的靛蓝色深衣，脚上是她亲手绣了花鸟图案的云头履，赞道：
“以前偶听先生教思庄读书，月出皎兮，佼人僚兮。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彼时尚且不解，今日方觉合该说的是吾家女郎这般。”*
语罢，轻拍月女后背，柔声道：
“去打盆水照一照，瞧瞧你今日有多美！”
等女儿和思庄打了水，头对头凑在一块叽叽喳喳不知在说甚么，孟刘女转身，对上林先生了然的视线，矮身行礼，语带感激道：
“多亏先生不弃，收留月女，叫她平安长至今日，还请您受见缕一拜！”
林玄没有阻拦，这一拜他受得起。
待她起身后，林玄背着手，朝好奇偷瞧的思庄道：
“去请《日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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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粤菜起源，《诗经》。
本单元参考文献：
《秦始皇》鹤间和幸，《流血的仕途》曹昇，《图说秦和六国》曾微隐，《先秦诸子百家争鸣》易中天。
《赵正书》《史记》《秦记》《秦本纪》《吕不韦列传》《算书》《九章算术》《战国策》《李斯列传》《河渠书》《天文气象杂占》《刺客列传》《编年纪》《仓颉篇》《资治通鉴》《纵横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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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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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兄妹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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