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枝问过自己无数遍为什么会那么渴望得到父亲的关注、喜爱。
只要不再对对方抱有期望,不就不会失望,不会讨厌淮子懿了吗?
他是这样想的。
可每次淮纪出现,总会翻肠搅胃。
淮枝和淮子懿小学初中都上的同一所,又因为年龄只差一岁,很多时候开家长会的日子都是相邻的。
这就会有种情况是淮纪头一天在淮子懿的班级里被老师夸赞,第二天在淮枝的班级里听老师痛心疾首、说您家小孩有点太内向了,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呼风唤雨、风光无限的淮子懿,和他那怪胎哥哥。
淮枝觉得窒息,他不是没有试图改变,一直在试图改变。可——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转折句,为什么求而不得不知悔改的那个人是他?
回国后,他有一天坐在一家咖啡店外,对面是许久没见的赵堂。
赵堂是偏异域的长相,眼窝很深,鼻梁过分的高,皮肤偏黑。
他不爱喝咖啡,只给自己要了杯水,接着望向淮枝:“你父亲听到你弟弟说的话了吗?原来项云声给自己取名万文宣,是来自于你写的一个故事。”
他和万文宣一样没看过淮枝的书。淮枝点头,窘迫之下,说:“你说父亲他是不是.....看过我写的东西?”
“应该是。”
“为什么?”淮枝便惊惶。
这事其实已经过去两天了,但一直不敢想,不敢想,逼着自己去否认心中猜测,在得知父亲可能看过自己写的东西后,没有喜悦。
“因为他很应该关心你,”可惜赵堂在这一刻让真相大白。
淮枝不说话,面无表情。
国内和澳洲是反季节,他在澳洲十一月穿短袖,到了国内却穿起了羽绒。而俩人此时坐在外面,虽然太阳光很强,但却依旧感到寒冷。
只是不知为何淮枝喝一口咖啡,流进腹中,却像是几啖酒,五内如焚。
赵堂说:“你不希望他知道你的事情吗?你之前说你要出书了,这是你一直想做的事,你不想让他知道吗?”
淮枝摇了头。
他在飞机里听到父亲说的那句话,整个人好像跌进冰窖里,和父亲说“是的”,等着对方的反应,见他没说话了,便也就此打住。
两人相处起来有些尴尬,但这么多年,他们父子一直都这样。
习惯了。
原来好多事一旦习惯,就再不能回去。
淮枝以为自己想要父爱,追求亲情的温暖,殊不知父亲就像淮尉和淮子懿一样,出现在他身边固然会让他感到开心,但这份心情只占据内心的一小部分,其余的全是焦虑和动荡。
他真是一个人待了太长时间。
淮枝把心里的想法告诉赵堂,赵堂孤家寡人一个,自是能理解。或许交朋友就是这样,要找性格和经历都相似的,赵堂的过去不太光彩,甚至会有些让人避之不及,但淮枝从小是个怪人,他就和赵堂当起朋友。
赵堂问他现在住哪儿,淮枝说住在酒店里,在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要住酒店。
赵堂说:“是不是觉得和家人这么久没见,他们和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
淮枝思索着点头:“我以前以为自己会一辈子讨厌淮子懿。”
“但现在你们关系变好了?”
“没有变好,只是不抗拒和他见面。”
“那你父亲呢?”
他紧接着就问,仿若心里早知道答案,淮枝没有正面回答,只隐晦说:“人的感情是很奇怪的东西。”
他和淮纪缠绕在身上的血淋淋的线,一个不断拉扯着它,想让另一个离自己近一点,另一个却不答应,往远处走。
这条线被扯着、拉着,长度是固定的,没有弹性,后来便不可违的变细变薄了。
淮枝说:“我好像小时候的愿望都实现了。”
“你是说出书?”
“这个还没确定,书号还没批下来。是我小时候总希望父亲关心我,或者我不再对他抱有希望。”
赵堂听着,明白了。
他望向淮枝的眼神一变,淮枝发现后便立刻说:“不要可怜我!”
“没有可怜你,那你现在还害怕回家吗?”
“害怕......你知道我之前不回来是因为和父亲闹掰了.....”淮枝说着,忽地想到一个人,眼神一闪,生硬地止住话音,赵堂问他怎么了,他却嘴一撇,眼神一移,转移话题——“你最近的工作还好吗?”
“挺好的,”赵堂其实猜到他不想说起来的人是谁,“你怎么总关心我的工作,是不是和谁待的久了,也成了工作狂。”
“......完全没有,”淮枝干巴巴否认,对面赵堂仰了下眉,要他说更多的话,淮枝却把目光放在他身上,记得在澳洲赵堂是最怕热的,冬天五六度也会穿得很少。但今天怎么回事,“你怎么把自己包的这么严实,以前不是不爱穿高领毛衣吗?”
赵堂便身子一僵,淮枝何等灵敏,作势就上,“你是也碰到什么人,发生改变了?”
