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良久，庭月眼前才没有挥舞拳头与工具的光影，场面安静，死气弥漫。
云渡摇头，“没死，半妖，虽非人非妖，可生命力旺盛。”
庭月望向地面那摊面目全非的东西，心道，实在旺盛，不忍再看，“他的爹娘呢？”
半妖若婴儿时期扔掉，早就被饿死了，能活到这么大，说明小时候是有人养的。
“死了。”云渡目光宁静，“人了结，妖殉情。”
人无法脱离族群生活，因为他们牵绊太多，一朝被强行剥离族群，就如花儿失去土壤，鱼儿离开河水，没过多久凋谢枯萎，郁郁而终。
妖族虽有族群，但成年后都是独来独往，看起来不受感情羁绊，不过，很多妖一旦认定一人，就是朝朝暮暮。
狗是这样，狗妖也是如此。
山脉起伏的边缘处抹上一层橘黄霞光，落日散发出赤诚火热的余晖，东边已开始擦出蓝灰夜色。
庭月把骨头远远扔开，狼球乐此不疲去捡了回来。
云渡掐着眉头，嘴角的讥笑都显得无力。“你已经和它玩了两个多时辰，还不累吗？”他的眼睛都要看花了。
庭月笑得眼睛眯起，“它多跑一会儿，我就少费点力。”看狼球跑远，听不到二人交谈的声音，接着道，“这家伙太重了，我天天抱着一顿大佛似的，到底谁才是坐骑啊。”
狼球嘴里衔着一根长骨头，呼哧呼哧跑了过来，庭月夸了句“太棒了。”又跳起来把骨头抛出很远。
云渡挑起鬓间长发，绕到耳后，眼角优雅翘起，温柔笑道：“别扔了，以后我来抱。”
正中她下怀，二话不说停止这个愚蠢游戏。
两人正说话间，躺在地上的啼魂先醒了过来，用狗爪摸了摸自己脑袋，没开花，痛哼几声，前腿瘸了一只，摇晃着起身，三只腿很不和谐地蹦到半妖少年面前，鼻子嗅了嗅他身上的气息，砸成一滩泥了，确实不太好认，嗅出气味是它的狗友，啼魂像哭了一样，哽咽低哼。
“哭你爹啊哭，老子都被砸扁了，还哭，去给我报仇知不知道！”
声音蛮横不爽，正哭丧的啼魂瞬间瞪亮眼睛，高兴的三只腿跳了起来，“汪汪汪！”
“巴不得老子死，好继承我的房子，”半妖少年面容疼痛到扭曲，歪歪斜斜坐了起来 ，扭头去看房子，只看见一堆石头，夹杂枯黄稻草，稻草被风吹得倾倒一面，“我你大爷，干你爹，日他仙人个球……”他骂的精彩，好一会，才停下喘口气，沉默低下头，舔了一口胳膊上的血痕，再不说什么。
把自己从地上用力拔了起来，单薄瘦长身影，前后晃了晃，跟石堆上那根稻草一样，拖着身子往东边走去，啼魂看他一见屋子倒塌，一脸绝望的样子，怕他不想活了，急忙用牙咬住他的腿往回扯，被半妖少年一脚踹开，“滚你爹，老子还没活够呢！”
没活够，多光明向上的字眼，庭月忍不住微微一笑。
半妖少年重新捏好一尊福德正神的泥像，抱了回来，身后跟着只好蹦蹦跳跳走路的啼魂，场面看起来滑稽而悲酸。
“正神爷爷，给我变一座大房子吧。”
“正神爷爷，指条明路吧。”
他喃喃自语，弯下身子把泥像放在干净的大石块上，趁着黑夜还未完全降临，又去收拾倒塌的石屋，把大石一块一块搬放齐整，很快一个狭隘四方的遮风墙垒了起来，没有房顶，比农户家的狗窝还要潦倒一些。
半妖少年拍拍手，抄腿跨了进去，在里面转几圈，很不宽裕的空间，他似乎不在意，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曲腿坐在里面，两只胳膊交叠脑后，就这样赏起了东山将出的圆月。
啼魂在外面哼哼打转，若是腿没被打瘸，跃过这道墙轻而易举，不像现在，站立起来，后腿蹬墙，还是爬不上去，墙内伸出一只粗糙干瘦的手掌，拽住它的脖子，拖了进来。“死狗，打扰老子清净。”
月亮高占夜空，清辉银光倾洒下来，地面浮上薄薄寒霜，远处山间黑林高影幢幢，无比静谧，偶有夜鸦鸣叫。
那低矮的围墙中，传来一阵安详的歌声，像躺在柔软云团中，放松柔和——
“狗儿，狗儿，黑黑眼珠对我瞧啊瞧
小小尾巴，快乐摇啊摇
狗儿，狗儿，弯弯月亮对你瞧啊瞧
天上云啊，慢慢飘啊飘”
“汪！”
“叫你大爷干什么，告诉你这只笨狗，这歌谣是我娘唱给我的，我有娘，你有吗！”
“汪。”回应低弱下来。
“哼，我娘可美了，唱歌也好听，我睡不着的时候，她就抱着我，哼起这首歌，这样，我很快就困了。”
“汪汪。”
“放你个狗臭屁，你娘怎么会唱歌，汪汪汪吗，那不得吵死啦。”
“汪！”
“我也不跟你一般见识，笨狗。”
庭月云渡回到记忆之海的星夜中，又摘了一颗璀璨的星星下来。
冬去春来。
