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玄郑重将《日书》放在案几上，对眼含期待的月女道：
“本该在你出生时，由你父母为你占卜。错过也不打紧，而今阿兄为你补上当时的缺憾。”
月女也不似往日沉稳，紧张中带着几许少女的期盼，催促道：
“阿兄对月女恩同再造，犹如再生父母，由您来占卜再好不过，快快开始罢！”
林玄便将提前刻好月女生辰的竹简仔细摆在一旁，对照《日书》开始测算。
其他人，包括在门口看热闹的赵括，也屏住呼吸，等待他的测算结果。
时人对占卜的看重远超想象，各种重大场合，比如出征，登基，立太子，祭祖，结婚，下葬，盖房子，包括出远门，种树，打井，全部需要占卜，生孩子自然也不例外。
《日书》便是时下根据每个孩子生辰的天干地支测吉凶的工具书。其中《生子》篇里，从甲子到癸亥，用六十个干支循环，表示出生日期。
若结果为富裕，勇武，宠爱，长寿，出人头地等，则为吉。反之，结果为奴婢，孤儿，疾病，贫困等，则为凶。*
有些父母长辈还会占卜孩子将来是否能饮酒，若得出类似“乙亥生，利酒”亦或者“丁酉生，嗜酒”的卜辞，则欢呼不已。
因为酒并非寻常百姓可常饮用的奢侈品，若孩子是个酒徒，最起码证明他日后钱财无忧。
由此可见时人对占卜的重视。
林玄并未让人久等，很快给出结论：
“己卯生，邦君妇！”
赵括不可置信的“哈”了一声，指指穿了新衣也瘦巴巴像个乡下土丫头的月女，再指指林玄，直言不讳：
“先生莫不是在哄小女娘玩乐？”
邦君妇可不是利酒之类的小儿科！
林玄眉眼不动如山。
这就让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他是认真的，绝非玩笑。
虽然林玄本人并不相信这些，但这个结果也不算欺骗大家。
毕竟依照日书给出的结论，月女日后是直接做邦君的命。林玄再狂妄也知晓这话讲出去会给月女带来多少麻烦，因而稍微遮掩一番。
可惜旁人不能体会他的一片苦心。
赵括甚觉荒谬，男子做上卿，女子做邦君和王侯的夫人，这是多大的野望呐，除了天生贵族，哪家父母敢替孩子做这种美梦？
思来想去，赵括认为是林先生心软的毛病又犯啦，在哄小女娘开心。瞧这黄毛丫头病歪歪的样子，怕是也没几天好活，能让她舒心一日是一日罢。
思及此，赵括的眉眼舒展开来，决定陪林先生一起演完这场哄小孩子的游戏，并将今日之事隐瞒下来，绝不外传。
这种测算结果传到外头，当事人还是嬴异人的女儿，不知会引起多少不必要的波澜呐。
自认为深藏功与名，赵括颇得意的给了月女一个怜悯的眼神。
然而在场同样无人能体会他的一番苦心。
思庄向来快人快语，不满道：
“阿姊身为嬴异人的女儿，将来做个邦君夫人有问题吗？”
何至于如此大惊小怪？在思庄眼里，她阿姊乃天底下顶顶好的女郎，世间少有人可相配！
但在赵括眼里，何止是有问题，那问题可大啦！
他用看傻瓜的眼神看思庄，像是对思庄说，又像是对在场其他人说，嘲讽道：
“秦国野心勃勃，一路东进，危及赵国，赵国必不能坐以待毙。
安国君有二十多个儿子，女儿更是不计其数，你猜两国一旦交战，安国君会在意一个嬴异人的死活吗？何况嬴异人的女儿！还邦君妇呐，能活着再说罢！”
众所周知，安国君嬴柱，上头还有个兄长悼太子，悼太子在魏国做人质期间，亡故。他父亲秦昭襄王嬴稷为了稳固朝堂，将其立为太子。
安国君那太子做的吧，上有精明强悍的父亲，留给他发挥的余地就不多啦。在女色上便不太节制，生出来的孩子多，存活的也多，目前来讲活蹦乱跳的儿子就二十多个。
嬴异人身为其中一员，夹在里头尤为不显，加之他母亲夏姬不受宠，他才被父亲安国君送到赵国做质子。
若说安国君会为了嬴异人那个儿子，而改变秦国一路东进的野望，无异于痴人说梦。