“完全没有。”和他的违心不同,赵堂却是面无表情,找不出一点端倪。
于是淮枝就觉得那只是一份普通的工作,说:“你现在假期多吗?要和我回悉尼转一圈吗?”
赵堂摇头:“我待会儿就要回去了。”
“你老板......”
“我是他的护工,要二十四小时待命。”
“他.....”淮枝想要追问更多,这时赵堂的手机铃却响起来,尖锐的,好像灾难来临前的钟响。
赵堂冷着脸把电话接通,没开口,接着便温声回了句“我马上回来,对不起。”
站起身来。
淮枝抬头看他,赵堂长得很高大,阴影覆在身上,淮枝才看到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周围——傍晚了。
他们五点才见的面,现在过去一个小时不到吧,就要回去了吗?
他挽留不得,和赵堂告了别。
但仍坐在座位上,咖啡已经喝完,淮枝的作家病犯了——看着周围的人们,情侣对坐着,一家人围坐着,他好奇他们的故事,记住此刻的一花一草,同时也感慨国内变化好大,他现在虽然已经不会再因为不会微信支付而焦躁,但却仍然会感到陌生。
于是就想拿出手机,想和谁联系。
可惜,嗳,他们吵架了。
为何?
和赵堂有关。
*
万文宣一直都反对淮枝和赵堂来往,他在一开始都没把赵堂这人放在心里,因为.....淮枝和赵堂的相遇实在有些不妥——
他们不是在大学或工作场所里认识的,赵堂以前穷困潦倒,是个睡大街的流浪汉。
澳洲挺多这种人的,但淮枝即便和家里决裂,还是个少爷——他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工作,哥哥也常给他转账,可以说他不可能会接触到这种人。
即便平时在街上看到流浪汉,也不会说善心大发,为他驻留。
淮枝从小不是这种菩萨心肠的人,也觉得这种事纯粹是感动自己。
可有一天他从补习社出来,凌晨一点,下了火车快两点,走在回家路上,很快听到身后浅浅脚步声,看到地上长长影子,有人在跟着自己。
于是加快脚步,按耐住心中的不安,却不料那人不是个吃素的,跟着他小跑起来。
淮枝今天工作了快十二个小时,头昏脑胀,没过几秒就气喘吁吁,眼见着地上黑影离自己越来越近,便心一横,打算直面对方。
而在这时,那人也到自己跟前了。
蓬头垢面,看不清他是个什么样貌,只觉得压迫感很强。
他说:“你有没有.....”
有没有?
“五块钱.......”
淮枝惊愕:“我、我身上没有现金。”
“对不起.....”接着那人便急急走了。
月亮探出头来,昏沉沉静悄悄的夜里,淮枝在对方脸上看到窘迫。
他想这本该是他的专属,脱口而出:“你是需要帮助吗?我可以去取钱,你需要吗?”
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哪来的胆量说这样的胡话,后来也成为万文宣在知道事情后和他吵架的一个有力证据。
那人便是赵堂,对于淮枝说的话,好像聋了——听不见。
淮枝没想到自己会成了跟着他的那个。
夜路很长,很宽。他俩一前一后的走着,淮枝过了几分钟后才又感到害怕,脚步一慢,瞧见两三米外高大的黑影,心有怯意,但回忆起刚才自己看到的对方的脸色——窘迫又狼狈,仿若某个时刻的自己。
便是追上去,好像是要帮助过往里一个人在国外,孤苦无依的自己,问他:“你是需要钱吗?我可以帮你,只要你.....没想对我干什么.....”
如此胆大,赵堂却还是没有接受。他其实饿了好几天了,又没钱找居所,一直睡在火车里。本来从国内过来是要投靠亲戚的,不想亲戚后来却觉得他是个累赘,把他赶了出来。
赵堂在国内曾和一桩命案扯上关系,他是嫌疑人之一,还因此留下了案底。
虽然后来被洗清嫌疑,但有些枷锁一旦戴上便会留下一辈子的烙印。赵堂因此在国内找不到工作,国外的亲戚知道后不知道是不是开玩笑,还是想炫耀自己的本事,就说你过来找我。
没想到走投无路的赵堂当真了,而他尝试着申请签证,也没想到自己会走狗屎运,真给他批了下来。
只是因为申请下来的是旅游签证,所以想要打工的话,只得是黑工。
拿着连最低工资都达不到的钱,高强度干活,想要辞职,却被亲戚赶出来,甚至连房租都付不起。
后来三个月的签证到期,他本该回去,却又因为国内一个亲人都没有,只得是昧着良心留在国外。
无家可归,无处可去,自暴自弃,想着自己的过去——躺在火车上等死,在这时见到了一个少爷。
*
少爷年纪看起来比他小,面庞秀美,在深夜里背着个背包走进火车,脸上有疲惫,但眼神却不停跳动着,仿若对周遭环境感到不安。
赵堂跟了上去。
他为自己找借口——除他之外还有人盯上这个少爷,他和少爷应该是来自一个国家,他得帮助对方脱困。
赵堂和那跟踪的人眼神交锋,或许因为赵堂身上有股邪气,不然当年那些人也不会把他当作杀人犯,狗屎运又一次来了,那个跟踪的人离开。
但赵堂仍然不近不远、不紧不慢地跟着少爷。
肚子咕咕的响。
没有月亮的夜晚,悉尼的路灯本来就是个摆设,什么都看不清。
肚子的叫声却暴露他的存在。
赵堂不敢抬头,捂着肚子进退两难。
想说自己不是跟踪犯,不是要干坏事,但饥饿却如狼似虎的找上门来,要他前面的少爷察觉到他的存在,转过身来说——
说什么来着?