半妖少年的石屋重新建了起来，看起来比从前那座更整齐些，还知道用木头在外围加固一圈，石屋前面开出一方畦田，一共四行，春夏种青菜萝卜玉米，秋冬地瓜白菜土豆，安排的井井有条，没有工具，自己打磨石头制作，啼魂那条瘸腿也好了许多，不过飞跑的话，还是会明显看出一扭一扭的怪异姿势。
总算不用天天挨饿了。
有时还能钓条鱼，捉只兔子，吃一顿肉。
春日盛景，万绿倾波，山间云下，鸟雀来往。
极平淡的日子，一天天趟过去，谁也不会想到，寒冬来的这样气势汹汹，连降半个月的大雪，似乎想要把整个伏牛山掩埋。
出行困难，食物没有，很多人坚持不住，冻死饿死在寒冬之中。
半妖更不用说，他那破屋已经被厚雪压塌，差点自己也要长眠雪地。
于是只好下山，躲入山脚一座小小的正神庙中。
一双人脚，四只狗脚，踏在渺无人迹的山路，留下或深或浅的雪窝，不一会儿，纷至沓来的重雪将其遮盖填埋，天地间只剩下茫茫的白。
正神庙很久无人打理，门前积雪淹没到半妖大腿，啼魂只剩一双耳朵浮在雪面上，一人一狗刨开门前雪海，钻进庙中。
墙上白烛发出温暖的黄光，正神像严肃端正，无悲无喜，眼中朱砂，在摇曳火光下，时而炯炯，时而灰暗，高高俯视座下渺小的生人。
此时，庙里没有人，只有两只狗。
半妖本想来正神庙蹭点吃的，却见黑漆漆的供桌之上，除了一层厚厚灰尘，再没有其它东西，连放置供品吃食的盘子也不知所踪，看来已有人快他一步，把献给正神的供品吃干抹净。
半妖不甘心地掀开供桌下的金布，希图有一块长霉的馒头或者烂掉的水果掉在下面，下面干干净净。
“正神爷爷，让雪停下来吧，我已经饿了五天肚子，再这样下去，就要死在你脚边啦。”半妖跪在软垫上，肩平背直，脏污脸上聚满比雪还要厚的诚恳恭敬。
“正神爷爷，要是实在不能让雪停的话，你赏我些供品填填肚子吧，或者，再告诉我一次，哪里能有吃的呢。”
“正神爷爷，活着好难，可我还想活着，这只笨狗也是。”
“地瓜冻死了，菜也冻死了，好多人也冻死了……”
他絮絮叨叨，虔心敬拜，神像一言不发，无有感知。
福德正神只保护黎民免受妖魔鬼怪的侵害，天灾**是天道缘定，祂亦无能为力。
庭月与云渡就站在神像左侧，庙内狭小宁静，大雪簌簌扑落在檐下油窗。
“明天还会下雪吗？”庭月喜欢雪，在天合仙门，一入冬，大雪即至，连下三个多月，门内七十二峰，雪堆云头，分不清是天边的白云，还是一路长铺，漫上天边的雪，巍峨山峰，连绵山脉，宏伟宫宇，皆负雪而立，如在仙境，东山一点红烛，西峰半身烂霞，袅袅云雾，簌簌天雪，时有黑白双鹤屹立峰巅，说不出的壮丽浪漫。
可是现在，她不想要雪继续下了，雪是美丽的，它让世间纯白瑰丽；雪也是残忍的，多少冻死饿死的尸骨，埋在深深雪下。
“不会。”云渡望着她幽深悲戚的眸子，淡淡道。
庭月抬起头，目光闪了闪，“福德正神听见他的祷告了。”
云渡轻微点头，“祂听见了。”
“那这半妖会熬过这个冬天，对吗？”庭月着急问道。
这次，云渡沉默了，不说话也不点头。
第二日，雪停。
日光明晃晃落在洁白雪面，折射出祥和灿烂金光，远处山间，有山雀喜悦的鸣脆。
半妖兴奋地冲了出去，啼魂涌着雪，跟在身后，它太矮了，很快就被堆起的厚雪拦住，停步不能前行。
所以，外出觅食的任务，只能交给半妖自己。
他还有一只弹弓，在山里打麻雀野鸡，那鸟和鸡也都是瘦骨嶙峋，饿了许多天，行动迟缓，所以第一日，他俩就吃上一只新鲜的野鸡。
后面连续几天，都是如此，掏鸟蛋、打山雀、捉野鸡，也有空手而归的时候，饿一天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家常便饭，也就没什么大不了了。
化雪时候，天更加冷，雪便也化得缓慢。
这日，又是半妖独自上山里觅食，啼魂想跟着他，尾巴讨好地左摇右摆，挡住他出门的道路，被半妖勾着肚子，一脚踹回去了，“笨狗，埋雪里，谁能找得到你，找死啊出去，难道要我背着你去，想屁，滚回去看家。”
啼魂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瞧着他，黑黝黝眼珠里面充满愧疚，愧疚让他一人在冰天雪地中找吃食物，
不过，半妖完全感受不到它的情绪，骂骂咧咧，深一脚浅一脚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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