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夜晚终于结束了,两人重新回到山洞时,天色开始变淡。
这半个晚上经历了太多,林森全部的精神都被掏空,呼吸都觉得繁重,后脑勺像塞了块石头进去一样,又痛又沉,整个人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在火上烤,一半在水里泡。
他走到石缸边,舀起一瓢水,把自己从头浇到脚,冰凉的水让他找回了一点精神,他抬起另一手,抚上自己的脸。
将近一个小时过去,他的脸还是没有恢复知觉,他只能感受到自己满脸都是黏腻的鲜血。
林森又舀了一瓢清水,仰着头让水慢慢淋在脸上,一边大力搓着麻木的脸,直到再也没有感受到滑腻。
水瓢丢进水桶发出砰的一声,林森抹了抹脸上的水,瞥见静静立在一旁的山,像刚意识到对方的存在一样,动作一顿,随即恢复正常。
绕过男人,林森回到山洞。
天色微凉,山洞里黑的像晚上,林森随意瞥一眼,来到墙角的位置。
几个小时前和野兽的搏斗牵连山洞不少东西,墙角的位置更是乱成了一团,林森蹲在地上,一点点复原它们的位置,有意避开地上浸在血里的一滩木灰。
他有意放慢动作,拖延时间,想等身后的男人离开。
但直到天光大亮,对方都没有挪动半寸,反而中途有人过来,洞口晃过一道黑影,停留了一会儿,悄然离开。
所有的东西都完美归位,林森和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站起来转身看向男人,不等做出任何反应,被男人的脸吓一跳。
几小时前大河那结结实实的一拳起了作用,山一边脸高高鼓起,从眼睛到下巴,完全没了原样。
“……”
静默地对视了一会儿,林森率先收回了视线,微垂着眼皮扫过凌乱的山洞,开始处理中央四散的木灰。
被打撒的火子到处都是,燃尽后化成了灰,轻轻一碰就全然碎掉,林森从外面随意掰断了几根树枝做成扫帚,艰难地把中央的汇聚一起,倒出洞外,回来就看见山站在洞口,手里抓了几个澡球,见他过来自然地递上。
林森两手空空,没有接过,看着对方手心圆滚滚的绿果子,神情难辨。
半晌,林森往旁边挪了半步,想绕过山进到洞里,远处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稚嫩的声音。
“等等我。”百叶小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我也要去洗澡。”
小野人语气里带着几分变扭,显然是因为学绿草说话而很不自在,但又十分坚定,一口气跑到林森面前,“今天就我一个人,绿草不舒服,他一会儿再过来找我们。”
百叶说,说得时候直直看着林森眼睛,没有一点偏移,“走吧,我们去洗澡。”
百叶见林森一下子没反应,一如往常地做出不耐烦地表情,响亮地啧了一声,拉起林森的胳膊,“走了,我都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了,臭死了。”
林森身上味道确实不好闻,汗水,血味,还有阴沉颓废的气息,百叶一点儿看不惯,往林森手里塞了两个澡球。
“多给你一个,好好洗洗。”
“多的那个是绿草的,你以后还给他。”
“走快点!慢死了。”
“我特地这么早过来找你,你就不能表情好看一点!”百叶睨一眼林森,稍微加大了些手里的力道,“算了,懒的和你计较。”
百叶嘴上说个不停,一边不容抗拒地拉着林森往前走,他力气不小,林森想挣开不难,但也不容易。
刚开始的几步他是抗拒的,但小野人铁了心要拉他走,林森拧不过,只能由着对方。
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一大一小走去十几米远,百叶的声音渐渐听不清,收起摊开的手掌,慢慢跟上两人,路过红果的山洞,遇见早早等在洞口的红果。
“你疯了?”红果阴着脸,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因为山距离他山洞还有一段距离,听起来并不小声。
“……”山没什么反应,淡淡瞥一眼红果腰上的伤,脚下停也不停。
“你现在追上捕猎队还来得及。”红果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疼的,声音发颤,“我给你看着他,还有那两个小鬼,没有人敢动他。”
山停下脚步,“大河族长昨晚打了我的脸一拳,我右眼看不见了。”
“……”闻言,红果神情一愣,眼里闪过一丝犹豫,下一秒便消失不见,“那你做好给大河族长解释的准备。”
说完,红果挪回山洞,山继续往前走,始终隔着两个人不远不近的距离,一直到来到小潭边。
河水越来越凉了,双腿浸在里面一会儿就冷的林森浑身直冒鸡皮疙瘩,强撑着洗干净,他赶紧上岸,山紧跟其后。
绿草不在,百叶一个人玩不起劲儿,等着林森过来,迅速缀在对方身后,几人一起回到山洞。
洗个澡的功夫,林森大概知道山今天是有意跟着自己了,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盘坐在墙角一堆杂物面前,不知道做什么。
身份骤然转变让他对自己未来再次变得迷茫,甚至比一开始更甚。
山对他的‘纵容’,两人小野人的亲近,石水几人的和平相处,让他差一点儿忘了自己的境地,他以为自己可以慢慢来,有足够的时间一点点展露自己,取得信任,赢得尊重。
太天真了,天真的可笑。
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没有给他机会,一朝叠到谷底,他不知道自己要花多久才能再次爬起来。
奴隶,人人可欺的奴隶。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林森强压在心底的愤怒又渐渐冒出头来,他无意识攥紧搭在腿上的手,强迫自己冷静。
至少情况还不是最糟,林森安慰自己。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他不信,不信这个野蛮落后的地方真的能把他彻底吞没。
沸腾翻滚的负面情绪一点点平息,林森深吸一口气,集中注意在身前的一堆杂物上。
接下来的白天时间,林森没有踏出山洞半步,他细细打磨了石刀,把自己平常常用,将来可能会用到的东西全部清点,检查了一遍。
石刀、弓弩、弓箭、箭、肉干、各种木头、骨头、石头、藤蔓、绳子、筋条、大大小小的石碗……以及其他各种杂物。
林森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几个月以来搜集了这么多的东西,林林总总,堆满了大半个山洞。
他心底忽然冒出来一个想法,其实他运气很好,不是吗?