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窘迫异常,嘴巴老实地说出自己的目的。
少爷被吓到了,脱口说自己没带现金。
赵堂记得自己好像说了句对不起,转身往回走。
少爷却好像下不了台,追过来问他是不是需要帮助。
真傻。
赵堂心想自己如果不是那么穷困潦倒,那么饥饿,或许会想骂他是不是脑子不好,居然还敢追上来。
他把对方推开,认真和他说了声“不用”,赶对方回家。
两人分道扬镳。
其实那少爷也怕着他。
*
只是缘分好像还没断,过几天又在火车上见到他,才知道他叫淮枝,是个补习老师。
哦,老师。
赵堂对这职业有刻板印象,心想那淮枝之前的所作所为不是蠢,是善良了。
两人不是忽然就成为朋友的,经过两年才熟络起来。
期间赵堂一直黑户留在澳洲,本来他没想和淮枝说,心惊胆战地瞒着,以为淮枝会对他这样的人能留下来感到疑惑,不想淮枝从来都不问,后面还是赵堂自曝的。
他以为淮枝会歧视他,和大部分人一样害怕着他的过去。
所以也没想交心,没想和他有什么更多的接触。
不想淮枝却先露了怯,和他说了自己的迷惘。
说他很想当一个作家,但从小到大好像做什么都做不好,看不开。
他看过很多书,说什么有一句话是“活的通透了,心却不够硬,于是这是痛苦的开始”。淮枝说他不仅心不够硬,活的也不通透,追名逐利,在意别人的看法。
赵堂不理解,觉得淮枝一个拿双学位的硕士,为什么会这样看待自己,但后来想到自己的过去,心觉人都是复杂的,便学着去理解。
不需要理解了,便倾听。
人的生命里会出现很多人,走走停停,赵堂后来有幸和淮枝联系频率最高的朋友。
他发现淮枝是个心思很重的人,他知道自己是个消极的人,并对此耿耿于怀,有一次赵堂和他说自己很久前看过一本书,书里的人美好到会让他自惭形秽。
淮枝就联想到自己了,他不该这样,但控制不住,想到自己写的故事总是怨男怨女,没一个是让人看着舒服。
他和赵堂说大概作者也是很好的人,才会把一部分的灵魂放进故事。
他说:“我真希望自己个能够给别人带来美好的人,没有人会愿意看残酷的东西。”
赵堂当下没回。
之后去了一家店买东西,排着长队,身后一人突然上前,说自己要赶车,能不能先让她付款。
赵堂没买东西,付钱的只是淮枝,而他偏头过去,淮枝已经应允了那人。
于是赵堂说:“你这不是会给别人带来美好吗?”
淮枝便呆住,在那一刻乌溜溜黑而圆的眼睛涌出些什么东西——不敢言。
两人能成为朋友,说明性格上其实是相似的,赵堂虽没听到淮枝说什么,但也明白自己那一句话大概是说到对方心坎里了。
他十分不好意思,没想到自己一句话会让别人心潮澎湃,也没想到自那以后,淮枝便彻底亲近了他。
不过淮枝的男朋友却不怎么喜欢赵堂。
赵堂是不知道这点的,但淮枝却为此和万文宣吵了好几次。
万文宣觉得淮枝不该和赵堂这样有案底的人来往,甚至两人第一次见面也够惊险,质问淮枝怎么会这么天真,陌生人问他要钱,他真就想给了。
“你还想去取钱,脑子都去哪了?万一是骗子呢?”
“他不知道你家具体在哪吧?马上和他断了。”
淮枝不听从万文宣的话,觉得他对赵堂有偏见,异国恋那会儿发觉对方不喜欢他后,便没在万文宣面前提起赵堂,瞒着对方,让他以为自己已经和赵堂没有来往。
直至分手,万文宣搬来澳洲——淮枝在对方面前提过赵堂一两次,但或许因为当时俩人还玩着“房东与租客”的过家家游戏,万文宣不是他的前男友“项云声”,便没在他面前讨伐过赵堂的不是。
可惜淮枝这几天回国,大意了——和万文宣提了一嘴自己要和赵堂见面。
万文宣这张嘴便不饶人:
“你为什么非要和一个留有案底的人交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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