别说等战争爆发，就是在眼下，因秦国的不重视，嬴异人在赵国邯郸城过的十分困顿，手中缺少交际的银钱不说，从精神上来讲，也常受人欺辱。
以至于他不得不将家眷送出邯郸城，放在小小的桃村，任由她们做个普通农妇，说是自生自灭也好，说是自给自足也罢，总归比在邯郸城的遭遇要好。
而作为嬴异人的家眷，若他日嬴异人身首异处，孟刘女和赵姬，包括月女，无人能置身事外！
赵括将话说的如此明白，原以为会吓住嬴异人的妾室和女儿，最起码能看到这个又黄又瘦的土丫头大惊失色的模样。
哪知只得来月女不咸不淡的一个“哦”字。
丝毫不耽搁她郑重的向林玄行礼表达谢意：
“多谢阿兄为月女补上出生时的缺憾，月女至此再无憾事。”
普通人家孩子出生时，父母皆会为其占卜，只月女生的不巧，彼时她阿父自顾不暇，她阿母跟着担惊受怕，无人替她操办。
月女求的，自来也并非是占卜的结果，而是占卜这件事本身所代表的，她是被长辈期待着出生。
至少在这一刻，她很确定，她是被阿兄期待着长至今日。
这便够啦。
林玄也不谦虚，受了这一礼，摸摸她梳的整齐的发髻，语气里是不遮掩的张扬：
“做我林玄的阿妹，若这点事都不能叫你满足，我岂不羞于见人？”
孟刘女情绪也平稳的过分，显见没受赵括影响，朝林先生行了一礼后，便脚步轻快的带着月女和思庄去摆饭啦。
林玄安静将案几上的笔墨收拾齐整，赵括忍不住上前询问：
“先生，她们都不怕死吗？”
若秦国妇孺都是这种难啃的硬骨头，将来天下局势如何，可真不好说呐！
林玄起身，简单的素色布衣在他身上，随着走动生出仙风道骨之感，此间质朴的屋舍都熠熠生辉起来。
他边往外走边反问赵括：
“怕死，就可以不死吗？”
赵括紧随其后，低声反驳道：
“难道就因为这样，便能生出不怕死的勇气？”
当然不！
孟刘女不怕死，是因为在邯郸城的每一天，跟在嬴异人身边，都在与死亡擦肩而过。嬴异人活着一日，她便过一日。若嬴异人没了，留给她的结局只有死亡。
这是从她成为嬴异人的妾时便已经注定的事实，她面对死亡并不麻木，可她也无力抵抗，只能顺从。这是高高在上的赵括永远也无法理解之事。
倒是月女，自小便有不足之症，能病歪歪活到今日，虽然有很大原因是林玄这几年费了好些心思，家中大半钱财都用来给她治病养身体，可她超乎常人的意志力也起了决定性作用。
要邯郸城的医家来讲，月女如今还能活着喘气儿，已然是上天开恩，可见她硬是一次又一次从死门关闯过来。
病弱的身体磨练了她非常人的精神。
月女，才是真正不怕死，又敢和命运抗争的硬骨头。
可惜时人都被她那副弱不禁风的外表给欺骗啦。
赵括不知林玄所想，见他不言语，便也不再追问。
倒不是赵括有涵养，明白不能强人所难的道理，而是怕再追问下去挨揍。拳拳到肉，一巴掌把人拍进墙缝里抠不出来的那种挨揍法儿。
想上一位欲强行请林先生做门客的蠢货，就是在他赵括眼跟前，被先生随手拍进墙缝里，抠出来只剩下一口气儿的。
哪个敢重蹈覆辙？
他赵括，可不是在随便哪个先生跟前，都如此有理，如此好说话的！
可惜旁人并未体会到他这份被迫的贴心。
思庄从厨房搬出林玄亲手打磨的折叠饭桌搁在树下，月女仔细擦拭干净，孟刘女手脚麻利的摆好饭菜。
葱油饼还冒着热气儿，凉拌的荠菜和藿菜嫩芽儿，蒜香混合着醋香，引人垂涎，蜜汁鸡散发着诱人的光泽，让人食指大动。
林玄见状，撸起袖子进了厨房，一番动作行云流水，羊肉混着木耳丁，蘑菇丁，萝卜丁，山药丁以及芫荽和葱花作浇头的红烧饸饹面出锅！
光是闻着，就让赵括背对着人暗暗咽口水。
思庄和月女特有眼色，不用谁叮嘱，利索的端上饭桌。
前后不到半盏茶时间，孟刘女还顺手给赵括这位贵族公子专门用干净碗碟进行了分餐。
赵括不乐意和他们这些贱民同桌而食，她们还嫌弃他事事儿的影响食欲呐。
分开好，分开了大家饭都能多吃两碗！