如果发现他的不是山,如果他不是被山带回山洞,而是成为部落一个普通的奴隶,他不会有如今这么多东西,至少在这之前,他在这个部落的生活算得上安稳……
意识到思维逐渐往奇怪的方向去,林森甩掉脑子里多余的想法,继续清点自己的财产。
傍晚,石水按时来到山洞,和往常一样,他身后跟着黑鸟,还有现在,林森并不想看见的人,他坐在火堆前,垂着脑袋,仿佛和外界隔绝开。
“解释清楚。”大河手里提着一块四五斤重的肉,俯视着坐在火堆面前的山。
“我右眼看不见了。”山抬起头,淡淡说道。
一个白天的时间过去,山右半张脸完全变形,另外一边也受了影响,但勉强看得出人样。
大河垂眼看着山骇人的脸,一时分辨不出真假。
“就算这样,你也应该来告诉我一声。”
“大河族长惩罚。”山说,大河原本还算平静的神情倏地阴沉,眼神压迫地盯着地上的人。
“……”
半晌,大河狠狠丢下手中的肉,被旁边的石水眼疾手快地接住,大河睨一眼石水,转身离开山洞。
“喏。”石水把手里的肉顺手给了离得近的林森,林森瞥一眼,往后边让了让,没有接。
“拿着,手酸了。”石水把肉凑到林森胸口,林森假装没看见,目光越过红白相间的生肉,看向前方的火堆。
“干嘛,嫌我脏啊,我洗了手来的。”
“……”
“诶!我和你说话了,听不懂好歹看我一眼啊。”
“……”
石水表情一点点沉下去,旁边适时伸过来一只手,把肉拿走。
山接过肉,和往常一样分割穿成几串,架在火上,林森坐正,继续保持沉默。
石水没有在山洞待太久,期间一直在火堆前坐着,也不说话,也不烤肉,时不时欲言又止地看林森一眼,谁都知道他想要什么,但谁也没给他搭话梯子,最后,一个人提着完好无整地肉匆匆离开山洞。
今晚上依旧只有黑水留下来,轻车熟路地找了一节筋条和一块木墩子,敲了两个小时后,默默离开。
只是一个白天和晚上,好像什么都没变,好像又什么都变了。
山洞只剩下两人,平常,两人也不会在这时候有什么交流,跟别说现在这样的情况,林森收拾好了东西,先上了石床,男人背对着他,他一整天下来第一次正视对方。
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只是腰上多出了一道毫无遮盖的新鲜伤口,摆弄火堆间,时不时露出肿胀的侧脸。
刚才大河明显是过来兴师问罪的,林森不知道山以什么理由躲过了今天的捕猎,但凭直觉,或者说几个月朝夕相处,他猜到了。
不过,猜到也没办法,他不是什么都会。
林森平躺着,闭上眼睛,他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经十分疲倦,闭上眼没多久就陷入了黑暗。
火堆前,山看着跳跃的火苗一点点熄灭,直到山洞里月光盖过火光才轻躺上床,侧头,看见对面人额头上肿起的红痕,已经结了血痂,只露出了一个侧面,但看得出是细长的形状。
林森的呼吸声一如往常的平稳,昭示着对方睡的还算安稳,山伴随着对方绵长的呼吸,闭上眼睛,不过,还没等他陷入睡眠,洞口又传来动静。
所幸,这次是个人。
百叶站在洞口,影子被月光拉的变了形,他满脸焦急,看见石床上有人起身,像看见了救星。
“山。”百叶小声喊山的名字,山下床走到百叶面前。
“绿草发热了,很烫,绿叶阿达去求祭司,祭司不愿意给绿草草药。”百叶说着说着,眼里闪出泪光,“你让他救救绿草吧。”
“祭司为什么不给绿草草药?”
“祭司说,寒季来了,部落没有多余的草药,绿草发热,是他惹山神不高兴了。”
“绿草为什么发热?”山语气平平,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不知道,他昨晚上去祭司的山洞,看见你……”百叶磕磕巴巴,剩下半截话没再说出。
“嗯。”山点头,转身回到石床边。
石床上的人还是原样,丝毫未动,山静静看了一会儿,沉声,“绿草受伤了。”
话落,林森睫毛一颤,睁开眼睛,他只看一眼山,目光越过对方看向洞口孤零零的瘦小的身影。
从百叶叫出山的名字起他就醒过来,两人的声音不高,但山洞太安静,百叶焦急无助的语气他听的清清楚楚。
绿草受伤了?
什么受伤不去找祭司要来找他,因为祭司治不好,百叶觉得他可以……林森摆正脑袋,闭上眼睛,想起前一晚上,山撤开手后听见的那一声呜咽。
半晌,林森从石床上下来,绕过山来到洞口。
“走。”林森说。
百叶眼泪刷一下流下来,抬起胳膊用力抹掉,拉住林森的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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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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