事实上，赵括只是不乐意和嬴异人的姬妾儿女同桌而食，他是很乐意和林先生兄妹一起进食的。
在他看来，林先生绝非普通游侠，仔细观察他的生活细节就能发现，林先生讲究起来，一坐一卧，比他这个贵族子弟要求都高。
唯有一点，不分案而食，甚至在田间地头可以和农人共享半个馒头，且毫不嫌弃，这让他非常不能接受。
如今这样，已然是他们双方互相妥协的结果啦。
至少在赵括看来如此。
林玄不知赵括所想，从墙角的梅树下挖出一小坛酒。
剥开泥封，风一吹，便有幽幽桃香在院中四散开。
思庄吸吸鼻子，准确得出结论：
“才十三度，和醪糟有何区别？从去岁春便指使我们日日早起，收集日出前三刻的露水，调和冬日树梢雪，秋日瓦上霜，佐以枝头绽放的第一枝桃花。
大费周章，结果就这，不是故意折腾人的吧？”
林玄摆手。
折腾人可没有连自己一块儿折腾的道理，他也陪她们一起干了不是？
你一个系统，便是装了拟人模块，那也不是人呐，哪里能懂身为人在某些时间节点产生的复杂情绪？要是什么都能用你的数据进行量化，那你们系统早统治人类了，不是吗？
我哪里是在酿酒，是在酿我无法对人言的心情呐！
在其他世界打打杀杀，枪林弹雨，阴谋诡计，九死一生，升到S级，恰好二十岁，以为终于能过安生日子啦。
结果一个乌龙给他弄来这里。
一个和他原本生活的环境，习俗，文化，诸多不同的世界。
为了重新摸索这个世界，林玄带着思庄到处流浪，美其名曰游历。
流浪了整整五年，才在桃村定居。
这其中道理和思庄说不通。
倒是赵括，第一回听闻此酒的制作法子便双方一亮。如此繁琐的工序，完美戳中他心底那种天生贵族高高在上，与众不同的神经。
眼神里写满了想尝一尝的渴望，以及遇上知己的心动。
林玄并不想做这个知己，亲自动手给几人倒酒，其中一个杯子，特意只留了杯底浅浅一层，还不够一口的量。
月女自觉将那杯捧在手心。
林玄举杯，眼神欣慰中带着鼓励，看向月女道：
“三年前，我在大雪夜将你捡回家，花费无数心血，延医问药，期间医师数次给出让我为你准备后事的建议，然你一次次挺了过来，方有今日。
生命便是如此，脆弱又坚强。为兄望你铮铮，望你昂扬，望你此后的每一日皆从心所欲。”
月女眼眶发热，感谢的话却是无法轻易说出口。阿兄于她之恩情，岂是感恩二字能轻飘飘概括？
对上阿兄温和的眼神，月女仰头，一饮而尽。
众人也跟着饮尽杯中酒，连碎嘴子赵括也没扫兴。
此时，林玄满足叹气：
“还是熟悉的配方！”
思庄砸吧砸吧嘴，经过仔细分析，再次强调：
“就是醪糟嘛！”
月女是绝不容人反驳阿兄的，阿妹也不行。即便真是醪糟，阿兄说不是，那便不是！
何况她尝着绝非醪糟，理直气壮的提醒阿妹：
“比甜酒酿烈多啦！”她的脸蛋也多了几分红晕。
醪糟，有些地方称之为甜酒酿，做法大同小异。
月女这话倒也没错，时下酒水大多只有几度，十几度相对来说确实很烈。
这倒是让思庄无法反驳，只能趁人不备，向林玄再做个鬼脸。
林玄轻笑一声，心情好，不和小机器人计较。
孟刘女很珍惜的抿了一口，眼角露出淡淡细纹，轻声道：
“比甜酒酿多了两分桃花香，让我想起去岁冬日，公子在树下弹琴，主母翩翩起舞，妾在院中扫雪，邻居都在猫冬，小孩儿将粟米放在笸箩下抓麻雀。
很宁静，让人心安。”
赵括嗤笑一声，觉得孟刘女痴人说梦，那嬴异人自顾不暇，连妻女都无法接济，探望妻女还得偷偷摸摸，还能给姬妾带去心安？说出来谁信呐！
不过他很会看人眼色，知道林先生对月女的看重，没有在此时故意扫兴。
林玄很满意赵括的识趣，大方道：
“厨房还有一只蜜汁鸡，是用上回你着人送来的蜂蜜汁的，走时记得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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